翁顏怔怔的望着對手揚長而去,不禁長嘆一聲:“翁某縱橫天下二十餘載,不想今日斃命於此,連對手是誰都不曾知曉,眼下連自盡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任由毒發而亡。”望着漫天飛舞的烏鴉與夜梟,又苦笑不止:“據說當年神鵰大俠楊過的父親楊康便是毒發而亡,也是由這些個扁毛畜牲陪葬,不想翁某磊落一生,也要落得如此下場!”忽然眼前閃過一個人影,定睛一看,卻是一名白衫少年。
只見那少年一身書生打扮,揹着個草藥簍,手持藥鋤,衣衫整潔但極爲破舊,十六七歲年紀,中等身材,面如滿月,俊眉朗目,面白脣紅,長相頗爲清雅,只是渾身上下帶着一絲淡淡的哀怨憂愁之氣。
“方纔那笑聲好生可怕……”那少年正在自語,猛然發現眼前一片血腥,不禁驚叫出聲。畢竟在這墓地之中,突然看見幾具被一羣烏鴉夜梟撲咬的死屍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少年見翁顏微微動了一下,渾身又是一顫,壯膽問道:“你……是人……還是鬼……”翁顏只是苦笑:“如今雖是人,只怕不到半個時辰便要變鬼了。”
少年這才意識到翁顏是一個重傷在身,命在旦夕之人:“大叔……你似乎中毒了?”翁顏展顏笑道:“好久沒聽人叫我‘大叔’了,你怎知道大叔中毒了?”少年一邊伸手入懷,一邊道:“家父原是個不錯的郎中……”從懷中搜索一番,取出些草藥來,遞給翁顏:“這些草藥興許能夠解毒。”翁顏不接,搖首大笑:“此非尋常之毒,豈是小兒輩可解?”那少年小臉一紅:“在下醫術的確低微,卻讓大叔見笑了。”便將草藥放回。
翁顏笑罷,問道:“你來這墳場作甚,也不怕冤鬼纏身?”少年低頭緩緩道:“家父、家母年前相繼逝去,眼下正長眠於此。”伸手指了一下方位,離翁顏的草廬卻有一段距離。
翁顏似乎記起了甚麼,對那少年仔細打量了一番,自語道:“這少年卻有些面善……”便復問道:“敢問小兄弟貴姓?”少年答道:“免貴姓風,單名一個翔字。”翁顏心中一凜:“令尊可是叫做風越?”少年也覺得奇怪:“大叔你怎知道家父名諱?”翁顏嘆了口氣,徐徐道:“二十多年前,令尊曾救過老夫一命……”
二十餘年之前,翁顏曾在華山之巔挑戰當初的華山掌門嶽肅,結果兩敗俱傷,下了華山便體力不支,最終暈厥在西安街頭,是當初年方二十的郎中風越相助,才撿回一條性命。
翁顏憶及往事,不禁問道:“令尊、令堂年方盛年,卻爲何……”風翔雙目一紅,緩緩道:“家父去年接診,遠赴洛陽,途中遭強人劫掠,由於身上銀兩不多,居然被他們……”話至此,語音已然發顫。翁顏嘆道:“當年我痊癒後本想教令尊一些功夫,怎奈他堅決不願學,說甚麼‘醫道與武學相悖’……”風翔顫聲續道:“家母得悉,悲痛欲絕,不數月也鬱鬱而終……”
翁顏喟然道:“於是你便輟學,從此以賣草藥爲生?”風翔止住淚水,奇道:“大叔怎麼又猜到了?”翁顏打量着風翔,笑道:“一身破舊的書生服色,加上藥鋤藥簍,是以作此猜測。”風翔有些窘迫,也只得苦笑了兩聲。
少頃,翁顏勉力坐起身子,對着風翔喃喃道:“老夫自知命不久矣,懇請世侄在我死後相助一臂,將我葬在那塊墓一邊……”顫巍巍的擡起手指,指向姬殘雪之墓。風翔雖然不解,卻又不忍再問,徒傷翁顏神氣,只得道:“大叔放心,小侄自當盡力而爲。”翁顏微笑着點了點頭,又瞧了風翔兩眼,復問道:“世侄不會武功?”風翔搖頭道:“半點不會。”
翁顏笑問:“觀你神情,似乎是很想習武?”風翔先是一怔,思考了片刻,終於堅定無比的答道:“正是。家父是因爲不會武藝才死於非命,我也是因爲不會武藝,在無力交納學費後被他們一頓亂棍打出,其中悽苦,不說也罷。因此,我曾立下重誓,一定要成爲武林高手,以慰父母在天之靈!”
翁顏不禁點頭讚道:“好志向!原本老夫大可收了你這個徒弟,只是……”話至此,復又黯然失色。風翔仔細看了下翁顏嘴角流出的黑血,問道:“難道此毒無解,大叔何必……”
“此毒固然可解,然而世間可解此毒者不上十人,荒郊野嶺,這些人自然是找不着了,因此老夫必死無疑。”翁顏說完,對風翔囑咐道:“不遠處那間草廬便是老夫的住所,其中有一本青龍掌譜,你若看得懂,可以自行修煉。但無人指導,只怕,練之極難……”話未完,胸中氣血一陣翻涌。
風翔見翁顏面上顯出一絲痛苦之色,也覺得不忍,卻又不敢上前。只聽得翁顏撐着續道:“若是不成,你便去投個門派,拜師學藝……”風翔接口問道:“哪個門派?”
翁顏此時已是目眩神迷,眼前似乎浮現出了姬殘雪的音容笑貌,口中已在喃喃喚道:“雪兒……很快我便來陪你了……”冥冥之中,又聽得風翔問話,腦中一亂:“神教太多是非,絕不可去,不如……”於是脫口答道:“衡……”“衡”字出口,胸中悶極,喉頭一甜,“哇”的一聲,一口黑血噴出。“……山……派……”頭顱一歪,便即逝去,面上遺憾中卻帶着一絲安詳的微笑。然而,許是天意,風翔卻會錯了意,竟把翁顏的最後遺言聽成了“華山派”。
風翔喚了兩聲,見無迴應,心中一陣酸楚:“這位大叔也不知姓甚名誰,就此歸天,墓碑上也不好刻字。還是先到他草廬中去看下罷……”從懷中取出些草藥,挑了些灑在翁顏屍首之上,“希望這些草藥的氣味能驅散這些烏鴉,大叔且稍等,一會小侄再讓你入土爲安。”
翁顏的草廬簡陋已極,但還算乾淨整潔,除了爐竈與鍋碗瓢盆之屬,僅有一桌一椅一櫥一牀而已。桌上擺放着一些畫具,筆墨卻是上好的,湖筆、徽墨、宣紙、歙硯,頗爲考究,與周圍破落的景象極不協調。
牀上是一本破舊的綠皮書冊,赫然上書“青龍掌法”四字。風翔上前取了,自語道:“既是大叔託付,暫且代爲保管也罷。”待擡頭望去,立時被牀頭牆上所掛的一幅丹青所震懾,雙目一直停留,久久不曾回過神來。
那幅丹青乃是一幅雪景,幾株彷彿釋放出暗香的臘梅之中,徜徉着一名身着銀衫的年輕女劍客,肩頭殘留着幾朵摻雜着寒梅花瓣的雪花,一片銀裝素裹之中,透出數點粉色,正如無情寒冬中的一股撲面而來的暖意與芬芳。
更爲懾人心魄的是畫中女子的絕世容顏,只見她面凝鵝脂,脣若點櫻,眉如墨畫,神若秋水,說不出的柔媚細膩,直如雨打碧荷,霧薄孤山,說不出的空靈輕逸,當真是麗若春梅綻雪,神如秋蕙披霜,兩頰融融,霞映澄塘,雙目晶晶,月射寒江。整個面龐細緻清麗,如此脫俗,簡直不帶一絲一毫人間煙火味,明豔聖潔,儀態不可方物。
風翔整個人便癡癡的被這幅畫吸引,便如失了魂魄一般,木立當場。殊不知這幅丹青凝聚了翁顏十餘年的思念與筆力,畫中女子之美貌其實反倒更甚真人幾分。畫中女子自然是姬殘雪,原本便是武林中少見的美人,而翁顏的畫技也是幾近當時國手,再加上他十餘年連綿不絕的思念,這幅畫所顯現的功力便是顧愷之、吳道子重生,也難以超越。
風翔仍在那怔怔的盯着那幅丹青,忽然聽得屋外一聲極爲詫異的驚呼“大哥!”,纔算回過神來,收了那本掌譜,匆忙走出草廬。
風翔方出得草廬,只見翁顏屍首旁跪着一名中年白袍書生,見到有人從草廬中出來,立時身形如電,撲將過來,一把將風翔當胸抓起,提在半空,喝問道:“我大哥是怎麼死的?是不是你殺的?”面上顯出猙獰的殺氣。
風翔措手不及,此時已被抓得透不過氣來。那白袍書生也發覺風翔不會武功,便鬆手放他下來,略微和顏,復又問道:“小兄弟,你可知是誰殺了我大哥?”
那白袍書生正是任浩然,發現五嶽劍派並無後援,便也前往終南山腳接應,不料翁顏居然已經身亡,實在是大出意料之外。
風翔喘了口氣,將翁顏臨終前一番話大致複述了下。任浩然直聽得雙目赤紅,身子顫抖不止,喘息了數下,終於重重一拳捶在地上,一時粉塵砂石四濺:“大哥!小弟來晚了,着實對不住你!”驀地起身,恨聲道:“五嶽劍派!明年華山大會,便是爾等盡滅之時!”
風翔想起翁顏臨終曾關照自己投入華山派,覺得情勢不妙,正欲說些甚麼,掌中卻已被任浩然硬生生塞入一錠銀子,只聽得任浩然緩緩道:“小兄弟,這些銀子,你且幫忙將我大哥好好安葬,我要立刻趕回黑木崖,向教主稟報此事。這裡,便麻煩小兄弟打點了。”
任浩然說罷,轉身向翁顏屍身拜了三拜,又對風翔深深一揖,長嘆一聲,白袍舞動,轉眼已不見蹤跡。
風翔怔怔的握着那錠銀子,望着任浩然飄然離去,一切如夢似幻,然而眼前滿地的屍體與亂舞的夜梟卻是如此真實,這段記憶,註定無法從腦海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