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書瑤原本已經睡下了,忙地穿着衣服起來,跟着尤大寶往昭華殿去。
陸承淵靜靜躺在榻上,看不出痛。
他總是這樣的,已經習慣了隱忍。
尤大寶退了出去。
佟書瑤一步步走到榻前。
陸承淵聽見腳步聲,睜開眼,伸手將她拉到榻邊坐下。
“我如今是你的妃子,還是太醫?”佟書瑤撇着嘴笑問。
陸承淵握着她的手,輕輕一笑。
“都是,是妃子,也是隻爲我一人看病的太醫。”
佟書瑤眨眨眼,“那我是不是應該稱作御用醫妃?”
沉吟片刻,陸承淵含笑點點頭,“嗯,這頭銜不錯。”
佟書瑤看得出來,他今日的笑容都有些無力。
“是不是很痛?”
“還好。”他臉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容。
她知道,他在安慰她。
“那我幫你按按吧?”
“好。”
佟書瑤爲他輕輕按着,突然想起什麼,問道。
“是不是牀頭的香薰球有許久沒換了?”
“似乎是。”
“要不要再來一次刺血?”
“刺血?”
“就是上次給你做過的,用瓷片,加竹筒。”想起上次,佟書瑤就忍不住想笑。
半響的安靜,正當佟書瑤以爲他不會回答時,他卻開口了。
“那爺豈不是又要免朝三日?”
噗!
“如果你不是那麼在乎形象的話,也可以不用。”佟書瑤忍着笑。
他們就這樣一邊按着,一邊有一嘴沒一嘴地聊着。
這樣的情形,很像夫妻間的小日子,很舒心。
陸承淵漸漸地呼吸均勻,該是睡着了。
佟書瑤動了動僵硬的脖子,停了下來,起身取了牀薄被輕輕蓋在他的身上。
他不知道夢到了什麼,這會兒的眉頭竟是輕輕皺着的,這讓她有些心疼。
身處高位,他的苦楚,他的無奈,只有他自已才能體會。
站起來,無意識地走到桌案邊。
毛筆上的墨跡還沒有幹,他之前應該是在寫字。
桌上有一卷黃色錦布,是聖旨?
她看了陸承淵一眼,確定他仍然在睡着。
她輕輕展開那捲錦布來,蒼勁的字跡出現在她的眼前。
禪讓詔書?傳位給湘王陸承祺?
他果真不要他這個皇位了?他真的不要這天下了?
突覺背後有一雙溫暖的懷抱圈了過來,佟書瑤回過頭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爲什麼?”
陸承淵額頭對着她的額頭,“因爲阿瑤不喜歡這個皇宮。”
“可是……可是有很多人都想要。”
他將她圈緊,聲音有一絲異樣的暗啞。
“整個天下,除了你,我什麼都不要。”
佟書瑤轉過身來,望着他,眼底澀澀的,喉頭有些發緊。
“你的愛太重,我該怎樣還你這份愛呢?我連一個孩子都不能給你。”
“阿瑤,”陸承淵一聲低嘆,吻上她糾結着的軟脣。
“除了你,我什麼都不要。”他再次重複。
她踮着腳,顫抖着迴應他的吻。
也許他明白,她也明白,這天下終不會太平太久,
他真的累了。
漠桑,沙場上,軍隊正在操練。
端傾城嚴肅地站在指揮台上,看將士們氣勢如洪,殺聲震天。
大齊傳來的消息,太后病重。
他怎麼能讓她這麼輕易地死掉?那太便宜她了,他要親手報仇,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讓她看着他們漠桑小國怎麼把大齊打敗。
回到皇城裡,他往德慶殿去。
端偉岸這些日子一直臥病在牀,而此刻卻不在殿裡。
“大王去了王妃的墓地。”僕役這樣告訴他。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端傾城走到門口,擡頭望了一眼從天而降的雨水,突然衝進雨中,駕了馬往王妃的墓地方向奔去。
“秋兒,你還在地下等我嗎?我啊,真有些怕見你。”
端偉岸盤坐在墓前,那溫和的神情,就彷彿秋兒真的就在他的眼前。
“我終是辜負了你一輩子了。”
聽着身後的馬蹄聲,他沒有回頭,任雨水打在他滿是褶皺的臉上,他卻依舊神色平靜。
“秋兒,這輩子我負了你,下輩子你也用同樣的方式懲罰我好了,無論你怎樣待我,我都不會生氣。”
“你在做什麼?”身後的大雨中,端傾城的問話有一絲控制不住的怒氣。
端偉岸聽見他的聲音,仍然坐着未動,只是淡然地盯着納蘭秋的墓碑。
“我只是來告訴你的母妃,我管不了我的兒子了,只盼不久後與她相見,她能夠不要生我的氣。”
雨水打落在那張精緻的臉上,他只盯着他端坐的背影。
“你根本就不懂母妃,你如果真的懂她,她當年就不會那樣慘死。”
“是啊。”端偉岸長長地嘆了一聲,“所以秋兒一定不會原諒我的,還有我的女兒,我果真再也沒機會見到她了。”
“你若想見她,就好好活着,我終有一日,必定會帶她回來見你。”端傾城道。
一股血腥突然竄入他的口中,端偉岸捂着胸口,噴出了一口血來。
端傾城跨前幾步,半跪在地,扶住了他。
嘴角上帶着血,端偉岸擡頭,隔着雨水看着自己的兒子,卻是笑了。
“我終於可以解脫了,傾城,等我走了,這世上便只有你們兩兄妹了,照顧好你的妹妹,父王這一輩子,虧欠了她,也虧欠了你。”
他的氣息漸弱。
端傾城的手掌發緊,扶正他,說得很急。
“父王,你看着我怎麼爲母妃報仇,你看着我怎麼把大齊打敗,妹妹終會回來的,你不見她最後一面?”
端偉岸眼皮微垂,睜眼似乎已是要用很大的力氣。
“哎,”他嘆得很輕,“冤冤想報何時了,我之所以不認她,便是不想讓她捲入這恩怨中來,她該有她自己的生活,她那麼快樂。”
提到女兒,他終於又用盡全力笑了,只是笑得太虛弱。
“她呀,那麼機靈,可愛,真像你母妃當年啊。”
他的頭軟軟地靠在了端傾城的懷裡。
他與自己的兒子從來沒有這樣親近過,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虛睜着眼望着漫天的大雨,眼前閃過許多人的臉。
這張一模一樣的臉,她既是冬兒,也是秋兒。
總之,是都辜負了。
她們定不會原諒他了。
來生,還會再見嗎
?
他終是閉上了眼,帶着無盡的愧疚和遺憾。
“父王。”
端傾城喊得很輕,雨聲都將他的聲音淹沒了。
“父王。”
他的聲音微微哽咽,所喚之人卻再也聽不見。
天也聽不見,地也聽不見。
佟書瑤正在紫竹苑裡安靜地看書。
自從看見了那張禪讓詔書,她的心境似乎一下子就安定了許多。
無論如何,他很在乎她,願意爲她放棄江山,這就夠了。
又是秋天了,想起去年秋天,他們去阿木爾草原,那裡香甜的青草香,依舊讓她如此想念。在那裡發生過的驚心動魄,讓她與他變得更近。
還有機會去嗎?如今,想着那裡是她的家鄉,她的心裡又有別樣的情緒。
陸承淵走進來,從身後輕輕環住她。
“阿瑤……”他如哽在喉,似乎說不出口。
想着秋狩的美好,佟書瑤沒聽出他聲音裡的異樣。
笑着回頭,“阿陸,今年還去秋狩嗎?”
陸承淵看她笑得歡喜,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撫着她的頭髮。
“阿瑤想去?”
“當然。”
“如果天下依然太平,我必定帶你去。”陸承淵愛憐地看着她,輕輕嘆了一聲。
佟書瑤隱約聽出了他心底的壓力,也就不再多問了。
陸承淵終是不忍破壞她的快樂,沒把端偉岸已經去世的消息告訴她。
然而,永壽宮裡卻是已經得到了消息。
“哈哈哈哈,他終歸死在了哀家的前面。”
躺在牀上的太后,聽聞這個消息,大笑起來。
笑着笑着,卻是突然表情滯住了。
“娘娘,娘娘,您怎麼了?”溫貴海驚慌地大叫起來。
太后突然張口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每吸一次氣,都是卯足了勁兒。
“快,快傳太醫。”溫貴海大喊。
太后的命是保住了,可是病情卻越發嚴重了。
佟書瑤聽玉蘭說着太后的情況,輕輕抿了一口茶。
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就想笑,可是又覺得笑得有些無力。
正如端偉岸當初說的,鬥來鬥去,也鬥不過命運。
得到再多,失去再多,到最後都是塵歸塵,土歸土。
真是會有下輩子嗎?該是不會的。這只是人給自己的一種安慰而已。
再深的仇恨,都留不到下輩子去,只能留給自己的下一代,成爲下一代一輩子的枷鎖。
半個月後,陸承祺突然帶了一個人來紫竹苑。
“這位姑娘執意要見你,我就把她帶來了。”
一個姑娘從陸承祺背後怯生生地走了出來。
佟書瑤瞪大眼睛,“楚兒,怎麼是你?”
“姑娘,楚兒終於找到你了。”楚兒激動得眼中帶淚。
陸承祺站了片刻,便道,“人已帶到,我便先下去了。”
“楚兒,你怎麼會來大齊的?”佟書瑤拉着楚兒問。
楚兒盈盈的大眼看着她,似乎欲言又止。
“你們先下去吧。”佟書瑤對玉蘭和素心說。
待玉蘭和素心退出去,房門關上以後。
楚兒才撲通一聲跪了地。
“公主,楚兒總算不負大王所託,找到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