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叮咚一響,電梯門剛一開,安妮就裹挾在一羣白領上班族中涌出電梯,一邊快步奔向編輯部,一邊匆匆對着小鏡子化妝。到了《WWW》編輯部門口,安妮潦草地結束化妝,調整至精神抖擻的狀態。剛邁步進門,手機響了,她兜裡、包裡一通翻找,把自己搞得手忙腳亂,最後把包裡東西統統倒在桌上,這才從中揀出手機。
“Hi!……OK……OK……”
電話沒完,人也不停,風擺楊柳般一圈圈地兜。望着安妮走馬燈,袁帥、歐小米、何澈澈、劉向前全體行注目禮。戈玲聞聲從主編辦公室出來,安妮從她面前一陣風般掠過,戈玲險些站立不穩。
掛斷電話以後,安妮站定腳步,躊躇滿志地掃視每個人:“你們都知道TVSHOW吧?馬上要開始那個‘紅男綠女’大選秀?我宣佈,通過我的operation,我們《WWW》將作爲聯合媒體之一,參與‘紅男綠女’大選秀!”
事發突然,袁帥等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安妮要的就是這效果。爲這事兒,她差點兒跑斷腿磨破嘴,終於八九不離十了,這才揭鍋。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安妮憋着勁呢!
劉向前最先反應過來,趕緊積極表明立場:“我看OK!OK!非常OK!選秀多火啊,咱們雜誌要能搭上這班車,指定也大火!這叫借雞生蛋借題發揮借力打力!要不說Anney總人家這海歸,就是跟國際接軌!就是有前瞻性!真的!”
安妮也不加謙虛,“聯合媒體的競爭很激烈,但是憑着我的advantage,最後勝利還是屬於我們!我就是要利用這個平臺,讓《WWW》好好秀一把!……”
對安妮的眉飛色舞、滔滔不絕,戈玲一直冷眼旁觀。對於外來勢力,一種策略是對敵鬥爭,一種策略是統一戰線。受黨教育多年的戈玲毅然採取了後一種,她覺得這才高風亮節。戈玲一度相信她能爭取安妮,最終建立統一戰線。可是戈玲看出來了,對方還想爭取她呢。一個爭取,一個反爭取,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
“我覺得吧,借雞生蛋好是好,但是關鍵這是一什麼雞——要是一瘟雞呢,生的蛋肯定有禽流感病毒!”戈玲一表態,衆人面面相覷。
“社會輿論對電視選秀有很多看法,比如說那個‘男兒本色’不是選男兒是選男色,選美這小姐那小姐最後真都成了小姐!反正都特庸俗,特低級趣味!我們雜誌一貫高格調高品位,哪能跟他們同流合污啊?!我覺得這不是一個時尚不時尚的問題,而是一個是與非的問題!你們說是不是?”
劉向前意識到方纔的冒進,連忙往回找補,“我剛纔吧……真的,Anney總的創意特別獨特!同時主編的擔心也特別發人深省,真的!所以吧……所以吧……我先去下衛生間!”劉向前說不圓滿,乾脆一溜煙地躲了。
“目前對電視選秀確實褒貶不一,不過越是這樣就越受關注,也就越具備媒體價值。電視收視率上去了,我們雜誌發行量也就上去了,這是雙贏!是不是?”安妮尋求支持,“帥哥你說是不是?”
安妮期待地望着袁帥,袁帥受到重視,得意地起身踱着步子,把衆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作爲咱編輯部少壯派的領軍人物,我知道自己這一票至關重要!越是這樣,我越要慎重!越是這樣,我越要深思熟慮!越是這樣,我……”
“我跟他們談好了,如果我們作聯合媒體,將來的平面攝影歸我們……”安妮及時拋出了誘餌。這招果然奏效,袁帥立刻戛然止步,兩眼放光:“嗨,你怎麼不早說呢?!”袁帥越湊越近,“哎紅紅……”
“安妮!”安妮糾正道。
“嘿嘿安妮、安妮!”袁帥興致勃勃,“我創意多了去啦,這回我掄圓了,瞧好吧你!”
“你這是慎重是深思熟慮嗎?”歐小米伶牙俐齒地挖苦袁帥,“Anney總還沒怎麼威逼利誘呢,你就投靠過去了,也太沒階級立場了!”
歐小米只是調侃,戈玲當真了,頗感欣慰:“還是小米明辨是非!在這點上小米你應該幫助袁帥……”
“主編,回頭我一定好好幫助他!不過這回您就讓我跟他一樣混淆一回是非,成嗎?”歐小米很不好意思,“現在吧,跟選秀沾邊的娛樂消息特受歡迎,我覺得咱總不能放着熱點不報專門炒冷飯吧?要是那樣,我這娛樂版還真就沒讀者了……”
戈玲知道大勢已去,望向何澈澈,但她也知道後果不妙:“澈澈,不用問,你網站肯定也指望選秀添人氣呢是不是?”
“主編,您是讓我回答是呢還是回答是呢還是回答是呢?”
“我知道了——”戈玲說,“合着你們都是革命黨,就我一個反動派!”
衛生間裡,劉向前不知道那邊廂大勢已定,正倚在洗手池邊抽菸,以期躲過表決這一關。袁帥一步邁了進來:“劉老師你這就不對了,那邊兩條路線鬥爭很激烈,你怎麼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呢?快快,就等你這有生力量啦!”
袁帥作勢要拽劉向前出去,劉向前忙往後縮,“我無論如何不能表這態!”
“那不行啊!”袁帥故意逗他,“還指望您力挽狂瀾一錘定音呢!”
劉向前順杆爬,“我知道老將出馬一個頂倆老將出發一個頂仨!作爲咱編輯部元老級人物,我言必行行必果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袁帥及時截住話頭,以防他語無倫次:“沒人追您!您到底支持哪頭兒?”
“支持白姨?不行!Anney總肯定不滿意,肯定說我是保皇黨;支持Anney總?不行!白姨一準不高興,一準說我是洋務派。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我認識到只有那句話纔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沉默是金!”
“知音啊!”劉向前緊緊握住袁帥的手,“真的!如果我是高山……”
“我就是流水!”
“如果我是伯牙……”
“我就是子期!”
“如果我是蔡鍔……”
“那我也不是小鳳仙!”袁帥抖開他的手,“都什麼呀?!跟您說吧,大夥都贊成參與選秀,四比一,大局已定。不管你是保皇黨還是洋務派,或者五比一或者四比二,你那一票不重要了!”
得知自己將代表編輯部出任選秀評委,戈玲又驚又喜。
“我們《WWW》是聯合媒體之一,要派一名代表擔任評委,參加電視直播。我認爲您是當然人選。”安妮說。
戈玲暗暗得意,還得問:“爲什麼呢?”
“平心而論,您在編輯部時間最長、資歷最深、貢獻最大,所以非您莫屬!”
“這是你進編輯部以來頭回誇我吧?”戈玲感慨,“說心裡話,你夸人還是挺有水平的!被誇那人吧,不信都不行!”
“我在Scotland留學的導師說,夸人的訣竅就是要勇敢,誇你沒商量,然後信不信由你!”
“當評委好像特有權威,選手們特畢恭畢敬,張口閉口老師老師的;還特有話語權,想說誰說誰,誰不同意也白搭,就是敢怒不敢言;有時候比選手還出風頭的,給特多鏡頭,還都是特寫。平時特醜一人,一上鏡特有範兒……”
戈玲開始想入非非,幻想着自己在評委席上正襟危坐、不怒自威、指點江山、滔滔不絕,時不時衝着鏡頭放電,褶子裡邊都是嫵媚。
戈玲的白日夢被涌進來的袁帥等人打斷。
“主編您答應啦?”袁帥判斷着,“我說什麼來着——主編其實最與時俱進了,剛纔那是考驗咱革命堅定性呢!”
戈玲清醒過來,立刻切換爲大義凜然:“誰說我答應啦?幸虧我及時醒悟!沒跟你們進行殊死鬥爭也就罷了,總不能給你們這些階級敵人打下手啊!”戈玲猛然想起還得去社裡開會,連忙突出重圍,揚長而去。
“Why?”安妮很不解,“很多人爲了當評委提高曝光率,爭得頭破血流呢!我的祖國有句古語——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劉向前認爲機會來了,“除去主編,數我在編輯部時間最長、資歷最深、貢獻最大。既然主編不去,看來只有我責無旁貸地挑起這份重擔了!”
“那不行劉老師!”袁帥站出來了,“這擔子忒沉,我不能眼睜睜瞅着您給壓垮了!再說了,選秀跟過日子離得有點兒遠,這不成心要您短兒嘛!我堅決不答應!”
“對!”何澈澈也跟着起鬨,“我正值青春年少,這擔子應該我來挑!”
袁帥還是反對:“那更不行了!別的我不怕,就怕全國電視女觀衆紛紛愛上你!師孃、師奶級的還好說,關鍵最怕女選手們一窩蜂愛上你,你說到PK時候你投誰票不投誰票呀?容易引發家庭矛盾!”
“我聽出來了,你不就想把機會留給自己嗎?!”
劉向前說風涼話,袁帥嘿嘿樂:“我倒是可以給他們個面子,屈尊去直播現場亮亮相,可是吧本人實在太帥,一不注意就搶了全場的風頭——再怎麼咱也是綠葉襯紅花去的——反客爲主這事兒咱不能幹!”安妮狐疑地盯着袁帥,開始警覺:“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Why?噢我明白了,主編是明着反對,你呢是暗裡拆臺!好啊,原來你跟我們玩潛伏!”
“Anney總沉住氣沉住氣!”歐小米眼珠一轉,領會了袁帥的用意,“這不還有倆候選人嘛——《YOUANDME》!我和你,在這裡……”
“就是!”袁帥略感欣慰,“我可是蓄謀已久要把這機會留給你們半邊天!我的祖國也有句古話——別拿好心當驢肝肺!”
歐小米顯然不願放過這個機會,“身爲《WWW》娛樂版採編,我知道這是我義不容辭的工作職責!我必須挺身而出,完成這一無比艱鉅的任務!好在我敢說——我瞭解娛樂界!Yeah——!”
安妮也當仁不讓,“主編不去,交給你們誰我也不放心。舉賢不避親——我決定親力親爲!希望你們支持我!Yeah——!”
PK開始。
劉向前審時度勢,當然附和安妮:“Anney總如果親自出馬,展示中西方文化之兼收幷蓄,一定最能代表咱們《WWW》的風采!真的!Anney總,我永遠支持您!”
比分1∶0。接下來,歐小米、安妮期待的目光不約而同集中到袁帥身上。面對同樣兩個妙齡女子,袁帥舉棋不定。劉向前幸災樂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湊到袁帥耳邊低語:“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革命沒有中間派!”
袁帥靈機一動,使用隨機法,閉着眼輪番指點二人:“點、點,點豆花……”
陡生懸念,安妮、歐小米被他點得心驚肉跳。最後,袁帥的念詞戛然而止,睜眼一看,指定的是安妮。
“Yeah——!”安妮開始發表最俗套的感言,“謝謝!我很激動!在這裡,我要感謝評委,感謝支持我的朋友們!
沒有你們,就沒有我的今天!然後我還要感謝我的家人,是他們一直默默地鼓勵我支持我,在這裡我要說一聲,我愛你們!然後我還要感謝我的競爭對手!我要說,這裡沒有失敗者!”
“我要感謝AATV、BBTV和CCTV,感謝評委,感謝他們對我的鼓勵和幫助!我還要特別感謝我的粉絲,是他們的支持使我一路走到了現在!我還年輕,我看重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通過這次經歷,我學會了應該怎樣做人!”歐小米很有風度地說完這幾句,就破門而出。
袁帥感覺不對,顛顛兒地追上來:“哎哎,你別生氣啊……”
“我沒生氣!”歐小米非說沒生氣,“我正慶幸呢,你這隻色狼終於把魔爪伸向了他人!我終於安全了!”
“你太麻痹大意啦——我一直對你垂涎欲滴,不得逞我誓不罷休!”
“算了吧你!我知道你一開始對我圖謀不軌來着,可是在我銅牆鐵壁面前碰得頭破血流以後,你就把魔爪伸向了海外歸來的學子!還點點點豆花?你以爲自己是皇上擱這兒點妃子呢?你還不如公然討好她呢,倒落個明目張膽!”
“你真不理解我一片良苦用心!於公於私,我都不能點你!”
“怎麼個於公?”
“於公,她是CEO,代表雜誌出席社會活動是她分內職責!憑什麼讓你代勞呀?”
“那於私呢?”
“於私,我怕你成爲第二個何澈澈啊!”
“你怕別人也愛上我?”
“這我倒不怕!”袁帥一臉壞笑,“我怕你愛上人家!眼面前一個個都是酷哥,你生性就重色輕友,我不成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嗎?!我不能冒這險!”
歐小米噗嗤樂了,“看在你能自圓其說的份兒上,暫且恕你無罪!”
“謝太后!”
“留步吧!”
袁帥擡頭一看,已經來到女衛生間門口,趕緊止步。
歐小米進了衛生間,袁帥長出一口氣,一轉身,被冷不丁冒出來的何澈澈嚇了一跳。“高!實在是高!”何澈澈說,“腳踩兩隻船左右逢源兩邊賣好——我國曆史上最傑出的兩面派!你……”
不等何澈澈說完,袁帥一把捂住他嘴,連拖帶拽地往回走:“殺人滅口誰不會啊!”
在編輯部衆人的集體參謀下,安妮選擇了一套花枝招展的行頭,盛裝出席電視選秀直播。她娉娉婷婷地出現在大廳入口,本以爲會吸引很多目光,不料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壓根對她視而不見,還被現場導演數落了一頓:“哎,你誰呀?別站那兒礙事兒!”
安妮慌忙閃開,一不小心,高跟鞋被場地上密密麻麻的電線絆住,一下兒把腳崴了,疼得她齜牙咧嘴,正蹲着揉捏腳脖子,一個半男不女的化妝師貓着腰跑過來,一張嘴就埋怨:“哎,你觀衆代表吧?怎麼纔來?趕緊化妝!”安妮趕緊說:“我化好妝來的……”
“嘁!”化妝師不以爲然,“專業化妝懂不懂?哎呀快點兒快點兒!”安妮一瘸一拐地跟着化妝師來到評委席。前排是四名藝術評委席,媒體評委席在後排,那裡已經坐了不少人。安妮被化妝師按到座位上,匆匆忙忙開始化妝。
驟然間,各位置的燈光接連亮起。強光照耀下,安妮有點兒發矇。化妝師又不耐煩了,“哎呀別動!東張西望的!”
“各部門準備!”現場導演高喊,“倒計時開始!五、四、三、二、一——開始!”
伴隨喧鬧的音樂,舞蹈演員登場,其他評委已然各就各位,就安妮還在化妝。她一緊張,臉上開始冒汗。
“你別出汗啊!”女裡女氣的化妝師一生氣就像撒嬌,“你出汗我還怎麼化呀?”
對方越這麼說,安妮越止不住出汗。
編輯部裡,戈玲和袁帥等人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屏幕,終於等到了安妮的鏡頭。只見她完全沒有鏡頭感,眼神散亂,眼珠子嘰裡骨碌的,根本不知道看哪兒,臉上的妝也被汗弄得一塌糊塗。
“看鏡頭啊姑奶奶!”袁帥替她着急,“哎喲,這造型……怎麼成花花臉啦?!”
這時候,主持人介紹到了安妮:“現在我們爲大家介紹的是本次活動聯合媒體之一《WWW》雜誌的運營總監安妮小姐……”
進場之後的一系列意外已經打亂了安妮的步調,她此刻是慌的,聽到主持人介紹自己,她趕緊起身致敬。豈知動作過猛加之衣服過緊,只見嘭的一下,胸前的鈕釦被繃掉了,安妮慌忙捂住纔不致完全走光。
編輯部幾個人看得真切,不禁失聲驚叫:“難道Anney劍走偏鋒——要搏出位?”
“多少女星都是一脫成名!”歐小米狐疑地盯着袁帥,“這不會是你精心策劃的吧?”
袁帥頗感冤枉,“那也得是當面一對一策劃啊,要毒害就毒害我一個人,不能毒害廣大觀衆啊!”
只有戈玲若有所思,發自內心地感慨:“我忽然特同情Anney!”
接下來的評委點評環節,安妮的表現同樣差強人意。
“我認爲三號最Fashion,最International!我在西方生活了很多年,最近剛剛回到中國。我發現中國現在的年輕人很……怎麼說呢,比如三號他的Music,就是西方現在最流行的Blues……”安妮知道自己方纔的亮相不成功,決意挽回面子,使勁侃侃而談。無奈卻似是而非,說不到點上,只剩了雷人。
頻頻出錯的安妮心緒煩亂,不停地喝水,很快尿急,先是強忍,然後忍無可忍,便悄悄溜出去上廁所。
剛出衛生間,就聽場內已經到了評委舉牌環節,主持人正在喊:“……新時尚支持二號選手!《城市週刊》支持六號選手……音樂工場支持……”
眼看就輪到自己了,安妮拼命加快腳步衝進場內,即將到達座位的瞬間,腳脖子一軟,一個趔趄撲到評委席上,稀里嘩啦倒了一片。
安妮趴在歪倒的桌子底下,仍頑強地舉起牌子:“《WWW》,支持三號!”
安妮栽了。
網上罵聲一片,媒體惡評如潮。在戈玲主持下,編輯部及時召開了批評與自我批評會。戈玲這還真不是落井下石,她顧不上。安妮和《WWW》是盲人騎瞎馬,亟須明白人當頭棒喝。這是全體同仁的共識。五個人正襟危坐,清一色黑臉。
“失水準!太失水準!”袁帥痛心疾首,“圈裡人都知道我是伯樂,就是沒遇上千裡馬!這回好不容易遇上了,又來個馬失前蹄!人家笑話誰?笑話我這伯樂!往後在這圈兒裡基本沒法混了!”
歐小米扼腕長嘆:“早知今日,當初PK我就不該先人後己輸給她!知道的是我好心讓她,不知道的還以爲我成心把她往火坑裡推呢!”
戈玲一再強調:“我們本着治病救人的方針,對她進行有的放矢的批評幫助。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絕不一棍子打死!”
這時,牛大姐風風火火地闖進編輯部,“戈玲——!戈玲呢?”
戈玲趕緊迎上前,“牛大姐,怎麼啦急急忙忙的?”
“怎麼啦?”牛大姐憤憤地,“性質極其嚴重!這不是給咱編輯部抹黑嗎?!昨天晚上看電視,我差點兒犯了心臟病!我老伴說,你們編輯部這人哪是來當評委的呀,這是存心來踢場子的!”
見安妮很尷尬,戈玲趕緊衝牛大姐使眼色,“牛大姐您彆着急,我們正開會研究這事兒呢……”
牛大姐卻未領會,“我能不着急嗎?!當初《人間指南》改名我就有意見——改什麼不行啊非叫《W》,稍不注意就跟WC弄混了……”
“牛大姐,是《WWW》!”戈玲糾正。
“反正現在眼瞅着編輯部走上歧路,而且越滑越遠越滑越遠越滑越遠……”牛大姐聲音減弱,手搭涼棚眺望遠方,衆人隨着她翹首遠望,組成了經典樣板戲造型。忽然變掌爲拳,重又義憤填膺,“身爲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在編輯崗位上勇於拼搏了一輩子,跟編輯部榮辱與共,如今一世英名即將毀於一旦,我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魯迅先生說過,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說着說着,牛大姐開始跑題,“當年我最崇拜的作家就是魯迅,你們猜猜劉書友崇拜誰——張恨水!張恨水跟魯迅怎麼比呀?魯迅是這樣寫文章的——‘院子裡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
戈玲趕緊截住話頭:“牛大姐,要不咱待會兒再背課文……”
“今天我來,不光是代表我自己,還代表其他老同志!餘德利、李冬寶都委託我轉達他們的意見,還有劉書友,昨晚上還專程去找我……”
聽牛大姐提到劉書友,衆人無不大驚失色。
“我爸他肯定是偷偷跑回來的,連我都沒顧上見。阿姨您沒問問我爸他老人家還打算不打算再回去?”劉向前問牛大姐。
“嗨,我說的是夢!”牛大姐解釋,“昨晚夢裡老劉跟我說,不能由着他們胡來!他還提了一個合理化建議——”
“據我爸說,他提的合理化建議基本不被採納。”
“那是他生前。可這回的建議不一樣——他提議讓戈玲去當評委!”
戈玲心裡一喜,表面上還得端着,“其實老劉還是比較瞭解我的……”
牛大姐進一步說明:“老劉說無論從人品、資歷、學識,你都合適!最主要的,老劉說你是咱編輯部唯一在崗的元老,擔負着承前啓後繼往開來的使命!我相信老劉這麼說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戈玲忽然毛骨悚然,“您一口一個老劉說老劉說,我怎麼這麼瘮得慌呢……”
劉向前也有同感,“別說您了,連我都瘮得慌!”
“我贊成!”安妮突然挺身站起來,高舉起手,“我贊成主編頂替我當評委!”
衆人驚訝地把目光投向安妮。
“其實一開始我就沒想去——評什麼怎麼評都是事先規定好的,就拿你當個傳聲筒,還一個字兒不許錯;坐那兒人五人六的,其實就是個玩偶!好幾十個大燈泡烤着,聰明人腦子也給烤成糨糊了,說的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氣場根本不適合我!主編你去吧,我覺得你更適合!謝謝你捨身相救,我終於解脫了!”
安妮這麼一說,戈玲反倒猶豫了:“讓你這麼一說,誰還敢往這火坑裡跳啊?!這老劉也是,不好好安息還出這餿主意!”
“戈玲你不要被流言蜚語嚇倒!”牛大姐鼓勵道,“當評委怎麼啦?向廣大觀衆展示我們編輯部的風采,這是一項光榮而艱鉅的任務啊!戈玲同志,你要發揚大無畏的革命氣概,考驗你的時刻到了!”
在大家的鼓勵下,戈玲終於決定臨危受命,頂替安妮一試身手。爲此她還專門買了兩套行頭,可見極其重視。
在演播廳外面候場的時候,戈玲對着袁帥的相機鏡頭反覆練習表情——頷首、微笑、電眼,袁帥使勁誇:
“主編您鏡頭感還真棒!Anney這方面還真不如您有天賦!”
過了一會兒,嘉賓評委開始入場。在大家的殷殷注視下,戈玲正準備昂首前進,忽然,安妮風風火火地出現了。她沒看見戈玲和編輯部其他人,徑直奔入了直播大廳。緊接着,劉向前慌慌張張地追過來。
袁帥大喊一聲:“劉老師!”
劉向前這纔看見他們,趕緊折返回來。
“你們今天不是請客戶嘛,怎麼也來現場助威啦?”袁帥問。
“客戶那邊完事兒了!”劉向前說,“Anney總非要來……壞啦,她進去啦!”
戈玲很感動,“安妮不計前嫌,親自來現場給我觀敵瞭陣,挺高風亮節的!就憑這點兒,我真得向她學習!”
但情況顯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安妮並非來當觀衆,而是直接奔了評委席,分明還要當評委。原因就在於宴請客戶時,安妮喝了幾杯酒,犯了迷糊。
“這事兒不賴我,就賴剛纔那客戶,非擠對Anney總喝酒!”劉向前趕緊撇清擔責任,“嗆火嗆到那兒了——Anney總還不是爲拿廣告!真不賴我!”
事已至此,再想阻攔已來不及,編輯部幾人乾着急,都替安妮捏了一把汗。
且說安妮到了評委席,直奔老座位落座,明顯亢奮。那名女裡女氣的化妝師氣沖沖地跑過來:“怎麼又沒化妝?真是的!”
“俺不化妝!”安妮一嘴土話,很衝,化妝師一愣。
“俺就要素面朝天!你沒聽見?俺就是不化妝!”
化妝師見安妮發飆,悻悻地溜了。
今天的評委席上有安妮的熟人——酒吧衝突的那名過氣歌星。輪到他點評時,他表現得很傲慢。
“應該說,這選手唱得很賣力,可是方法不對,一聽就是沒經過系統訓練。這不行。唱歌不是什麼人隨隨便便就能唱的,你得會發聲、運用氣息、怎麼咬字,這都是科學!不能瞎唱!……”
安妮坐在後面,聽着不順耳,不管不顧地發表意見:“誰說唱得不好?俺說他唱得好着咧!俺們那兒梆子就這麼個唱法!”
那過氣歌星認出安妮,“又你啊?!真是冤家路窄!還梆子呢,這是衛星電視直播現場!不是你們村兒那黃土坡!”
安妮聽得火起,拍案而起,“俺們村黃土坡咋啦?站在俺們村黃土坡上,唱出來的歌痛快得很!哪像你,唱歌就像大便乾燥!”
現場一片鬨笑。主持人趕緊岔開話題:“《WWW》的安妮小姐真幽默!下面……”
不料,安妮下面還有節目。
“俺叫安紅!下面俺要爲大家唱一段原汁原味的梆子!”
說到興起,安妮放聲唱了起來,畢竟不是長項,轉腔轉調。衆人笑得更歡,現場秩序失控。
安妮二度雷人,編輯部衆人瀕臨崩潰。回到編輯部,他們發現安妮辦公室門扉緊閉,反覆地敲,裡面的人就是不應聲。
大夥都害怕了。袁帥退後幾步,然後如鬥牛般猛衝向房門。就在即將撞門的剎那,房門突然打開,安妮出現在門口。但袁帥已然收腳不住,撞到安妮懷裡,兩人一同倒地。袁帥撲在安妮身上,彼此肌膚相親鼻息相聞。
安妮一慌,將袁帥掀翻下去,狼狽地爬起來。
戈玲趕緊開導:“Anney,以後的路還很長,應該像這樣哪兒跌倒哪兒爬起來,你可不許……”
“我自知罪孽深重,不過還不想自絕於人民,但也不會逃避責任。”安妮從桌上拿起稿紙,“這是剛寫的《我的自白》,向廣大觀衆說明純屬我個人行爲,與《WWW》無關。另外,我還要請求經濟處罰。但我知道這頂多就是亡羊補牢,我的錯誤是嚴重的,影響是惡劣的,教訓是沉痛的……”
安妮的自我檢討剛剛開頭,每個人的手機微博就開始忙碌起來,再上網一看,帖子已經鋪天蓋地,都是贊安紅的,粉絲團火速成立,暱稱“紅豆”。總之,一切跡象表明:安紅火了。就連《WWW》都受益匪淺,迅速脫銷,各銷售點強烈要求補貨。
大家正嘖嘖驚歎,走廊裡一陣喧鬧。劉向前探頭一望,慌忙縮回來,“壞啦!主辦方帶人鬧事來啦!”話音未落,欄目製片人帶人闖了進來,扯着脖子嚷嚷:“紅評委呢紅評委呢?”
戈玲一見來者不善,想替安妮出面抵擋,於是把她往裡屋推:
“外頭動手了你也別出來!”
安妮不想躲,勇敢地站到了製片人面前。對方眼睛一亮,張開雙臂撲向安妮欲行擁抱。袁帥以爲對方張牙舞爪要動武,縱身上前攔截。製片人雙臂一擁,不料抱住的卻是袁帥。
製片人欲擺脫袁帥,他左衝右突,袁帥左遮右擋,雙方就像蒙古式摔跤,架勢誇張。袁帥首先變勢爲拳擊,比劃了幾下,隨即又變爲李小龍的招牌動作,嘴裡咿呀做聲,試圖一舉震懾住對方。製片人也隨之變勢。雙方熱火朝天地紙上談兵、嘴上過招。
眼看選秀變爲功夫,製片人及時收勢,吩咐隨從:“來啊,給紅評委頒發聘書!”
工作人員取出一本大紅聘書,畢恭畢敬地雙手遞給安妮。編輯部衆人連忙湊上來看,只見赫然幾個大字——首席評委。
“必須的!”製片人說,“因爲紅評委的優異表現,昨晚‘紅男綠女’收視率節節攀高,創了漲停板;直播間熱線都打爆了,觀衆力挺紅評委;電信公司短信業務量暴增30%,關鍵詞一律都是安紅;就連公安部門都專門給臺裡打電話,說因爲收看昨天晚上的‘紅男綠女’,小偷集體歇工,導致犯罪率明顯降低!所以說,安紅同志爲活躍人民精神文化生活、拉動經濟刺激內需、創建和諧社會作出了極大貢獻!在這種形勢下,我們節目組順應民意,果斷決定對評委人選進行調整,聘請安紅爲首席評委!”
編輯部衆人羣情激昂地鼓掌。
“但是,昨晚那是我一時激動,超常發揮……”安妮實話實說。
“我看出來了,”製片人說,“你是興奮型那種,人越多你發揮越好,俗話就叫‘人來瘋’!這就對了!你必須給我瘋起來,你一瘋觀衆就瘋收視率就瘋廣告商就瘋!我看好你!”
“不好意思,昨晚對某某某很不禮貌,我希望能有機會對他說一聲Sorry……”
“不用Sorry他,他Thank你還來不及呢!”製片人連連擺手,“你知道昨天晚上你這一罵,提升他多少知名度?!他剛還特興奮給我打一電話呢,說他違章讓交警給截了,交警一看本兒說哎你就是某某某啊?某某某不就是昨晚捱罵那個嘛!怎麼樣——火了!”
“那我就放心了!”安妮如釋重負。
“放心!你儘管放心!到時候你一定不要有顧慮,我們要的就你這風格!要不拿什麼吸引觀衆啊?”
接着,製片人讓工作人員搬來一個箱子,“今天一大早二十多家贊助商找到節目組,強烈要求廣告贊助……這是贊助服裝、絲巾、化妝品……礦泉水,注意商標衝外對着鏡頭,這都有合同的……這耳環吧……”
“這耳環我喜歡!”安妮接過耳環擺弄着。
“但你只能戴到直播第二輪,然後一時衝動把它送給六號選手!還有這眼鏡,第三輪時候你把它送七號選手!別忘了先描述一番這兩樣東西的來歷——耳環是你在法國香榭麗舍大街精挑細選的,眼鏡是意大利手工定製的。關鍵得讓觀衆瞅着你酷似忍痛割愛,讓他們都替你財迷心疼捨不得,然後我讓主持人玩命兒煽情——這就達到效果了!”
“這不是欺騙觀衆嗎?”
“人家觀衆樂意!這叫噱頭!”
經過一番精心策劃與包裝,安妮再次出現在選秀評委席上。她全身上下穿戴着廣告贊助商品,一臉濃妝。由於深感責任重大,安妮正襟危坐,舉手投足都小心翼翼。
輪到點評環節,場內“紅豆”粉絲團手舉牌子,瘋狂地吶喊助威,使場內氣氛達到沸點。編輯部衆人心情澎湃,期待安妮再次一鳴驚人。但誰也沒想到,安妮的表現謹小慎微、中規中矩,完全失去了上次的風采,令人大感失望。
直播一結束,製片人就向安妮興師問罪:“太不像話了!你爲什麼不罵某某某?”
“那也太過分了吧……”安妮不忍。
“人家憋着勁等你罵他呢!他本來都策劃好了,只要你一開罵,他立馬召開新聞發佈會,假裝在媒體逼問下一不注意說走嘴了,抖摟出你們倆的前世今生恩恩怨怨,然後媒體鋪天蓋地都是你們這點兒事兒!緊接着第二波就是你們倆冰釋前嫌,這就夠炒一年的!要不嫌麻煩還有第三波第四波……現在你是嘴下留德了,可人家不領情啊,整個兒讓你閃一道!也怪他,我本來安排他先罵你,他非說女士優先,他得紳士。嘁,想出名還什麼紳士啊?!”
除了劉向前,編輯部衆人都在場。戈玲聽着很不順耳,“合着你就專門給人挑事打架啊?”
“觀衆愛看啊!”製片人振振有辭,“觀衆就愛看評委打架!觀衆是上帝啊,上帝想看什麼我能不給看嗎?”
袁帥替安妮解釋:“你不瞭解,其實Anney上回是發揮失常,這回纔回歸正常水平,本想大家風範來着……”
“那不行啊!昨晚收視率刷刷往下掉,創了跌停板;短信驟減30%,運營商賺誰錢去?廣告商也不答應,不管三七二十一,立馬就要撤廣告;粉絲團堵着電視臺門口集體示威,不說是你安總的問題,都譴責我們節目組限制你發揮——我還冤呢,找誰說理去?!”
編輯部幾個人面面相覷。何澈澈證實道:“網上也晴轉多雲,十多萬新帖子,口誅筆伐,鮮花都改板磚了……咱們雜誌發行也下來了……”
製片人分析說:“這不明擺着嘛——我們收視率,你們發行量,一升俱升,一降俱降,共榮辱同進退!紅評委怎麼表現可不光關係到我們‘紅男綠女’火不火,更關係到你們《WWW》生死存亡!安總我求求你,你受累再失常發揮一回行嗎?”
衆人目光集中向安妮。
“作爲娛樂版採編,我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娛樂?”歐小米感慨着,袁帥、何澈澈、劉向前也深有體會,齊聲說道:“答:娛樂就是愚人並找樂!”
戈玲最爲感慨:“我也終於明白了,爲了《WWW》,Anney付出了多麼大的犧牲!”
爲了《WWW》,安妮決意再犧牲一回。這天,她大步走向演播廳,大有視死如歸的氣概。身後,編輯部同仁手挽手肩並肩站成一排,神情肅穆地目送她。
袁帥望着安妮的背影,有些擔心:“不知道這個牌子的秘方靈不靈……”
此時,安妮一邊走一邊瀟灑地把一隻高腳杯順手放到茶几上,杯裡殘餘着晶瑩剔透的葡萄酒。
安妮走向攝像機鏡頭,然後站定,忽然綻出醺醺然的燦爛笑容:
“觀衆朋友們你們好!俺叫安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