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記得那是天鳳五年秋八月,我與桓君山奉命巡視六尉鄉校,遴選太學生,初次與維新公相見。”
眼下皇帝王莽在寢中與劉歆不知在談什麼悄悄話,劉歆之侄劉龔也請第五倫落座,談及往昔頗爲感慨。
當時第五倫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弱冠孺子,以辭官讓學初次揚名於縣中,誰能料到,短短六年時間,他居然就位列上公,躋身貴戚了。
人的命運啊,不光……還要……那句話第五倫不想再重複了,不過也虧得他遇上了王莽這“用人不疑”的。神棍、賣餅看門的都能一朝從匹夫躍至四輔四將,他就不行?
第五倫只笑道:“吾也難忘當日情形,伯師與君山談及人之形身與燭火之論,受益匪淺。”
人的形體好比蠟燭,精神猶如火光。火光是依靠蠟燭燃燒而產生的,燭完之後,火光豈能憑空存在!同樣的道理,人的精神是依賴其形體而產生的,人體死後,精神豈能單獨存在?這是桓譚的觀點,而劉龔卻覺得,蠟燭燒完前可以點燃下一個,那人的精神豈不是也可以“傳火”?
這亦是《莊子》所言:“指窮於爲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雖然第五倫不太願意承認,但他這狀態,還真跟劉龔所言頗類,這也是逼迫他奮發的原因——因爲你也不知道,自己這根蠟燭,什麼時候就滅了,非得趕在這之前拼命發光才行。
第五倫很好奇,對這個問題,桓譚和劉龔是否爭出個結果來了?
劉龔只苦笑着搖頭:“天下板蕩,不知所終,焉有空閒與心思談虛?”
這天下,已經連一張安靜的書桌都放不下了,桓譚倒是閒,但卻是目睹世道淪喪,有點自暴自棄,終日在家置酒,鼓琴而歌。因爲老是奏悲歌哀樂,王莽不喜,連鍾也不讓他敲了,從掌樂大夫降職爲諫大夫,賦閒在家。
劉龔也擔心起桓譚來:“去年君山之母病逝,他扶棺回吾符郡(沛郡)老家去了,如今那一帶也鬧了流寇,消息斷絕,已經數月未曾通信。”
桓譚也算出身寒門,不知其家族在這亂世裡能否自保一方,第五倫只希望,老朋友能夠平安無事吧。
說到這,劉龔似是想起了什麼:”桓君山撰了幾卷書,其中便有《形神》之篇,我這就取來與維新公看看。”
言罷離開少頃,回來時捧着幾卷封好的竹書,見第五倫要打開,遂笑道:“維新公歸去後再翻閱不遲。”
第五倫感覺劉龔似乎話裡有話,心中一動,只讓侍從收好竹簡。這時候,王莽卻從劉歆寢中出來,負着手一言不發,而劉歆則由侍兒攙着在後相送。
第五倫也沒法久留了,只見憔悴的劉歆在跪拜王莽後,又朝他拱手:“只望維新公能早日徵平賊寇,老朽不才,割了五年的圓,仍未精確到伯魚當年所書之率,屆時若老朽尚再,還望再討教一二。”
在王莽面前,劉歆維持了縱是將死仍不忘學術,而對形勢毫不關心,只在皇帝和第五倫走後,屏退下人後,他的手卻止不住激動地抖了起來。
劉龔關切地問道:“叔父,陛下……”
“他做了一個夢。”劉歆念及王莽之夢,頗爲欣喜,笑到咳了出來。
賈誼有言:“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爲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王莽所夢金人,其實就是秦時銅人,高三丈,哪怕重量最小的,粗略計算也重達千石。其背後有銘文曰:“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諸侯爲郡縣,一法律,同度量。”
項羽入咸陽,一把大火,卻未能燒燬銅人,到了漢朝,它們被運到長樂未央來,但隨着朝堂上下黑秦日甚,這些前朝舊物留着扎眼睛,它們遂被推倒,臉朝下,背朝上,留在長樂宮一角。
因爲王莽不喜歡“宮”和“長”字,故而長樂宮也改成了常樂室,如今他夢到五枚銅人自此起立,這意味着什麼呢?
劉歆方纔寬慰王莽:“金者,西方,萬物既成,殺氣之始也。故立秋而鷹隼擊,秋分而微霜降。其於王事,出軍行師,把旄杖鉞,誓士衆,抗威武,所以徵畔逆、止暴亂也。”
“而陛下又字‘巨君’,夢秦時金巨人五枚起,正好與我朝吉數‘五’對應,預兆兵鋒出於常安,隆新公、維新公之兵將如秦掃六合,蕩平關東賊寇之兆也”。
可他真實的想法,卻與之相反!
“若欲如我所言,須得金得其性矣。然而皇帝貪慾恣睢,務立威勝,不重民命,則金失其性,預兆非但不吉,反而大凶,新室將重蹈亡秦覆轍!這意味着,兵戈將起於常安蕭牆之內,而其數五……”
劉歆喃喃道:“豈不是與吾等欲引爲援兵的第五倫頗合!?”
……
反正嘴長在人身上,而漢語詞彙博大精深,翻來覆去怎麼說都有理。
王莽也不單單諮詢了劉歆,還召了大長秋張邯來問夢,張邯也以祥瑞說之。
但這並未讓王莽心裡舒服:“聖新之勝,何必以暴秦遺物來預兆?”
再者,他對長樂宮,是有陰影的。
漢時長樂未央,長樂甚至還排在皇帝辦公的未央之上,因爲長樂住的,是太后、太皇太后。
從呂后開始,一直到王莽的姑姑王政君,那兒住過許多位強勢的太后。她們憑藉“漢家以孝治天下”的原則,甚至能夠代替皇帝施政宣詔,王莽之所以能取得政權,多賴王政君之力也。
但作爲漢元帝的妻子,王政君對王莽違背諾言,取代漢家頗爲不滿,索要傳國玉璽時,老太太脾氣上來,直接往地上一扔,砸壞了一個角,逼得王莽不得不以金鑲之。
這之後王莽不斷討好老太后,然王政君愈發不悅。王莽更改漢家黑貂,著黃貂,又改漢正朔臘日。王政君卻反着來,要求宮中官署依然穿戴漢家衣冠,到了正月臘日,獨與其左右相對飲食。
王莽待王政君如親母,她崩後還服喪三年,爲此耽誤了封禪泰山、遷都洛陽等大事,可王政君呢?她死時依然以漢家未亡人自居,還詛咒王莽將害得王氏族滅。
在這天下復漢浪潮起時,夢到金人起於老太后住了幾十年的長樂之內,王莽焉能自安?雖然身邊人都說這是“大吉”,但他還是心虛,仍然厭惡此事,遂遣尚方工去將長樂宮中十二金人背後“皇帝初兼天下”等字樣統統磨掉!
而又有人提醒說:“長樂女主之居所也,出現此種異夢,或與宮中後位久闕有關?不如使椒房有主以鎮之!”
王莽醒悟,決定趕在五月份復立皇后,人選已經定下了,杜陵史氏之女最符合他的標準:卜算最爲吉利。
做了這些後還是難消心悸,王莽遂將一個本打算安排隨第五倫出征的人選,調入宮中來。
“令偏將軍巨母(毋)霸,入宮宿衛!”
王莽是這麼考慮的:“予字巨君,而巨母霸亦是長人,爲霸王之符也,予居於內,而巨母霸守於外,足以鎮之。”
思路清晰,歎爲觀止。只有巨人,才能對抗巨人!
……
而第五倫亦沒時間在常安城內久留,得了王莽授予的兵符後,便立刻前往新豐鴻門,皇帝說好的“大軍”,這月餘時間也差不多該集結起來,就差他這個將軍了。
在安車上時,第五倫念及劉龔給自己桓譚所留書卷時的小眼神,遂細細展開翻閱起來。
裡面確實都是桓譚的文章,這老傢伙雖然喜歡非毀俗儒,實際上他卻博學多通,遍習五經,而著書立說的目的,也不像揚雄那樣隱隱想成爲“聖人著說“,而是完全出於興趣。
所以裡面的文章很雜,其中不少還真能看出“唯物主義”傾向。
不過翻到最後一卷時,當枯黃色的竹簡一點點展開後,恍如圖窮匕見,裡面竟是一份帛書!
第五倫眯起眼睛來,帛上盡是蠅頭小字,但依然能看出是劉歆親筆所寫,看來他,完全不似在榻上苟延殘喘時那般病重啊。
帛書上倒也沒有直接約第五倫做什麼,甚至都沒什麼內容,哪怕被人搜到也不存在大問題,只有引自《公羊傳.定公十三年》的一段傳文。
“晉趙鞅取晉陽之甲,以逐荀寅與士吉射。荀寅與士吉射者,曷爲者也?君側之惡人也。此逐君側之惡人!”
若是幾年前的第五倫,肯定是一臉懵,好在他沒白白做了揚雄兩年的學生,跟士人打交道,春秋與左傳起碼是要熟讀,所以知道這一典故。乃是春秋時晉國六卿內戰,趙鞅發起戰爭,驅逐了晉侯身邊的其餘兩卿。
然後,帛上又有頗類註文的字:“晉之衰亡,君側之惡人爲之,趙鞅擊之,既報私仇,又得公義,事後趙鞅爲晉國執政,春秋書之。”
這便是“清君側”的原始出處了,劉歆沒敢直接約第五倫造反覆漢,而是將心比心,猜測他的好惡,然後以古比今,暗含之意就是……
“皇上身邊,有奸臣啊!”
如今君側之惡人,是誰呢?那還用說,自然是陳崇、孔仁、張邯等輩了!國家變成了這個樣子,都怪彼輩!
怎麼,你嘉新公劉歆,就沒半點責任?
“吾等身爲忠良,應以清君側爲己任!事成之後,君便可效仿趙鞅,執掌朝綱。”這就是劉歆藏在這短短兩段裡的話,但還沒露出己方底牌來,倘若第五倫有意,他們才能談後續。
雖然能預想到,天下復漢思潮興起之際,劉歆與皇帝恩怨矛盾將變得更大,但還是沒料到,這老學究居然也想搞政變!
只是,不愧是書生造反,整這麼多彎彎繞繞。第五倫倒也沒有大喜過望,只陷入了思索。
他在計算,這些人究竟是好助攻,還是豬隊友?與之合作,究竟會幫忙,還是添亂?而雙方雖然有共同的敵人,但最終想要的結果,必然不盡相同,第五倫可不止是想“清君側”。
而在外替他驅車的張魚,少頃後,便聽到了第五倫在車中的輕聲吟唱。
唱的的老子五千言裡的一段話。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六親不和,有孝慈……”
最後一句,是帶着笑的:“國家昏亂,有忠臣啊!”
……
PS:起晚了點,第二章在13:00,第三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