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清時。
這是寧杭高速寧州路段的一個服務區,叫白浪服務區,雖然燈火通明,但有着千山鳥飛絕的荒蕪。
便利店的一名女店員沒精打采地站在櫃檯前,已經連打了好幾個大呵欠,倦意難掩。
這個鐘點,除了偶然路過的長途客車,或者是隻敢在晚上拉黑活的超載大貨車,還有誰會上門呢?
有。
兩個理着小平頭的男人叼着煙,鬼頭鬼腦地走進來,在各個儲物架前瀏覽了一番,然後拿了四桶面。
在便利店左手邊的一個陰暗角落裡,停着一輛黑色馬自達,已經逗留在那裡很久了,起碼三個小時。
車前,站着一個右耳戴着耳環的男人,身材魁梧,目測接近180,可長得獐頭鼠目,正在打電話。
“三爺,你放心,萬無一失。”這男人自信滿滿,因爲他早就佈下了天羅地網,就等目標出現了。
“別掉以輕心,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是我最恐懼的一個人教會我的,你也要謹記。”對方認真道。
“曉得了。”他平靜道。
在對方掛掉之後,這男人才敢收起手機,深呼吸一口,然後回頭向便利店望了一眼,罵罵咧咧一句。
他,自然就是劉三爺的得意門生,白老鼠。
打小就離經叛道的他,並不是一味的作惡多端,也幹過明火執仗的意氣事,八歲那年,因爲一件雞毛蒜皮的瑣事——他心儀的一個女生的課間餐被打翻,就把肇事者——班裡一個專門恃強凌弱的胖子給揍了,事不湊巧,這胖子恰好有點背景,家裡有人在教育局工作,寒門出身的他毫無懸念地被趕出校園。輟學的打擊,父母的責罵,令他心灰意冷,十歲那年,偶然看了香港的一部電影《古惑仔》,大受啓發,不想再這樣吊兒郎當蹉跎歲月,就毅然決然地倚門傍戶出道,跟了劉三爺底下的一個頭目,低頭彎身忍氣吞聲多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憑藉着自身的頑強拼搏,以及天時地利人和,在劉三爺的四大護法香消玉殞之後,迅速上位。
今晚,是他被提拔之後的第一次小試牛刀,如果搞砸了,很可能會被卸磨殺驢,真是成王敗寇啊。
剛纔進去便利店買食物的兩個小平頭竟然兩手空空出來,灰溜溜向馬自達這邊跑過來,萎靡不振。
“面呢?”白老鼠問道,今晚爲了佈網捉魚甕中捉鱉,廢寢忘食,早已飢腸轆轆,就叫人去買面。
“沒買到。”其中一個矮個平頭唯唯諾諾道。
“你孃的,酒囊飯袋,老子白疼你了,這點小事都幹不了,還想出人頭地?做夢去吧。”他怒罵道。
“這不能……怨我,白哥,錢……不夠。”矮個平頭吞吞吐吐,低着頭,搓着幾根黑咕隆咚的手指。
“啥?你缺心眼啊,我剛纔不是給了你20塊麼,買四個面,還買不了?”白老鼠狠狠踢了一腳他。
“要這個數。”矮個平頭摸着被踢疼的大腿,伸出四根手指,像一個受了無盡委屈的留堂小學生。
“四十?”白老鼠有點吳下阿蒙的驚慌失措。
矮個平頭點點頭,旁邊的高個平頭也抓緊時機隨聲附和。
“你孃的,火車收五塊一個,我就得是敲詐勒索了,這還要十塊一個,還讓不讓人活了?”他無奈。
“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當然會往死裡哄擡物價。”矮個平頭解釋道,他的肚子何嘗不是咕叫連天?
“你孃的,這樣魚肉百姓,還有王法嗎?老子早晚把石化砸成化石。”他一邊罵道,卻一邊掏錢。
民以食爲天,再貴也得解決溫飽問題,這年頭,物價飛漲,但工資卻以不變應萬變的姿態笑傲江湖。
罵娘了,幹大爺了,發泄完了,就該積極面對現實了,唾沫是用來數鈔票的,不是用來講道理的。
兩個平頭拿着雪中送炭的錢,又腳步匆匆地跑進去,將四十塊錢在女店員面前揚威曜武了一番,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然後清脆扔在櫃檯上,買下了那四桶面,直接忽略掉女店員的蔑視眼神,自食其力地到一邊拿開水沖泡之後,就像捧着皇帝御賜的金銀珠寶一樣,小心翼翼地各自端着兩桶出來。白老鼠正倚着車門抽菸,瞧着食物了,兩眼放光,此刻也顧不上煙癮難耐,彈掉攏共沒抽幾口的煙,挑了一個海鮮味的,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而一直在車上矇頭大睡的司機也適時甦醒過來,下車飽餐一頓。
雖然不是山珍海味,但四人都心滿意足。
由於諸事纏身,白老鼠吃得很快,三下五除二就解決戰鬥,拿過紙巾擦了擦嘴,就跑到一邊打電話。
“水鬼,你那邊怎樣?”白老鼠可能是吃得太快,也可能是心神不寧,反正他現在是大汗淋漓。
“大蛇還沒出現。”那邊短短一句。
“盯緊點。”白老鼠叮囑道,用衣袖擦了擦汗,側着脖子夾住手機,掏出打火機,又點燃一根菸。
“是。”那邊沒有廢話。
“你一直停在路邊,收費站那邊沒懷疑吧?”白老鼠問道,吐出一口煙霧,也同時吐出一口濃痰。
“沒有。”那邊還是很吝惜詞藻地回答道。
“那就好,你繼續跟進落實,我半個小時後給你電話。”白老鼠看了看手錶,定下一個時間點。
“成。”那邊始終一字千金。
白老鼠掛掉手機,擡頭望望被白霧遮掩真實容貌的高速公路,皺了皺眉頭,心煩意亂地抽完了一根菸,將菸頭扔在地上,狠狠踩滅,直到把菸頭踩得五馬分屍,才肯罷休,然後走向廁所,邊走邊苦思冥想,醞釀着下一步的部署。他很奇怪,這套作戰計劃早在一個星期前,劉三爺就跟他絲絲入扣地分析透徹,自己只需按圖索驥就成,而且本來覺得這計劃完美無缺,可以輕易就披荊斬棘,怎麼現在自己卻疑神疑鬼起來了?
琢磨不透。
他拉上褲鏈後,擰開水龍頭,拼命用冷水澆滅這種杯弓蛇影的思想,可事與願違,他愈發地緊張了。
大多數的人一輩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
也許他之前的自我感覺真的太過良好了,一旦出現這樣的弦外之音,就會如履薄冰,難以自拔。
半個小時很快過去了,可還是一片水靜鵝飛,確實不得不令人心亂如麻。
白老鼠已經抽了第五根菸,每一口都帶出患得患失的心情,抽盡,立即撥通了水鬼的電話。
“還沒來?”他顯得憂心忡忡,與一開始的躊躇滿志簡直判若兩人。
“沒有。”水鬼答道,他無論講電話,還是面對面交流,都是這樣三言兩語。
“你會不會看走眼了?白色的三菱跑車,車牌號是11544,動動我試試。”白老鼠很怕出現疏漏。
“我不至於老眼昏花到這種地步。”水鬼簡明扼要。
“鼎湖離高速入口頂多就10分鐘的路程,這都大半個小時過去了,怎麼還不見影蹤?”白老鼠問道。
“不知道。”水鬼簡單明瞭。
“認真把風。”白老鼠恨恨掛上電話,聽着水鬼不慌不忙的語氣,窩了一肚子火,無處發泄。
這個行動要是功虧一簣,黑鍋當然不用水鬼來背,但白老鼠作爲執行領頭,很可能就得牽裙連袖了,被當做冤大頭推上前臺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運氣不好,就會被打入萬劫不復的田地,永世不得翻身。剛纔爲了不打草驚蛇,他就沒讓人在鼎湖埋伏跟蹤,而在高速入口收費站處安排了眼線,自己則在十五公里外的服務區守株待兔,靜候佳音,來一個前後夾擊,一舉甕中捉鱉。可沒想到等了這麼久,還是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說難聽點,現在就是在坐以待斃,可要想臨時改變策略,拆東牆補西牆,又來不及了,倒不如硬着頭皮再等下去。
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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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電小區大門口。
銀色尼桑從霧中緩緩而來,車前大燈照不遠,能見度極差,可陸羽卻不偏不倚停在了正中央。
蕭雲最終還是未能說服這位寧大行管的高材生放棄錦湖的錦繡前程,只好悻悻作罷,推門下車。
可他仍不到黃河心不死,將剛想關閉的車門再度拉開,試探道:“陸大家,你真不考慮一下跳槽?”
“你煩不煩?”陸羽無語,這已經是他一路來,問的第32遍了,大多時候他都懶得理,直接沉默。
“難道你沒發現跟我一起共事,將會是一個明智之舉嗎?”蕭雲又在自吹自擂了。
“沒有。”陸羽還是極具洞察力的,面對這樣死纏爛打的無賴,拒絕了,纔是一個明智之舉。
“有眼無珠。”蕭雲摸了摸鼻子,低聲罵了句。
“所以嘛,別浪費口舌了。”陸羽見他認慫,會心一笑。
“別得意忘形,不要緊的,很快,我就會讓你主動過來。”蕭雲說了一句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話。
“啥意思?”陸羽如墮煙海。
“不急,到時候便見分曉。”蕭雲笑道,他最喜歡故弄玄虛,也不多說,關上車門,隔窗揮手再見。
陸羽苦笑,熟練倒車,然後降下車窗,與蕭雲再次揮揮手,接着融入了乳白色的薄霧中,漸行漸遠。
蕭雲目送遠去,夜風拂來,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擡頭望望不見星月的天空,不知在思索什麼。
足足停留了一分鐘,他才揉了揉有些發緊的太陽穴,然後慢慢轉身,走進早已安靜入眠的小區。
這裡屬於老城區,生活配套設施很完善,街面整潔,路兩旁的樹木枝繁葉茂,高大挺拔,肅穆得如同哨兵站崗。小區對面也是一片住宅區,樓齡挺舊的,96年集資建房的產物,靠近馬路的兩幢大樓底下有着髮廊、藥房、大排檔、便利店等生活必需場所,但深更半夜,此時開門的寥寥無幾,即便還在堅持經營的,也瀕臨關門大吉的狀態,看看店員魂不守舍的打瞌睡模樣,就可略知一二,連那家鼎鼎大名的阿娥便利店也關燈拉閘了。它之所以出名,是因爲來自潮汕地區的老闆阿娥,她性格潑辣,在她身上見不到一點潮汕女人百依百順的影子,吵架無數,跟左鄰右舍都對罵過,也許是由於今晚下雨的緣故,她早早回家陪老公看球。這一帶缺少網吧這些源源不斷的客人供應地,附近住的又都是良好市民,哪還會有夜貓子出沒?
只可惜,他們太過想當然了,沒有歸人,總會有過客的。
片刻,一輛熄滅燈光摸黑前行的桑塔納2000像活動在下水道的蟑螂一樣出現,瞻前顧後,走走停停。
在經歷了幾番無謂的試探後,桑塔納2000最終還是駛過郵電小區,在門口右邊的一家報社亭熄火。
“強哥,在這裡停,不會暴露吧?”車裡坐在副駕駛位置的一個青年問道,回過頭去盯着空無一人的小區門口,有些不放心。他今晚的主要任務,就是將那個叫蕭雲的年輕人的行蹤瞭如指掌,雖然他不知道整個行動的其中關節,但也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說白了,就是幹栽贓嫁禍的勾當,至於怎樣才能做到環環相扣滴水不漏,這就不是他考慮範圍內的問題了,他只要兢兢業業做好分內事,就可以高枕無憂。
“你放一百個心,我武強做這種追蹤又不是一天兩天了,甭提心吊膽。”負責開車的中年人拍胸脯道。
“嗯,但願一切順順利利,別虎頭蛇尾就成。”那個青年嫌太悶,降下了一點車窗,留一條縫通風。
“三爺想出的計謀,有啥理由不馬到成功?”武強撇撇嘴道,沒有他那樣多的杞人憂天,跟着劉三爺出生入死了這麼多年,早就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思維,即凡是劉三爺親自出馬的明爭暗鬥,就沒有不笑到最後的。他也照本宣科,降了點車窗,將椅背調低些許,半躺了下去,寧願小憩一會兒,也不願作居安思危的無用功。
“只能拭目以待了。”那青年是初生牛犢,沒有武強那樣豐富多彩的實踐經驗,多心也無可厚非。
兩人停止了交談,安靜如斯。
薄霧似乎愈來愈濃,像淡雅絲綢,覆蓋在天地之間。
這樣的天氣,在盛夏時節不多見,如果是出現在早晨,估計會引起一片歡呼雀躍。
可惜,時間不對,再唯美夢幻的景象,也無濟於事,只能是門可羅雀而已。
萬籟俱寂,最後幾家獨木難支的店鋪也行將關門,養精蓄銳,好迎接明天的生意興隆。
武強興許覺得實在乏意難抗,就趁便利店還沒完全關門的空當,跑過去買了一包軟裝雙喜。
“抽菸不?”武強回到車裡,拆掉包裝,晃了晃煙盒,突出一根,側頭問這個第一次觸雷的新丁。
“抽。”那個青年也不矯揉造作,就將那根菸拿出來,這些荼毒生靈的陋習,他八輩子前就養成了。
“草,忘買火了。”武強斜叼着一根菸,滿車找打火機或者火柴,卻一無所獲,懊惱罵了一句。
“我有打火機。”那個青年這句話真的像久旱逢甘霖,太及時了。
咔嚓,火光跳躍,他先爲前輩武強點燃,然後自理,兩個本來有着年齡代溝的人在吞雲吐霧間,漸漸拉近距離,熟絡起來,話題也漸漸變得五花八門,但由於車內空間狹小,本就稀薄的空氣瞬間污濁,武強不得不釜底抽薪,將車窗降下大半,讓外面清冷的新鮮空氣乘虛而入。
“強哥,你跟了三爺多久?”那個青年往車外彈了彈菸灰,帶着幾分敬仰的神情,問道。
“大概十一年吧,只少不多。”武強閉上眼睛,兩根手指掐了掐眉心,實在想不起確切的年份了。
“這麼久?那你一定是三爺的肱股之臣了。”那個青年愈發的崇拜,幻想着自己多年以後的處境。
“唉,你終究還是太年輕,考慮問題缺乏面面俱到。要贏得一個人的信任,光看時間長短,是遠遠不夠的,吳三桂爲明朝效忠這麼多年,到最後還不是賣國求榮?論資質,你還太嫩,論地位,還處在上升階段,覺得機遇這東西是寧可錯殺一千也不可錯過一個,人之常情,我不會說三道四。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能上位的事情都要去沾一下,殺人放火雞鳴狗盜哪樣我沒幹過?可到頭來呢?除了舊疾隱患,聲名狼藉,還換來了什麼?年青人,其實機遇這東西,沒想象中那麼深不可測,也沒想象中那麼彌足珍貴,一言以蔽之,就是機會和風險的共合體,我能活到今天,大半是運氣,這其中的酸甜苦辣,我不想說。說了你也未必能體會,但有一點可以跟你擺開明說,三爺,不是一個食古不化的人,只要你有視死如歸的衝勁,你就能爬上去。”武強爲了這番肺腑之言,那根菸都差不多晾在那裡燒到盡頭了,只剩最後幾口,他趕緊亡羊補牢。
“精闢。”那個青年佩服得五體投地。
“別溜鬚拍馬了,我不喜歡那些花言巧語,一步一個腳印纔是正途。”武強還不忘教育一番。
“明白。”那個青年點點頭,收起那副過於輕浮的表情,嚴肅認真,青澀的臉龐立即深刻了不少。
“你經歷過槍戰嗎?”武強又在曬自己以前的光榮歷史了,每每遇到新人,他總喜歡這樣自賣自誇。
“沒有。”那個青年懵然搖頭,他連刀光劍影的羣毆都沒見過,還能見到子彈橫飛的槍戰場面?
“我就經歷過,跟三爺去泰國談生意,誰知被那邊的毒梟黑吃黑,爆發了一場激烈槍戰。”他回憶道。
“你在現場?”那個青年好奇道,這樣的場面,會不會像周潤發演的《縱橫四海》裡面的一樣呢?
“不在,我負責開車的,在外面等候,但在逃亡過程中,我親身感受到了子彈的可怕。”他回憶道。
“你中了槍?”那個青年更爲好奇。
“沒中,對方派了五輛車來追,一槍一槍開,我愣是福大命大,一槍沒中。”武強得意洋洋。
“這也太幸運了吧?”那個青年感慨道,這樣的概率,只有那些男主角纔會擁有的,太他媽扯了。
“吉人自有天相,你恨不來的,算命的說過,我這輩子都不會死於非命。”武強哈哈一笑,又抽一口。
話音剛落,突然,完全出人意料,嗖一聲響。
一顆子彈。
一顆子彈不知從哪裡飛來,正中武強的太陽穴,穿過眼眶而出,鮮血便絢麗綻放,像一朵大紅牡丹。
目瞪口呆。
那個青年震驚到無以復加,連菸頭掉在褲襠裡也毫無知覺,如同一隻驚弓之鳥,顫顫巍巍。
生命,是很脆弱的,就算你一直徹底取消它的意義,把它當作玩笑,這個玩笑也有開不下去的一天。
這是他第一次經歷血腥,第一次親見死亡,整個頭皮發麻,不知所措,想碰一下屍體,可伸到半空,就像觸電一樣,猛地收回,心情愈加恐懼。剛纔還滔滔不絕說不會死於非命的一個活人,轉眼間就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還有比這更諷刺的嗎?原來,死亡是那樣的卑微,一點也不壯觀,而那股隨風而飄的濃烈鮮血味道,令他作嘔想吐。
可惜,他不能嘔吐了,再也不能,因爲又有一顆子彈不知從哪飛來,貫穿他的整個頭顱。
霎時,沒有了意識,然後,永遠沒有了意識。
出師未捷身先死,這是何等的悲哀?
“你幾秒?”一把聲音稍顯輕佻,但充滿磁性,竟然是在郵電小區門口的一棵參天大樹上發出的。
“五秒。”另一把聲音冷冷道,似乎對這個問題有些不以爲然,而更多的,是不滿之意。
“影子,你輸了,我才三秒。”蕭雲正坐在溼漉漉光滑滑的一根粗壯樹幹上,神情興奮得眉飛色舞。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不贏我,纔不正常。”影子的語氣依舊沒有任何溫度,甚至冷入骨髓。
“這個臺階鋪得好,迴應我的同時,還順帶把尊師重道給囊括了,算你狠。”蕭雲將狙擊槍完璧歸趙。
“事實。”影子目無全牛地快速拆卸着槍支,將各個零件對號入座,整齊劃一地裝進了一個長木箱裡。
“嘖嘖,給點洪水,你還氾濫了。”蕭雲撇撇嘴道,兩腳晃悠在半空,像小時候在雲浮山爬樹一樣。
“有個問題。”影子也是會耍滑頭的,懂得知難而退,在遇到尷尬的時候,採取顧左右而言他的策略。
“說之。”蕭雲對這位良師益友,當然不會狠心到痛打落水狗,調侃到他理屈詞窮了,就已足夠,雖然從來沒見過他的廬山真面,儘管他總是冷言冷語,但蕭雲總感覺那張無窮黑暗的面具下,長着一副菩薩微笑的善良模樣,一笑起來,肯定就像陽光明媚下,一位父親跑向自己蹣跚走路即將摔跤的孩子時那樣的和顏悅色。
“你不想知道那兩個人背後站着誰?”影子輕聲問道,一腳懸空,一腳屈在樹幹,穩穩當當。
“不想。”蕭雲輕聲道,一滴水從高處葉尖滴落,恰好中了他的鼻子,有點瘙癢,他習慣摸了摸。
“爲什麼?”影子不解道。
“盲人摸象,才更好玩,更刺激。”蕭雲輕聲道,他似乎完全不擔心自身安危,反而當成了一種鞭策。
“殺人滅口這種做法,太張揚,有失偏頗。”影子沉聲道,這是他今晚考慮最多的一個問題。
“然後?”蕭雲淡淡微笑。
“不像你的風格。”影子說出了絞盡腦汁纔想到的結論,他確實沒想到少主會下令做這件愚蠢的事。
“你猜不着?”蕭雲挑挑如刀雙眉。
“我又不是占卜學家。”影子說了句很冷的話。
“很久以前,媽媽教給我一句話:讓朋友低估你的優點,讓敵人高估你的缺點。”蕭雲微笑道。
“你想讓對手覺得你是個錙銖必較心狠手辣的人?”影子的聲音難得有了一次情緒變動,恍然大悟。
“正解。”蕭雲微笑道。
影子頓悟,沉吟了一會兒,不再交談,背起黃梨木槍匣,從五米高的樹幹一躍而下,平穩落地。
“哎,你這就走了?不幫我處理一下車裡的屍體啊?”蕭雲見他作勢要離開,在樹上連忙喊道。
“我只負責殺人。”影子冷冷扔下一句,轉身消融在黑暗中,再無影蹤,他只是人世間的一道影子。
“呃,真是個講衛生的人,一遇到事,就推卸得一乾二淨。”蕭雲搖搖頭,無可奈何地罵了一句。
此刻,街對面的商鋪早已燈滅人走,整條大街寂寥冷清得有些瘮人,一隻黑貓一瘸一拐走過馬路。
蕭雲跳下地之後,慢慢走到桑塔納2000旁邊,瞧瞧倒在血泊中的兩人,嘆氣道:“還得麻煩老金。”
他掏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站在原地抽了一根菸,將菸頭扔進下水道,才走進小區,回家,真的。
須臾,就在空空蕩蕩的大街上,赫然出現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二十歲左右,凌波微步般款款走着。
一襲白衣如雪,一頭青絲三千。
仙子。
忽而,她停下腳步,遠遠望着蕭雲快要消失的背影,百年不變的臉龐,頭一次露出了一瞥複雜神情。
一睹一塵緣,一念一清靜。
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