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夫君”極輕極細, 明檀喊出口後便覺着不對,懵了會兒,她紅着臉, 不好意思地捏住耳垂, 慌慌張張埋下了腦袋。
以江緒身手, 本是不用兵器這些匪徒都近不了身, 可聽到那聲“夫君”時, 他也停了半瞬。
就這半瞬,一名匪徒恰好拿着從護衛手中搶來的劍直直刺過來。
劍身映着晌午灼灼烈日,反射出極爲刺眼的白光。
江緒未動, 眼都沒擡,可劍尖離他不過寸遠距離時, 竟被迫停住了——
他兩指並住薄薄劍身, 明明看着並未發力, 執劍的匪徒卻像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往前推刺,劍身小幅抖擺着, 突地一折,長劍催斷,江緒推掌,匪徒還沒近身便被震得飛出丈遠,後仰着摔落在地, 摔起揚塵!
江緒的隨行暗衛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入場解決這些個匪徒, 加起來還沒用到半盞茶的功夫, 就彷彿是秋風掃落葉, 利落且無情。
江緒掃了眼留下的活口, 吩咐:“帶下去。”
兩名暗衛拱手領命,提溜着人, 迅速消失。另有幾名暗衛無需吩咐,徑直開始清理屍首。
情勢變化太快,衆人似乎都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來,裴氏也受了不小的驚,面色發白,由丫頭扶着,顫顫地從馬車上下來,一手還捂着心口。
可當她下了馬車,看到明檀還被江緒摟在懷中,眼前似乎又花了一下,差點兒還沒能站穩。
我的個天爺!這是在幹什麼?
明檀可是被賜了婚的姑娘啊!
“多,多謝閣下出手相救,小女——”
聽到裴氏的聲音,明檀驚得回神,慌忙從江緒懷中退了出來。
然束帶雖已半鬆,卻還在腰間纏繞着,她臉紅得連手指尖都在發燙,解半天沒解開,還越弄越亂。
江緒垂眸,掃了眼她長而顫的眼睫,徑直將束帶的袖上那端扯了下來。
長長的束帶全都落到了明檀身上,她輕捏着後退半步,垂首福了一禮,輕聲道:“多謝殿下救命之恩。”
殿下?
裴氏忽地定了定神。
早先在大相國寺,她陪着奉春侯府和李司業府上的兩位夫人相聊,進香解籤,聽是聽下頭的丫頭回稟了聲,四小姐一行在後山遇上了定北王殿下……難不成眼前這位,便是他們大顯朝聲名赫赫的戰神,定北王殿下?
她望向明檀。
明檀會意,輕輕點了下頭。
裴氏忙行大禮:“妾身裴氏見過王爺,王爺萬福金安,多謝王爺救命之恩。”
“夫人多禮了。”江緒略略欠身。
是定北王殿下。
這可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裴氏原本提着的心落回原處,不知想到什麼,又彎起脣角,小心翼翼地斟酌試探道:“今日這匪徒來得甚爲蹊蹺,又頗爲兇猛,若無王爺出手,小女恐怕是凶多吉少。閨中女子聲名最爲緊要,真是多虧了王爺——”
江緒聽懂了,正眼望向裴氏,緩聲道:“夫人放心,此事不會驚動府衙,帶下去的活口,本王會交到靖安侯手中。”
裴氏又笑:“多謝王爺體恤。”
出門進香遭劫,於三位閨閣女子來說總歸不算什麼好事兒,若再流出些個定北王殿下出手相救,靖安侯府四小姐還未過門,便與王爺摟摟抱抱、拉拉扯扯的豔聞,難免會有人背地裡對明檀非議指點。
且她對此事已隱有所感,若查到最後,發現是自家生出的醜事兒,那鬧到府衙,靖安侯府便與昔日的令國公府無異,都是笑話。
待明檀退回來,裴氏又握住明檀的手,愛憐道:“阿檀受驚了,放心,母親一定會將今日之事原原本本查清楚,給你討一個明白。”
這話顯然是說給江緒聽的。
明檀是未過門的定北王妃,今兒當着定北王殿下的面出了這麼大的岔子,她這是在表態:即便最後查出乃自家生出的醜事兒,也絕不會因想要遮掩而輕饒了。
江緒其實並不在意靖安侯府如何處理家事,只點了點頭表示,自己還有要事在身,需先走一步,會讓暗衛護送他們的車馬回府。
仍在馬車上的明楚眼神憤恨懊惱,還閃過了一絲自個兒都未曾察覺的不安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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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府,裴氏平靜吩咐道:“大家受驚了,都先回自個兒院子歇歇。張媽媽,你去廚房說一聲,待會兒給幾位小姐送碗安神湯。”
張媽媽福身應是。
明檀三人也都由婢女伺候着,回了自己院子。
今兒這半日跌宕起伏,明檀確實也乏了,她重新梳洗過,又用了安神湯,攥着那根束帶在貴妃榻上倚了一會兒,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明檀睡得着,可有人這會兒連眼皮子都不敢合,生怕一閉眼,就再無睜眼之日。
“你做什麼要換馬車?這不是明擺着告訴別人你有問題嗎!”
柳姨娘說話一向輕聲細語,可這會兒聽了明楚和隨行婢女所言,氣血上涌,又慌又急,連說話的聲量都不自覺大了起來。
明楚根本沒意識到事情有多嚴重,還倔強着不應聲。
柳姨娘閉了閉眼,又扶着額坐下,一時竟想不通自己爲何會生出明楚這種蠢貨!
她是白氏在時便入了府的姨娘,白氏走後,裴氏續絃,她在裴氏入府根基不穩之時,不動聲色往蘭馨院安插了人。
她安插人手其實也沒想做什麼,不過是以備不時之需。後來見裴氏沒有對付她們這些姨娘的意思,便也一直恭順,與其井水不犯河水。一直到這次爲明楚謀劃婚事,她纔不得已動用。
她這番動用,早已做好被裴氏發現的準備。只是她料想此事並不損裴氏利益,裴氏大約不會爲了一個沈畫,破壞與她之間多年的平衡。
也是因着這一緣由,她纔敢鋌而走險,遣人裝作匪徒,攔路截下沈畫,損她名聲。
依她所謀,明楚本該與李司業府上的二公子順利相看。明楚相貌不差,願意好好說話的時候,也比一般女子活潑喜人,即便最後知道相錯了人,李府二公子也會對明楚留有幾分印象纔是。
有了這幾分印象,再加上沈畫被擄半日失了名聲,推進李府二公子與明楚的婚事,自是要順遂許多。
可誰能想到明楚竟蠢得在第一步就遭了沈畫算計,其後更是蠢得自作主張換馬車,將明檀拉下了水!
若明楚與沈畫一車,沈畫被擄,而明楚會武,逃過一劫便無人懷疑,也不會得罪明檀與裴氏。
到時只損一個寄居在此的遠方表親,裴氏哪會往深裡查,不僅不會查,還會爲着明檀的名聲匆匆將此事掩過。
可現下全毀了。
她冒了這麼大風險爲她這好女兒周全的婚事,全被她這好女兒的愚蠢毀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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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檀醒時,已是日暮。
綠萼見她醒了,忙上前興奮道:“小姐,倚雲院那兩位出事兒了!”
倚雲院是柳姨娘的院子。
柳姨娘和明楚出事兒了?
明檀隱隱猜到些什麼,從牀上坐起,聲音還有些沒睡醒的懶啞,卻也帶着興味:“梳妝,咱們去湊湊熱鬧。”
坐到妝奩前,明檀對着銅鏡左瞧瞧右瞧瞧,又改了主意:“算了,便是這般素淨蒼白些纔好。”
她順便挑了件素淨的衣裳,帶着綠萼素心,往蘭馨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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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蘭馨院花廳,明亭遠與裴氏正坐在上首,柳姨娘跪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而明楚倔強站着,也紅了眼眶。
裴氏管理內院多年,本就很有幾分手段。平日有些事兒隨手翻篇,那是她不想追究,可今兒這樁她想追究,不過一個下午,事情便查得清清楚楚。
匪徒何人指派,從何而來,安在蘭馨院的眼線是哪幾個,又做了些什麼事兒,全都擺在明亭遠眼前,一清二楚。甚至連明亭遠身邊,都揪出了顆柳姨娘安插的釘子。
至於柳姨娘爲何有如此多的私房錢尋人辦事,在陽西路是否有藉着侯爺的名頭收受賄賂,裴氏只擺出查到的賬冊,並未深究。
明亭遠初聞此事,自是震怒!
然柳姨娘被拘來後,半分狡辯也無,只梨花帶雨地哭,將所有的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侯爺和夫人如何對她都行,但明楚怎麼說都是侯府血脈,年紀又小,望侯爺與夫人可以從輕處罰。
明楚也是全盤認下,只不過她是另作了一番倔強不肯流淚的姿態。站着誅心控訴了番,說什麼自回京後父親待她便不如從前,又回憶起從前在陽西路時,父親帶她騎馬,帶她去山林間摘果子,還帶她去軍營看士兵演武……言語間頗有幾分物是人非之傷感。
兩人上來是這麼一通,明亭遠倒有些拿不準了。
到底朝夕相處過五載,他對兩人確實有些感情,且她們娘倆兒不過是爲尋門更好的婚事,本意不是要傷害明檀,如今種種,也沒造成什麼不可挽回的後果。他思忖半晌,想着將兩人罰去庵堂靜思己過一段時間,也差不多了。
就在明亭遠與裴氏商議之時,明檀半隻腳已踏進了蘭馨院,且巧,沈畫也正好從風荷院趕了過來。
明檀正要和沈畫說話,忽然想起什麼,她下意識脫口輕聲道:“壞了!”
綠萼懵了懵:“小姐,怎麼了?”
沈畫了然,朝身後婢女示意了眼。
婢女忙往前,遞上一方素帕。
“想來四妹妹出門匆忙,是忘帶帕子了。”沈畫掩脣輕聲道,“蒜汁味道略重,椒水味道輕些。”
明檀拿着帕子湊近聞了聞。
很好,不愧是她昔日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