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有的痛苦
凝結成微笑的文字
和無數個背影
——Katie
“西落,你恨我嗎?”
“西落怎麼敢怨恨女王?”西落隔案而坐,似乎還不太習慣漢人的坐姿。五年了,那個陽光般的少年已經展開了眉眼,有了一股英氣。
“叫我加菲吧,這也是我的真名。”我和着手中的雞蛋和牛奶,打算親手爲他做一份雞蛋布丁,一凡微笑着想幫忙,我偏不讓他動手。
“西落,這便是我的夫君,一凡……先生。”我望着一凡,心中一甜,“我和他講過很多草原上的事情呢!對了索思納大叔還好吧!”
“大叔……”西落大汗,“加菲果然還是老樣子,可是爲什麼不肯停戰呢?”
“西落,我要的不是一時停戰,而是百年安寧,只有你能帶給我們!”我嚴肅地望着他,不覺展開了女皇的氣勢,西落眼中露出敬畏的神色。
下腹有些隱痛,哎,最近每次思考國家大事的時候總是這樣,果然還是太操心了,我望了望一凡,示意他替我講下去。
他望着我強忍的臉色,嘆了口氣,和西落講起了我的理想,和平的理想,互相尊重的理想……
多年的仇恨和誤解並非一朝可以冰釋,但是多一個支持者,就多一份力量。
西落未必有力量阻止匈奴各部“狩獵”的風俗,但是如果有我的支持,也許會有所不同。
……
小華牽着妞妞也來了,估計是順着牛奶雞蛋的香味尋過來的。這些事情,我從來不避小華。
看到妞妞,西落有些吃驚。
“妞妞一直住在我的院子裡,不斷提醒我,不要忘了受苦的草原。”我忍着腹部的難受,把用碗蒸好的布丁倒扣在盤子裡,澆上焦糖繡出一朵大花,宛若在茫茫沙丘上盛開。
“西落,你回去吧,我也不要你們的馬匹,邊關將廣開利市。你們只需要知道,匈奴打不過大周,這就足夠了。”也許真正的和平和理解還需要很多年,但是總有一個開始!
西落走了,彷彿從來沒有來過。
爹爹的軍馬橫掃千里,俘虜匈奴三院大王,軍威大揚而退。
一切都很完美,可是我心中越來越不安——襄陽一戰之後,已經許久沒有收到爹爹的親筆捷報了!
“一凡,爹爹爲什麼一直沒有寫信回來啊?”我半躺在牀上休息。這幾天腹疼得不太正常,大夫不準下牀,好在西北軍務已經鬆懈下來,我便賴在牀上,沒有去上朝。
“一凡,幫我查一查好不好?”
“如花,加菲是你的小名嗎?我從來不知道……”他坐在牀邊,溫柔地理着我的頭髮。
“一凡,我有一個小秘密,可是現在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告訴你,以後再說,好不好?”
“嗯。”他總是那樣縱容。
“一凡,阿爹……”
“別想太多,好好休息,邊關沒有大礙。”
爲什麼總是轉移話題?
一凡,我不再是五年前那個小郡主,你掩飾得再好,我也看得出來。
“一凡,我困了,你幫我多關心關心工院的事情好嗎?”
“好。”
待他離開,我喚來親隨,擺駕御書房。
事關大計,任何人都不應該瞞着女皇。我毫不猶疑地開啓了秘道,爹爹名下果然放着剛送來不久的緊急信件。
“襄北王襄陽一役,舊傷迸裂,旋知確已不治。熙王爲穩定軍心,暫不發喪,待時局稍定,請皇上定奪!”
原來是這樣,腹下巨疼,眼前一黑。
醒來的時候,一凡正望着我,眼角還有淚痕。
爲我流淚了嗎?五年了,一凡流過三次淚,一次爲了母親,一次爲了雞蛋,終於有一次是爲了我。
我笑了,在別人看來或許是慘白的笑容,其實我是真心地笑了。
“一凡,爹爹——”嘴角微笑着,聲音已然哽咽,淚水流了下來。
可惜沒能見到爹爹最後一面,不知白髮添了幾許。
定格在記憶中的,永遠是那個笑眯眯的老爹爹,啃着雞蛋布丁,
嘮嘮叨叨“多添件衣裳”,或是“如花乖乖,再烤點兒羊肉串?”
襄山巍巍,如在眼前,
忘不了和爹爹一起爬襄山,他精神健碩地走在前面,我氣喘吁吁地跟在身後,時時不懷好意地踩着他的影子。
忘不了母親墓前的點點滴滴,忘不了人前冷峻精明的老父親,在母親面前就像小孩子撒嬌一樣,含含糊糊地念叨着舊事,久久不肯離去。
爹爹和娘娘,終於團圓了——他已經在寂寞中等了二十多年!
一凡,我的身邊,只有你了!
淚水如溪流般奔涌,溼透了衣衫。
“如花……”一凡慌亂地擦着我的眼淚,欲言又止的神情如此熟悉。
“一凡,直說吧,還有什麼?”我壓抑着胸痛,努力平靜地問道,隱隱有一些很壞的預感。
一凡猶豫了——張口欲言——再猶豫——他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如花——孩子……沒有保住……”
我咬着嘴脣,不能言語。
完全沒有痛的感覺,似乎靈魂已經縹縹緲地離開了這個軀體,冷冷死去。
口裡淡淡的血腥,喚醒了神志,原來一不小心咬破了嘴脣。
我的孩子,已經三個月了,該成形了,我卻仍然留他不住。
對不起,媽媽沒有保護好你!
一日之內,竟失去了人生最親近的兩個人。
一凡的臉色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憔悴和無措。
一直以爲他就是那樣,寵辱不驚中淡淡的憂傷。
然而此時的一凡,卻連頭髮都有些凌亂,白衣揉得滿是褶皺,臉色煞白。
“一凡,沒關係。想知是一種緣分,錯過是另一種緣分……”
我努力地朝他笑一笑,一滴豆大的汗珠卻滾落在牀單上。
女皇果然不是有利美容的職業啊!
一凡輕輕地抱着我,別過頭,似乎不敢看我的臉。
難道還有什麼瞞着我!
“一凡,是不是……以後都很難再有孩子?”
沉默……
原來如此……
心裡一沉,大概我所得太多,連上天都看不慣我的幸福!
再也不能作母親了嗎?
有些悽然,有些絕望。
望向一凡,對上他的眼睛,竟從中找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慌亂與無助。
“如花……”他說不下去了,聲音顫抖。
原來你也有詞窮的時候啊~
不能倒下,不能倒下!這個念頭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心扉!
我掙扎着喊出了聲:
“一凡,不准你納妾!就我們倆,走遍天下,我也不會放手。”
“如花——”他抱住我,渾身顫抖,淚水濡溼了背上的衣衫。
“都是我的錯……如花……爲什麼……爲什麼不讓我自己來承受,爲什麼……”
“笨蛋,沒聽說過嗎,好人不長命……”我努力地笑了,微笑牽動着嘴角,牽動着傷口,終於感到了心口的疼痛。
彷彿死去過一回,但是活者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
邊關已穩,一凡遠赴襄陽奔喪,我卻被關在密不透風的屋子裡養月子。
夜深的時候,覺得特別冷,果然春寒凜冽。
一凡在襄陽見到了無沙,熙王位階最高,已經控制了大部分邊防軍。
一凡帶回了爹爹最後的親筆書信,零零總總,託付軍中要務,唯獨對無沙隻字未提。
奔喪回來,一凡帶來了許多以前自己閨房裡的小東西逗我開心。
平時他幾乎寸步不離地陪在我身邊,親手照料衣食起居,像是要補償什麼似的。
不時安排小華、尚元常來看我。
小夏也來過幾回,扭扭捏捏,講着不熟練的笑話,真是可愛。
晚上,他總是緊緊地抱着我入眠,彷彿一鬆手就會失去。
“一凡,別擔心,我已經沒事了。”
他不說話,拿臉頰蹭着我的髮鬢。
親密的滋味,卻讓我有一種錯覺,彷彿下一秒,一切都會像幻影一樣消失……
一場大戰總算結束了,安頓邊關、救濟難民是戶部的事情,我特意囑託尚元扶持當地商業交往。我相信,至少十年之內,邊防線上將有足夠的武力威懾,保證商業安全。該到藉助新興商業力量的時候了吧!那些依靠紡織業壯大的大小商號,大概早就對北部荒原的羊毛垂涎不止。我將遣人制定和維持邊境貿易法則,以此作爲他們的堅強後盾。
世界上最依賴法律與誠信生存的人是誰?不是律師,而是真正的商人!
大局已定,我的身體也漸漸恢復。
皇帝真是個短壽的職業!
我都有些替小華猶豫了。
下午,右相彙報了無沙在襄陽的情況,眉眼之間猶有憂色。
無沙居然對邊防軍務很熟,佈置安防也有條不紊、滴水不漏,
果然是個十來歲就想從軍的傢伙,如果他真的想做皇帝,又有何妨?
這個短壽的職業哦!
想起來就有點兒心灰意冷。
天氣漸漸熱起來,有點兒夏天的氣息。
我蜷在妞妞身邊,快活地曬太陽,順一順施政的思路,
小紅突然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揚着一封信,氣喘吁吁地說:“一凡……一凡先生……走了。”
……
展開書信,看到“如花見信如晤”一行,突然覺得發冷:
“污穢之身,忝列朝廷,侍君左右,終受天罰。”到底出什麼事了?希望預感不要成真!
“餘初不信天地,待如花爲皇,竟能順天承命,先收百賈,後得火炮之勢,扭轉大局。天命所歸,不得不信。”都怪我沒告訴他穿越的事情……可是就算說了,他大概也會認爲我的穿越是“天命所歸”吧!
“尚元勢危之時,私下結交於臣,臣以私心相助,罪不可赦。然尚元手下多埋有內線,遠哲統領,雙勢犬牙交錯,尚元不敢對社稷不利,陛下可善而用之。”原來我的直覺並沒有錯,單憑耿尚元一個人怎麼可能在朝堂上混得那麼風生水起?他又如何次次猜中並且理解我的各種時髦觀念?原來一直都是你在幫我,我又怎麼會怪你呢?
“右相年事已高,恐難解陛下之心,然懇求陛下千萬倚重老人,以人爲鏡,不廢朝綱!”
“罪孽之身,當挑燈禮佛,爲如花祈福。”
……
一凡,爲什麼要逼我面對你的過去!
爲什麼你寧可離開我,也不肯信任我?
到底是怎樣的過往,竟能讓你忍心棄我而去。
你真夠冷血,信不信我可以比你更冷!
我怒了,大步向御書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