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恆久忍耐, 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 不做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處, 不輕易發怒, 不計算人的惡, 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 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源出《聖經》轉摘自《三救姻緣》
玉手持羹, 一碗甜酒衝蛋,
雪白的是新釀的甜酒, 嫩黃的是雞蛋，星星棕黃是飄着桂香的糖晶。
一道飄逸是他的眉眼, 一點靈動是蓮脣開合。
一凡安安靜靜地舀着酒釀，如花卻捧着自己的碗，癡癡地看着夫君吃早飯，嘴角還掛着一串可疑的液體。
一凡吃完放下碗，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嘴角。
擡頭髮現如花呆呆的神情, 笑眯眯地也替她擦了擦嘴角：
“如花新釀的甜酒相當不錯！再不吃就涼了！”
如花回神, 埋頭猛吃。
一凡問道：“如花釀甜酒的時候, 從來不揭開封口, 怎麼知道釀得如何？”
如花脫口道：“直覺！”
想了想, 似乎這個答案很不厚道，繼續說道：“前人的經驗說過, 秋天大概釀三四天；另外，也可以聽聽氣泡的聲音；會有感覺啊，覺得應該可以吃了……”
最後，如花作總結陳詞：“總的來說，還是——直覺！”
厥倒！
一凡有些迷惑。
他一直是個冷靜自持的人，永遠習慣於從海量的資料中抽絲剝繭，判斷出最大的可能性。
然而他忘不了，師傅出師前對他說的一番話：生死關頭，決定勝負的一剎那，不再是靠嫺熟的技藝，還有一些更加精妙的東西——也許就是直覺！
一凡又想起了那個賭局——無沙的賭局，心裡微微有些擔心：三個月奪下府兵！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
如花所不知道的是，他正在暗暗積蓄力量，如果最後一刻必將到來，他也要在天地覆滅之前將如花搶出京城——縱使一世逃亡，也勝過天各一方。
這一生，這樣不顧後果的決定，他只作過兩次，兩次都是因爲如花……
一凡心思百轉，如花仍在無知無覺地望着窗外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目光中卻奔涌着大江大河，驚濤駭浪。
一凡握住了她的手，溫暖透過手背傳遞，似乎在告訴她：無論多大的風浪，他也願意陪着她絕望，在絕望中尋找希望。
這些時日，府兵中出了不少事情。
先是陝北府兵長張九長聽說自己的隊伍裡有人與無沙勾結，第一個就想到了李濤，竟把李濤抓起了要處軍棍。周相救下李濤，爲張九長處事魯莽而勃然大怒。
當初調李濤作他的副職，就是怕他的倔勁，同時也有約束和監視的意味。
張九長捱了一頓罵，李濤毛髮無傷，事情本來也就過去了。卻不知誰在周相身邊說了句：“張將軍如此震怒，太不尋常。”似乎張九長在欲蓋彌彰。
周相對此話呵呵帶過，不再提起，心裡卻小小起了疑心。
偏偏此事過後不久，張九長又向周相談起李濤之事，一口咬定李濤有詐，舉出的事實便是李濤所負責的某些備戰準備似乎有些遲緩，這種事情本來就是經驗之談，周相不熟軍務，卻也聽得出張九長並沒有確切的證據。
周相有些憂心，
倒不是擔心李濤，知道此人是個慢性子，當初便是看中了這一點，才讓他作張九長髮副將。倘若他當真被無沙收買，必然會在陣前殺主帥倒戈，而不會在備戰中讓人找到漏子。
周相似乎對李濤放下了心。
周相憂心陣前主副將不和，特意備了家宴幫二人和解，結果不歡而散。
不久，張九長突闖李濤辦公之處，搜出了通敵的書信，將李濤打下大獄。
周相親自過問此事，發現書信原系僞造。
一起一伏之間，周相也被二人之間的爭權奪利鬧得很煩。
李濤幾次下獄，雖然有驚無險，卻也實在經不起折騰，懇求周相讓他調離原崗。
周相一邊安撫，一邊盤問李濤與張九長的交往，心下不解張九長爲何如此容不下李濤。
李濤只道沒有太大的過節。又想了半天，說起好幾次張九長請他喝酒，他推辭沒去，大約駁了人家面子吧。
周相聞言，大驚失色。
李濤當夜遇刺，因大批暗衛影助，毫髮無傷。
竟是周相派人在暗中保護李濤。
花如齋內，凌晨時分，天光未露，一凡早已披衣起牀，打算回封府，他常常這樣凌晨往返於兩地。
然而這天，一隻手伸出被子，拉出了他的衣袖，伊人輾轉吟道：“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爲乎中露！”這是《詩經》裡的句子，感嘆着：天色已晚卻不能回家住，只是爲了某人，而在風露中受苦。
秋晨的涼風，也很沁骨，霜露沾溼馬蹄衣裙，一個男人像應召一般來去，壓抑着自尊，忍得叫人心疼。
如花以前只是在晨夢中，依稀覺得有人親吻臉頰道別。
早晨起來，牀上便只剩自己一個，連對愛人說聲“早上好”都沒有機會。
可是月來一直失眠，清楚地感到他的體溫離開自己，心裡不覺痛楚。
一凡很吃驚，這個時辰，她本應像只小貓一樣蜷縮在夢鄉，今天怎麼醒了。
他俯身輕問：“怎麼了？”
如花卻抱住了他的脖子，身體在黑暗的寒意中瑟瑟發抖：“不要走，不要走……”
蒼白的神色，熊貓般的大眼睛，顯然一夜沒有睡好。
他只好坐回牀上，把薄被蓋在她背上，擁着一團小被子，緊緊按在懷裡。
不發一言，靜靜地坐着，卻給予她極大的力量和安慰。
這些天，情形日益嚴峻，皇帝誕辰招熙王回京，熙王以軍務繁忙相拒，只送來大禮爲賀。
一凡調整了花如齋的暗衛，幾乎把鏢局的干將都布在花如齋周圍，憑如花調度。
白天，如花總是一副天下無事的神情，快活得煎着蛋餅，或者和幾個熟識的朋友在小榭中聊天。
直到夜晚，一凡才能夠感受到她的各種情緒，她的驚恐，還有這樣突然冒出來的對自己的憐惜之情。他知道，她其實也很害怕，也很猶豫，也很無助。無論經歷過怎樣的風浪，無論有着怎樣的智慧和自信，他的如花，仍然是一個人，一個想過上平凡生活的普通人。
他緊擁着她，輕拍着她，感受到她漸漸安靜下來。
“一凡，別走了。”
“好啊——”他點了點頭。
這些天不太平，還是陪在身邊爲好，希望不會有人猜到是她在從中攪局而調轉刀鋒，
“如花，這些天我會一直待在這裡，只可惜要辱沒你的名聲了。”話裡帶着促狹的輕笑。
“嗯——”如花的聲音軟綿綿的，“一凡，如今就像大考之前一樣！雖然做足了功課，躍躍欲試，可是一想到考試的結果會影響多少人的一生，就會忍不住擔心，忍不住不安。我真是個沒用的人！”
“如花，又胡思亂想了，”一凡輕輕地笑了，“和周相對弈，不容易阿。”
“一凡，你錯了！”如花嫣然答道，“我不是在和周相對弈，對上他我的勝算還不夠。目前，我只要對付好一個人就夠了——張九長！這個莽夫，只要讓他依稀確定李濤有詐，定然會想盡辦法治李濤的罪。如果始終得不到周相的信賴，一急之下，說不定會私下殺人哦。可憐的李濤……”
如花正感嘆間，一柄飛鏢沒入牀頭，一凡拔下鏢上的紙條瞟了一眼，遞給如花：“李濤今夜遇刺，周相伏兵相救！”
如花笑出了聲：“李濤沒死更好……”
一線天光照到牀頭，在她臉上投下玫瑰般的色彩。
如花的笑聲全無情緒，一凡聽得有些心驚。
然而笑聲突然不自然地收斂下來——如花心中一哀，她竟然也有這樣一天，玩弄人命至此！
這還是以前那個陽光般述說着人人平等的政治理想的自己嗎？
可是哪裡有什麼真正的平等，幾千年後仍然沒有哪個國家曾經做到！
有力量的人，心安理得地佔有着巨大的資源，輕賤着普通人的權益，乃至命運。
實力決定一切，這是每個王朝共同的生存法則！
理想，春花般的未來……
滔天的血光，屠獵的快感……
一時混合起來，再也分不清涇渭，成了渾黃的一片，
那些美好的花兒，就像溺水者枯瘦的手，從渾黃中顫顫地伸起……
不經意間便又想起了尚元……
她突然覺得頭痛欲裂，趴在一凡胸口，大口地喘着氣，心裡不斷默唸着提醒自己：
如花，走了這麼遠的路，千萬不要忘了最初的夢想！即使是永遠也無法實現的夢！
“一凡，我算不算一個心狠手辣的壞女人！”如花的聲音埋在他懷裡，有些悶悶。
一凡笑了，朗聲誦道：“禮，經國家，定社稷，序人民，立後嗣者也。許無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處之，量力而行之，相時而動，無累後人，可謂知禮矣！”這是《春秋左傳》中鄭莊公無罪伐許並折服許人的事情，那時候的人們仍然堅定地認爲，只要符合天下大義就無所謂非禮！
如花聽罷舒展了眉頭：“一凡又在取笑我！”
心裡鬆了鬆，反正自己的作爲，既不是前無古人，也不是後無來者。
《聖經》上不是說過嗎：“已有之事，將來會有；已行之事，將來會行；太陽底下無新事！”
真的沒有什麼大不了！
是嗎？
頭又痛了！
一凡把她抱緊貼在胸口，真心並不希望她再次走上朝堂，
可是這是她慎重選擇的道路，他要一步一步地陪着她走下去，即使衆叛親離也在所不惜。
相府書房之內，氣溫很低。
周相、史德正、七媽媽和周嘉都在。
“德正，張九長是你身邊的人，你看怎麼辦纔好？”周相的語氣沒有任何變化。
史德正道：“這混小子是個講義氣的人，定然是發現了什麼不妥纔會如此急躁。我倒不信他有什麼二心。不若先調一調崗，讓他冷靜一下。”
周相沒有說話，周嘉知道李濤身邊的周府暗衛布了很久，重點監測李濤的一言一行，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之處。一個人若有異心，不可能完全沒有動作。那些所謂在重重監視之下還能扮演好角色的間諜故事都是杜撰。與此同時，周相對張九長的懷疑，日益滋長，就像甜酒悶在罐子裡偷偷發酵。時候到了，糯米自然就變成了甜酒！
周嘉並沒有懷疑過張九長，他相信史德正的判斷。
更何況陣前調崗卻絕對不是個好主意，必定引起軍心動搖，將領相互猜忌，麻煩就更大了。
如花的那個賭局，縈繞在心頭，恍惚中有一種淡淡的不安。
周嘉側身望着七媽媽，示意她說些什麼。
周相也望着七媽媽，想聽聽她的看法。
七媽媽神色平靜地說：“李濤是我所薦，又是煤山的同鄉，張九長我不熟，總之都不好說什麼。不過請相爺慎重，不要中了無沙的離間之計！”
周嘉點了點頭，深深讚許。
周相笑道：“這個我也想過，張九長終究是個瞞不住心事的人吶！”
正說話間，有人來報。
周嘉取下急信，遞給周相，周相看罷面色凝重，望着身邊幾人說道：
“皇上心悸又犯，臥牀不起！”
周嘉心底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