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笙只靜靜地站在楚瑜身後,背對着蘇千城,彷彿全沒有聽見她說什麼,更不曾察覺身後有這麼一個人。
“子非,亭羽他有話想跟你說。”蘇千城見狀,微微紅了眼,但還是一臉平靜地開口。
“琴笙。”楚瑜聽着身後那把聲音,略收斂了些心中的情緒,輕輕地握了一握他的手:“我先去看看水曜他們罷。”
她雖然總對蘇千城心懷戒意,但既然此事涉及南亭羽,那始終是他心中的一個結。
說着,她便打算退出琴笙的懷抱,先行離開。
琴笙卻手腕一收,將她攏回了懷裡,擋住她離開的路,淡淡地道:“沒有什麼是你不能聽的。”
楚瑜一愣,隨後心頭一暖,脣角不自覺地微微翹起,卻還是溫柔地反身抱住他,擡手輕輕地撫摸着他的後腰,一如當初安撫白白一般,低低地道:“乖,我不走遠。”
蘇千城看着那隻擱在琴笙後腰上的小手,熟練地做着如此親暱撫慰的小動作,她目光微微一閃,隨後垂下眼去。
琴笙則看着自己懷裡的人兒一副溫柔地寬慰孩子似的長輩的模樣,他眼底的冰冷幽暗的霧氣便漸漸地淡了。
他鬆開了禁錮着她的手臂。
楚瑜又安慰地上從背後人看不見的角度,主動擡頭親了親他的下巴:“我在那邊,有什麼事兒就叫我,我在呢,沒人能欺負你。”
琴笙到底是忍不住脣角微翹,卻見她一臉認真的模樣,心中那些霜雪彷彿都在她的那認真裡漸漸消融,妙目裡浮出一點幽柔的笑意來:“嗯。”
楚瑜繞過琴笙,向外頭走去。
經過蘇千城的身邊時,蘇千城忽然低低地開口:“謝謝你,玉安妹妹。”
楚瑜停住腳步,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不必急着謝我,好自爲之,別讓我發現琴笙的情緒再因爲你那死成灰燼的夫君受什麼不好的影響。”
說罷,她徑自離開。
蘇千城微微一僵,楚瑜只提到了南亭羽,卻沒有提到她,是覺得她不值得一提,不可能對琴笙造成任何影響麼?
但,彷彿也沒有什麼不對的。
蘇千城看着琴笙的背影,清冷飄逸,長袍翩然,站在冰橋之上的冰冷白影不染一分人間煙火氣息,彷彿幾乎能融進冰雪裡一般,讓她只想起那一句“霜雪凝冰骨”,與當年那個烈烈旌旗下,箭袖束腰黑雲靴,烈馬紅劍挽長弓的傳奇少年將軍全然不像一個人。
難怪,那麼多年,再沒有人能認出琴家三爺就是當年那一位軍中的傳奇。
“子非。”蘇千城輕輕地開口。
“秋子非已經葬在這裡,你很想念一個死人麼?”琴笙淡然地開口。
他語調幽涼而平靜,卻讓蘇千城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彷彿她再隨意地喚那個名字,就會被封進冰裡,也變成一句冰塑。
她苦笑了一下:“琴三爺。”
琴笙冷淡地道:“不知南世子託世子夫人要說什麼,不過是死人而已,世子既然已死,有什麼到了九泉之下再和故人說就是了。”
蘇千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幽幽地道:“不管三爺怎麼想,亭羽哥,一直都希望臨終前能再見你一面,你知道他一直覺得此生最大的幸事,就是認得了你。”
南亭羽全身骨骼,讓他從此癱瘓在牀,忍受自己成爲一個廢人的事實,忍受所有人的憐憫。
對於一個天之嬌子而言就是最大的懲罰。
再加上愧疚和痛苦的折磨,讓南亭羽撐了些年之後形銷骨鎖,黯然而逝。
她想這些他都是知道的。
琴笙淡淡地道:“說完了?”
蘇千城看着那一副被冰在牆壁裡的盔甲和戰馬,慢慢地走了過去,從懷裡拿出了一隻小的白瓷瓶子遞了過去,輕聲道:“他說,若有來生,願爲你座下戰馬,駝着子非南征北戰,走遍天涯瑜海角,大漠江南,若不爲人,便不必再辜負太多。”
琴笙沒有看她手裡的瓷瓶。
蘇千城垂下眼,已是有了淚,她蹲了下來,將那小瓶子放在了琴笙腳邊的冰橋面上,然後默默地退了出來。
琴笙靜靜地站在冰橋之上,也不知站了多久,但周身冰冷沉靜如崑崙霜雪的氣息,卻讓人不敢接近,只能靜靜地仰望着。
金曜靜靜地站在遠處,看着那道白影。
楚瑜則站在他旁邊,又看向那些冰封在冰牆中的天鷹大營,幽幽地輕嘆一聲:“他一直堅持要去收集藏海圖,爲的不光是與陛下朝廷的交易,爲的是——長眠冰川裡的天鷹大營三千將士罷。”
三千天鷹,永眠冰川,最後守的終究還是這家國平安,江山無恙。
在他靜靜地躺在永凍原的冰川雪水裡那一刻,在他看着他們一個又一個地疊在冰冷的縫隙上,以身子擋住了千鈞之重的大雪,一顆冰冷如灰燼的心卻在那一刻如死灰中燃了一點火星。
不能辜負那些守望,不能讓他們白白犧牲。
是他將他們領上戰場。
那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傳奇,最終長鷹雖然隕落在陰謀權勢裡,他身爲主將卻不能辜負他們的使命,不爲朝廷,不爲任何人,只爲這三千張安靜地沉寂在冰雪中的面容。
只是,從來名將如紅顏,不許人間見白頭。
從此大元王朝沒有了少年名震天下的驃騎將軍,卻多了一個人間江南翻手雲覆手雨,袖中藏乾坤的琴三爺。
“主上是我們值得付出一切的存在。”
金曜輕聲道:“那一年,他讓我領着人折回律方通知所有人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此行兇險非常,可他還是去了,那一年,我不願離開大家,我是武衛首領,怎麼能拋棄主上和我的下屬,讓他們置身險境,但是我還是走了,那一年的雪啊——。”
他閉了閉眼,輕輕地擡頭,彷彿還能看到多年前的那一場雪:“太大了,我總覺得彷彿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楚瑜看着他俊秀卻蒼白的面容,沒有了平日裡的尖銳與矜冷,她明麗的大眼裡柔軟下來:“一切都過去了,他們沒有白白犧牲,生死不由人,你們好好的活着,便是他們拼盡一切要成全的所有。”
她的聲音裡沒有憐憫,只有平靜的溫淡,宛如溫潤的流水。
卻彷彿能填平最深的裂痕,撫慰最痛的舊日傷口。
金曜慢慢地睜開眸子,轉眼靜靜地看着她。
楚瑜一愣,他看她的眼神裡,彷彿與之前不同,有些東西卻很熟悉。
她默默地垂下眸子,看向遠處的琴笙,不再說話。
卻見琴笙忽然動了動,他低頭看了下擱在自己腳邊的小瓷瓶,那裡面是南亭羽的骨灰。
他妙目微動,有複雜的光閃過,最後還是歸於深沉。
他一翻手掌,那小瓶子便瞬間飄了起來落入他的掌心。
琴笙看着手裡的瓶子,指尖輕輕地摩梭過那光滑冰冷的瓶身。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那個風流少年,策馬揚鞭,醉臥大漠黃沙,曾經望月而嘆,誓要做下一個飛將軍。
“子非,子非,你看,我這一身銀甲可好看?”他一身銀甲含笑看着自己,彷彿永遠都不會老去,永遠沉寂在時光與歲月裡。
那年並轡沙場,那年穿過江南的杏花春雨,那年上京十五元宵烹雪煮茶,那年長劍流光破青雲,都化作那一抹灰燼與粉塵。
琴笙幽幽妙目微微挑,擡手間,忽然將那瓶子拋起,寬袖一拂,那瓶子梭然被挑起,直接整個飛向冰橋對面封印着那盔甲和戰馬的冰壁。
只聽的“砰”地一聲,那瓶子瞬間嵌入了冰牆中,竟沒有碎裂。
蘇千城這時候已經走到楚瑜這邊來了,忽然聽到那一聲冰裂響,回頭的時候正好看見那一幕,她垂下睫毛,似有了淚光,臉色也有些發沉:“他還是恨我們的。”
楚瑜怔然了片刻,卻搖搖頭,輕嘆了一聲:“他從來都不恨他的。”
琴笙並不恨南亭羽,一如南亭羽並不恨他令人折了自己的身骨骼,苟且殘生。
立場不同,生死不能自由人,他們站在自己的無間道里,不能回頭。
也許亦是爲了曾經的那第一個“朋友”,至少是那個人才讓他知道這世間還有與子同袍。
恨也好,愛也罷。
已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寂滅於塵土。
蘇千城一愣,有些怔然地看着她:“你說他不恨?”
楚瑜轉過臉,看着這個眉目間和自己有那麼點影子相似卻看起來更矜持高貴的女子,淡淡地道:“是的,他也不恨你,這麼多年了,你在他和南亭羽身邊,竟不知他們是什麼樣子的人麼?”
蘇千城目光深深地看着楚瑜,似要說什麼,卻到底卻沒有張口。
“三爺從來不恨任何人,不值得,他也不屑,南亭羽,我想他大約也時候如此。”楚瑜輕笑了笑,隨後沒有再理會蘇千城,徑自轉身向琴笙走了過去。
太驕傲的人,智商太高的人,纔會惺惺相惜,琴笙到底在南亭羽死後,諒解了他,否則不會允他的骨灰和自己的盔甲一起冰封在這冰川裡。
蘇千城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隨後抿了脣,有些顫抖地捏緊了自己的衣袖,臉色沉冷。
金曜看了她一眼,冷淡地道:“看在你我也算舊識上,也是看在公子羽的份上,我奉勸你一句,離小魚小姐和三爺都遠點,自作聰明,遲早反誤了性命的事情不要太多了。”
蘇千城擡起眸子看向金曜片刻,冷聲道:“多謝。”
說罷,她亦轉身離開。
“小姐,她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她什麼身份憑什麼說這種話,是在炫耀她瞭解三爺麼,扯三爺也就算了,她憑什麼扯到姑爺,她甚至都沒有見過姑爺,竟要在您面前炫耀和嘲諷您麼!”錦心雖然站得不近,但楚瑜和蘇千城說話的時候,並沒有刻意避開什麼,所以也聽了個清楚。
此時,她忍不住憤憤不平起來。
蘇千城卻閉了閉眼,神色有些黯然:“但她說的有道理,不是麼?”
“小姐!”錦心有些惱怒,卻見蘇千城看似平靜卻有些蒼白的面容,最終還是沒有再多說話,只是看向楚瑜的目光有些冷。
“琴笙。”楚瑜站在冰橋這頭,向琴笙深伸出手。
琴笙轉身看着她,隨後緩緩地行了過來,擡手牽住她的素手,慢慢地將她的手緊緊握在手心裡,輕輕一扯將她抱進懷裡。
楚瑜一愣,目光掃過不遠處的金曜和蘇千城等人,還有這冰牆裡的一道道天鷹大營的士兵身影,她到底有些不自在地微微緋紅了臉:“琴笙。”
“我帶你來見他們,上一柱香,也讓他們知道他們有了將軍夫人,曜司的主母。”琴笙在她耳邊輕聲道。
楚瑜一怔,隨後頷首,輕聲應:“好。”
琴笙便攜着她一路走了回去,水曜已經準備點好香爐和化紙盆還有一直溫在炭爐裡得酒水。
兩人分別上了香,也焚燒了紙錢,這次來得曜司武衛都齊齊下跪,也跟着他們同祭拜。
祭拜完畢之後,楚瑜看着他上了最後一柱香,看了眼不遠處的蘇千城:“琴笙,藏海圖,你可尋到了?”
琴笙微微頷首:“嗯。”
楚瑜鬆了一口氣。
想來方纔琴笙和金曜趁着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大約就去取了藏海圖。
說話間,忽然見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後一道人影就被人給扔在了地上。
“主上,這女人自從咱們進入冰川之後就一直跟着咱們,鬼祟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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