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南麓。
夕陽西下,飛鳥投林。
吳翩翩斜躺在一株歪脖樹的樹丫上,雙手枕於腦後,雙目微閉。
揚州到長安,一路換馬疾馳,五日而至,縱是鐵人也累。
不知何處,有洞簫聲悠悠響起,伴着空山中的歸鳥啾鳴。
曲爲雁南歸。
吳翩翩嘴角微挑,果然來了!
這片林外,是一處雅緻的山莊——雁回山莊。
大長公主的別業。
公主殿下每年二月底三月初都要在此住上一月左右。
當年永樂縣主江明珠就是在此莊被拐走。
雖然近二十年過去,公主還是希望有一天她所期盼的人突然就出現在她面前。
幽幽的簫聲自然也傳進了山莊。
僕婦在外間準備晚膳。
但是大長公主卻走了出去。
丫鬟僕婦連忙跟隨,但走到外面的院子的時候,公主就要他們都退下,不必跟隨,只有公主身邊的雲嫗還伴着公主。
走出莊子後,簫聲愈發清晰了。
雲嫗扶着公主的,感覺到公主的手微顫。
公主又回頭吩咐跟隨的侍衛止步。
年長的侍衛頭領躬身勸道:“公主,這裡已是莊外,況且天色已晚!”
公主猶豫片刻,“那好,讓江飛跟着吧!”
一名俊美軒昂的年輕人立刻應聲而出,跟在公主身後。
江飛是駙馬文思公族中一名子弟,父母早逝,年紀輕輕,居然敢一個人來到京中求見公主。幸運的是公主見了他,並且還得了公主的眼緣,讓他在公主府中做了一名侍衛。
三年下來,他已是公主府中最受寵信的人之一,常常隨侍公主左右。
天色漸沉,侍衛頭領皺着眉頭看着三人的身影漸遠,消失在樹影后。
雁回山莊旁邊有一條小溪,公主站在溪邊空地上,臉上滿是失望,她明明聽見簫聲是從這裡傳來的,可是她走到這裡簫聲就沒了,也不見任何人!
公主緊緊抓住雲嫗的手臂,“雲娘,你剛纔聽見簫聲沒有?”
雲嫗點點頭,“老奴聽見了!”
“小飛,你聽見沒?”
“簫聲就是從這裡傳出來的!”江飛很肯定地回答道,一面說,一面四處查看。
很快,江飛就發現了一支九節紫竹簫,掛在一根樹枝上。
公主接過紫竹簫,撫摸着簫身,光線雖已暗,仍可見簫上刻的字:
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
字刻得並不好,扭扭斜斜的。
公主的淚珠一顆顆滴在了洞簫上。
這字是她親手刻上去的,“雁”在她心中是江鴻影,而“月”是她的名字!
“李令月!”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樹叢後走出了一名老婦。
老婦拄着柺杖,頭髮花白,滿臉皺紋,耷拉的眼皮都快把眼睛遮住了。
“李令月!你這個蕩/婦!你果然一聽見這簫聲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老婦人的聲音裡充滿了怨毒!
“你是誰?”公主看這個顯然滿懷惡意的老婦,收斂了情緒,恢復了高高在上的氣度。
老婦人桀桀怪笑起來,“你居然認不出來我了?我是江玉娥呀!”
“江玉娥!”
公主的一聽此名,立刻恨聲下令:“小飛,殺了他!”
“是!”江飛立刻拔刀,擡腿就上前,可是他剛剛邁出一步,江玉娥一揚手,一片白色的粉塵衝着三人飄出!
江飛大驚,只來得及擋在公主面前,伸手捂住了公主的口鼻,然後使勁將公主推出了白色粉塵的範圍,“公主快跑!”
公主跌跌撞撞地被推着退出老遠,身體失去平衡,跌坐在地,看着雲嫗和江飛踉蹌兩步,腿腳發軟地也倒在地。
“公主快跑啊!”倆人看着公主跌坐在地,甚是着急。
大長公主也想站起來,卻很悲劇地發現腳崴了!
“李令月,你養的這個小白臉還挺忠心的啊!”江玉娥怪笑道,隨即又唾了一口,“你這個蕩婦,這麼大年紀了,還能勾/引着男人爲你賣命、爲你死!”
說着拄着柺杖向公主走過來,“我今天先把你這張臉劃花再說!五十好幾了,還像個妖精似得,把這張臉護得這麼好!”
“我覺得你更像妖精!”一個黑影從黑黝黝的樹叢中飄了出來。
江玉娥大驚,又欲揚手,一道青瑩瑩的劍光掠過,她一聲慘叫,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右手,血從指縫中冒出來。
“青柳劍!”江玉娥駭然退了幾步,看着眼前這個從頭到腳罩在黑色斗篷中的人,驚呼道:“江鴻影!”
喘息了幾口之後,她又鎮定下來,罵道:“江鴻影!你怎麼還有臉活在這世上?兄淫弟妻!你怎麼不去死!”
“那你爲何不去死呢?”吳翩翩走到她面前,森森問道。
“你不是江鴻影,你是誰?”江玉娥慌亂起來,她能篤定江鴻影不會殺人,但若這人不是江鴻影,那就難說了!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誰?”吳翩翩盯着他的眼睛,冷森森地問道:“江玉娥,你想想你是誰?”
“我是江郎的妹妹!”眼前的黑瞳如深潭漩渦,攝住她的雙目無法離開,江玉娥滿腔的恨怨都彷彿被吸了進去。
“既是妹妹,又爲何稱‘江郎’?”
“我不是他親妹妹!我是母親收養的孤女!”江玉娥辯解道。
“你報答養育之恩的方式就是挑撥兄嫂失和,將侄女賣到青/樓?如此還不算,如今還來殺嫂?”吳翩翩一字一句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如敲在江玉娥的心上。
“不是的!”江玉娥尖叫道,“不是的!江明珠不是哥哥的女兒,是野種!”
“你又如何肯定?那只是你的揣測而已,不是嗎?正因爲你的惡意揣測,正因爲你在你哥哥面前胡說,讓你哥哥抑鬱而亡!又因爲你惡意的妒忌,你又將你哥哥的女兒賣到了青/樓!”
吳翩翩依舊一字一句地說得很慢,語氣更加陰沉森冷。
“我沒有!我沒有!”江玉娥捂着臉大叫起來,她先前手上受傷,此時便糊了滿臉血,甚是可怖。
“你做了這些還不算,你依舊整天地活在怨恨當中,五十歲的人,八十歲的容顏就是老天對你的懲罰!”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江玉娥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爲她覺得這些似乎都是真的,江明珠是江鴻影的女兒真的只是她的揣測,而江存拙也是聽了她所告知的江鴻影和李令月的私情後才一天天地抑鬱寡歡,而她還時時在面前說李令月如何如何不守婦道,讓江存拙更加難受。後來江存拙似乎也發現了她的不一樣的“兄妹之情”,便老是避開與她相處,整個人愈發的頹廢消沉起來。
“其實,你心裡知道,這些都是真的!”吳翩翩湊在她耳邊說道,“這一切都是因爲你妒忌你嫂子,你想和你哥哥在一起!”
江玉娥張開嘴想辯解,但是這次無法喊出“不是的”這三個字了,一擡頭,目光又撞入那雙黑瞳之中,似乎心中所有的罪惡和黑暗都被照了出來。
“你纔是最該死的,不是嗎?”吳翩翩輕聲問道。
江玉娥呆住了,她確實一直在恨,恨了許多許多年,現在她突然發現,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其實最該死的是她自己?
江玉娥渾身哆嗦起來,顫抖得如風中的一片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