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瓜炒蛋, 油淋青椒,還有嫩綠碧黃的小白菜。
三碟小菜,家常的味道, 一凡安安靜靜地吃東西, 如花和小紅搶得不可開交。
說是主僕, 其實是姐妹, 就連以前在小華面前, 小紅也從不客氣。
“最後一個青椒……小紅……你……你太沒良知了!”如花氣急敗壞。
小紅筷子尖上挑着一個完整的青椒,得意洋洋地舔了舔,宣誓主權,
她又望了望一凡的碗,那碗裡同樣橫着一隻大青椒, 正是如花喜歡的類型, 綠油油的擱在晶瑩的米飯上。
小紅使勁咬了一口自己的青椒, 又望了望一凡碗裡那個綠油油,衝如花詭異一笑:
小姐, 搶吧搶吧,更卑鄙的事情都做過了,您還裝什麼?
反正也不怕人家的口水……
如花氣鼓鼓地瞪着小紅,又可憐巴巴地望了望一凡的碗裡,
既不願被她算計, 又不願放棄大好青椒, 心裡鬥爭阿……
“一凡, 你好像不太愛吃青椒……”如花怯生生地問道。
小紅一撇嘴——每次都是這一套!
欺負一凡先生人好, 吃飯又斯文, 不肯講話。
每回一聽到如花這話,必定把碗裡的精華雙手奉上,
往往還附送一個“心甘情願”的絕美微笑。
小姐真是太欺負人了!
“一凡……”如花小兔子般的大眼睛睜得滴溜溜的圓圓,很有藝術效果。
以前只要用到這一招,一凡什麼都招了,什麼都能出賣掉,什麼時候都能被撲倒……
一凡笑眯眯地望着如花故技重施,終於夾起了自己碗裡的青椒……
如花乖乖地捧上自己的碗,等着青椒從天而降,
卻不料——
一凡笑眯眯地夾起青椒,學着小紅的樣子,使勁咬了一口,
猶豫片刻……
這才放在放在如花碗裡。
如花臉刷地紅了,夾起咬了一口的青椒,低頭吮了吮剛剛他咬過的地方,
一低頭,一臉嬌羞。
小紅一口茶含在嘴裡,幾乎要噴出來!
趕緊吞下茶水,擦了擦嘴,一臉惡寒的表情——真是噁心兮兮的兩個人,
小紅暗暗下定決心,今後堅定拒絕和他倆同桌,
除非穿上棉襖來吃飯!
如花卻開言了:“小紅,你也該成家了!”
小紅趕緊搖搖頭,一副敬謝不敏的樣子!
如花咬了一口青椒又道:“說不定我還有做媒的天賦有待挖掘呢!你看誰家……周嘉就挺好……”
小紅趕緊扒了幾口飯,碗筷一扣:“小姐,我吃好了,這就幫你整理荷池小榭去,下午周嘉要來彈琴……”說罷離席轉身逃去……
一凡也吃好了,擦了擦嘴,輕笑起來。
“一凡,你也嫌我多話嗎?”如花努了努嘴。
一凡望着如花,一臉滿足地微笑:“粗茶淡飯,無魚無肉,真是香甜阿!一輩子都能這樣該多好!”
他笑得香甜,笑得迷醉,如花卻似乎有些怕光,在他的注視中不自然地低下了頭。
他的笑像荷葉一樣清遠寧靜:“如花和小紅相識這麼久,難道還看不出她想要怎樣的生活嗎?周嘉這樣的人,不適合她……”
如花心底一沉:誰不想過上這樣簡單的生活?
她輕聲回道:“我胡說呢,別理我,小紅的事情我不會再提。”
話雖如此說,心裡卻幽幽泛起無名的哀傷。
粗茶淡飯,輕衣簡服……
一輩子都能這樣該多好!
不需要竭盡心力、爾虞我詐,
不需要冒驚天之險,讓愛人憂心,與朋友反目,
不需要對別人的命運負責任,不需要擔心任何決定會傷害有辜無辜的人們,改變歷史的軌跡!
可如今,無論身在朝堂內外,時時如臨大敵,事事如履薄冰,何時才能如釋重負?
何時才能攜子之手,逍遙山水,只爲生命而活着,只爲心靈而存在……
可是不行啊
——當年離開宮廷,就像煮粥的火候不到而貿然揭鍋,敗了滋味。
一時的軟弱,要用十年來彌補。
負了小華,負了尚元,虧欠了天下,
如今所能做的,只不過以一己之身,止住兵戈血海,還一個清明盛世,
更重要的是,要爲國家找到一個稱職的領導人,纔敢功成身退。
爲了他,曾經不惜辜負國家;如今卻爲了國家,不得不辜負於他……
一凡啊,如果多年前你不曾離開,現在會怎樣?
一凡,當年到底是什麼原因,你一定要不辭而別,
把我獨留在寂寞的深宮,麻木地面對各色可憎的面孔,漸漸蛻變成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一凡,當年到底是爲了什麼?
一聲輕嘆打斷了自憐自艾,一凡的聲音在耳邊輕吟:
“如花,別想了。
命運是註定的,註定的命運是可以改變的,改變的命運卻也是註定的!”
如花聽得心頭一急,順手操起桌上的茶碗,迎面摔去。
一凡一驚,接住茶碗,碗裡的茶卻灑了他一身,白色的綢衣,只留下污黃的茶漬。
如花清醒過來,掩嘴而驚,不敢相信做出了這樣的事情。
她擡頭望着一凡,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惶,又很快恢復了平靜,一臉溫和地望着如花。
“一凡……對不起……”
她手足無措,
她一臉驚慌,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
心口一堵,竟趴在愛人腿上,嗚嗚大哭起來:
“一凡,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一凡,我變得不可愛了……爲什麼會這樣……嗚嗚”
“嗚嗚……”
一凡輕輕地拍着她的背脊,就像很多年前那樣……
哭聲漸小,
啜泣的抽搐也漸漸平緩下來,
到後來只是靜靜地趴着,貪戀着他的氣息,不想起身而已。
“如花,”一凡撫着她的背,慢慢地說道,“最近皇上陛下稱病不上朝,不知真病假病。周嘉來訪,或許與此事有關,如花小心應對!”
趴在他身上的人兒一震,如花擡起頭,撐着身子坐正。
眼睛還有些紅腫,目光卻已恢復了清明。
周嘉專心而又不專心地撫着琴,琴音中竟有金戈激越、鐵馬嘶鳴。
他有心事的時候,喜歡來花如齋給如花彈琴。
即使不發一言,似乎也有人聽懂努力按捺的寂靜之聲。
大事不決的時候,他常常忍不住自問:如果是當年的女皇,她會怎麼做?
周相雖然沒有多說什麼,其實心裡不大高興周嘉常往花如齋跑,以爲他爲妖女所惑。
任他怎麼爭辯也不管用——叔父人老了,容易固守自己的想法。
到後來,他也懶得再爭辯什麼,只是獨自抱着琴,靜悄悄地出了相府。
琴聲越來越激昂,不知陛下病體如何?
周相的政治前途,全系陛下身上!
周相本欲作良臣,如果不是耿尚元之死,如果不是陛下沒有好好凝聚耿尚元用生命保護的工部和戶部力量,如果不是陛下的軟弱和胡亂施政,周相如何會對至高無上的皇權產生輕慢之心,如何會大施權術,將工部的於白逼到角落,將府兵將領個個分化,收歸己用,又如何會下定決心、權傾天下?今後的史書上不知將怎樣描繪叔父其人,殊不知他其實是一個真正擔憂國家命運的人!
周嘉最爲不解的就是右相的態度。那個白鬍子老頭一貫唯唯諾諾,對周相擅權聽之任之。
也許連他也覺得,這樣對國家的穩定更好些吧!
至於耿尚元,想到這裡,周嘉心下有些流血,琴聲漸漸沉穩下來。
他們只在周府的晚宴上見過一面,
當他和着尚元的茶道伴奏時,
當素手挑動清雅之音時,
誰會想到,後來那些將耿尚元逼上絕路的事情,無一不是出自他的計策。
那時,周相剛剛坐上相位,位高而虛,日日恭良儉讓,
正值煤山大弊,利益可觀,耿家負責煤鐵的官商,誰人手中沒有沾染血光?
若不是耿尚元在位,若不是戶部工部看他的面子對耿家之事一路放行,
若不是耿尚元忍不下狠心重罰親族叔侄,不敢以鐵血手腕安定煤山,
煤山之災何以層出不窮?
煤山之禍何以綿延不絕?
朝堂之上,周相勢單力孤,多次進言,無人能聽,只有右相搖頭嘆合。
周嘉還記得,那也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他在叔父身後撫琴不語。
叔父望着遠山問道:“嘉兒,國家危難,便是我以死相諫,陛下也未必能聽!耿尚元盤根錯節,如果快刀亂麻斬下,只怕朝中清白之人,所餘無幾!他不敢動手,那我呢?”
那時嘉兒是怎麼勸叔父來着?
他似乎曾對叔父說:“天意以朝政相托付,拒之即爲逆天而行,天子與天意孰輕孰重?”
於是叔父仰天長嘆:“國已至此,不爲良臣,便爲權臣!”
此後周相聽嘉兒之言,收納呂氏父子,收買說書人將煤山罪行都推到耿尚元頭上,甚至挑唆府兵鎮壓煤山請願,煤山血流成河,終於釀成萬人起義,固守煤山,要取耿尚元的腦袋。
一步險棋,最初不過是想將傷疤挑開,任它流盡膿血,以期早日痊癒!
那時候並沒有想到可以一舉扳倒尚元,本以爲他會殺些官員以泄民憤,或者頂多再搭上幾個副官作替罪羊——誰都知道,副官的主要作用之一,就是唱黑臉、背黑鍋!
可惜這樣的民憤,需要多少官員的血才能填得滿?
不料尚元卻以一身求死,擋下了屠刀!
那一刻,就連周嘉也不敢相信,他的心爲了尚元的死而輕輕嘆息。
他是個令人尊敬的人,卻不適合坐在那個位置上。
身爲前朝老臣,女皇能夠讓他用盡才華,做自己擅長的事情,可是皇上陛下卻沒有做到!
陛下對親舅言聽計從,卻不該讓一個經綸事務的人掌控大局,這是多麼危險的事情!
尚元死了,耿家也敗了,但畢竟沒有牽連到耿氏一族的性命,
也許這纔是他真正的用意吧!
誰知道呢?
死者已矣。
想起尚元的死,想起曾經挑唆府兵鎮壓請願的前前後後,
周嘉不覺低頭看了看彈琴的雙手,竟如此蒼白,沒有血色。
原來自己也是個很殘忍的人啊,
可是那個更殘忍的人,卻是如花的女皇陛下!
周嘉擡首望了望如花,一支海棠斜倚着一凡的白衫,說不出的嬌媚動人。
就是這朵花兒,親手將昔日最親密的朋友送上了刑場!
周嘉不知道,在如花的心中從來沒有過找人爲尚元替罪的想法,
在如花的心中,尚元的生命和任何其他人的生命,一樣珍貴!
可是她仍然饒不了尚元,總有人需要爲這天大的錯誤承擔責任!
每一個官員都只做錯了一點點,讓所有的錯誤凝成了大禍就是耿尚元的責任!
同時,朝廷也需要更換新鮮血液,衝擊尚元十年政治積累的毒瘤。
在她心底,仍然也期待着周相上位吧,
或許她唯一沒有料到的是,周相擁有足夠的智慧控制大局,
可惜小華還沒有沒有力量掌控周相。
殺一個人,很容易;折服一個人,很難!
可惜那時,周嘉並不理解如花的心意,只道她想親自接下尚元的殘局,一手掌控新帝。
尚元死後,周相蠶食戶部等各部勢力,正漸成氣候,如果女皇重出江湖,豈非一切努力付之流水?猶豫之下,周嘉與叔父共同定下了煤山的必死之局,倒想看看這位傳說中的女皇,是不是和如今的陛下一樣,只是個一個笑話!
算來算去,周嘉最沒有料到的,就是無沙居然站在瞭如花的身邊!
也許早就應該算到了!
無沙一直是所有人的心頭之刺,
自己的父親爲了扶持長子即位把他關在皇陵三年,
自己的兄長爲了扶持如花女皇,又把他關了三年。
不在皇陵,就在遙遠的江南,絕不允許他與軍隊有任何瓜葛。
只有如花女皇親自將他迎出皇陵,授以軍權——這,應該算是知遇之恩吧!
女皇在位八年,無沙在邊關循規蹈矩,
女皇數次減兵,無沙力排衆難而行。
女皇開放邊防,鼓勵商賈,無沙就立法整兵,保障商業。
如果如花還在位,無沙應當不會有反心吧!
可是思華陛下在位,周相執政,無沙立刻露出了反骨。
不可否認,周相很忌憚無沙,那個傢伙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沒有任何現世的道德規矩可以約束他,
如果他想反,必然會與匈奴勾結。在他心中,從來就沒有國家的界限!
這是一顆隨時都會爆炸的炸彈,說不定下一刻就會調轉槍頭。
周相曾努力分化邊防軍的力量,讓邊防軍和府兵將領互換,不料派去的第一個將領,不久竟完全追隨了無沙;於是又派出第二個,這回是個對周相忠心不二的家臣,無沙竟找了個藉口把此人就地正法!回頭傳給周相一句話:服一個人,不難;殺一個人,更容易!
滿朝一冷!
無沙蔑視王權若此!
周相這才下定了殺心!
府軍對上邊防軍,並沒有十成勝算。
可是朝廷畢竟佔據着全國的軍備資源,佔據着名義上的正義。
初冬北方蕭瑟,正是朝廷給邊防軍發放軍需的時節,也是匈奴蠢蠢欲動的時節。
雙方都很清楚,一入初冬,百花蕭殺!
到時候周相必然扣着不發軍需彈藥,只要無沙敢反,天子令下,看看哪個邊防將士敢追隨無沙造反!
到時候,無沙大概會打出“清君側”的招牌清剿周相吧!
這一場大仗,有點兒艱難啊!
不過就算無沙能得一時之勝,他的糧草儲備能夠和一個國家相抗衡嗎?
所以,論持久戰,無沙幾無勝算!
可是皇帝陛下千萬不能出什麼事情!
否則周相的一切都完了!
周相不是曹操,沒有那麼豐滿的羽翼,他只是以自己認爲正確的方式治理國家,
如今早已騎虎難下!
自古權臣都沒有好下場!
琴聲高昂激烈,
高潮中一聲劃破,
琴聲驟停,周嘉背後早已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