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冬日的午後,意外的暖和起來。
花池中的一株臘梅開的正緊,兩個小丫頭正在小心翼翼的採摘,滿臉的喜悅。
女子對花的喜愛,由來已久。亙古至今,從未變過。
孟秀荷坐在日光底下,盯着腳下搬遷的螞蟻,看的出神。還未到下雪的時候,氣候也沒太冷。螞蟻們忙着儲備最後的一點食物,來回穿梭,忙忙碌碌。
父王被處死的消息,落入她耳中的時候,她愣了半晌,然後,冷笑起來。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一想到父王爲了謀反不擇手段,甚至,捨得將她這個不受寵的女兒,遠嫁飛逸國,她就滿心的不忿。雖說當年,是她親口答應下來親事。但那時那般的情形,容不得的她不答應。
她不受寵,從來都是。
即使換了靈魂,想盡了辦法,父王始終不將她放在心上。相較府上的兩個嫡女,總是有偏頗。
倒是孃親,一直將她捧在手心,將她當成個寶。
只不過,孃親在府中地位卑微,與王妃之類的相比,有云泥之別。也是因此,她的性子格外的怯懦,低眉順眼。
甚至於,得知她要成爲政治的犧牲品,她連抗爭的權利也沒有,只有服從。
她永遠記得,她出嫁那日,正王妃那句尖酸刻薄的話,你該開心。嫁入飛逸國,說起來也算是高攀了呢。
高攀,呵呵。若是高攀,怎不捨得將你親生的女兒嫁過去。她心中恨毒了正妃,咬牙切齒的一番回擊。
正王妃笑着的面頰上,忽然一變,板起臉來。轉頭訓斥起她的孃親來。“你是如何養女兒的,連點規矩也不懂。”
她的孃親聞話,惶恐不安。深垂着頭,滔滔不絕的解釋起來,王妃是妾身做錯了。
她滿心憤懣,正欲再罵回去。她的孃親。那個柔弱的女人,卻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
。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她瞥見孃親神情中的懇求,就將臉別過去,不再理會。
嫁出去也好,好過在這府中。看別人的臉色。她咬着脣角,雙手握成拳狀。懷了這般的心思,漫漫的旅途也變的短暫起來。
一夜之間。搖身變爲飛逸國的太子妃,她着實揚眉吐氣了一把。因着身份的尊貴。宮中的下人們,無一不是小心翼翼,看她的臉色行事。生怕一不小心,就觸犯了大忌。
這般被捧在手心的日子,她已經嚮往許久。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夫君,飛逸國的太子,心智只有八歲。說白了,就是個癡傻兒。
“秀荷,你怎的也喜歡看螞蟻搬家了?”少年渾厚的聲音,與稚嫩的話,甚是不相稱。
孟秀荷擡眸,只見天光底下的少年,生的眼如星辰,眉間帶着一抹英氣。身材魁梧,高大頎長。
本該是英俊的少年郎,卻有着孩童的心智。
她淡淡一笑,指着地面,道:“這不跟你學的。”
聞話,少年的臉上,綻放出一朵清澈的笑容。大跨了兩步,蹲下了身子,目光炯炯,盯着那黑乎乎的小蟲子,道:“是不是很有趣?”
黑壓壓的影子,鋪蓋過來,映的青磚的地面上,一片薄薄的黑。
孟秀荷點着頭,伸手拿了一枝細小的樹枝,撥動着螞蟻的身軀。那螞蟻正揹負着細碎的食物殘渣,感覺到周圍的危險,慌忙扔下身上的食物,倉皇而逃。
棄車保卒,原也是昆蟲世界的法則。
孟秀荷笑了笑,嘴角上隱着一抹苦澀。她的父親被當場處決,府邸上的其他人,亦沒能倖免於難。
不管地位家室如何,轉瞬間成爲雲煙。府中的女人,被盡數發配到了寧古塔,包括她的孃親。
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如今,一人失道,全家也遭受牽連。
旁人的生死與她無關,一想到正王妃,側王妃,以及府中那幾個看不起她的,那幾個所謂嫡女,從此再無翻身的機會,她就覺得大快人心。
誰能想過,當年,選擇把她嫁出去,反倒是救了她一命。
飛逸國畢竟是個獨立的國家,就算參與了謀反,而且謀反失敗。陳朝也拿它沒什麼辦法,至多,歸附於陳朝。
國家還是那個國家,國君依然可以繼續當,只是,每年需要上陳朝上貢。對這個富得流油的國土來說,這點懲罰,實在是無關痛癢。富貴的人家,依然可以富貴。
孟秀荷思忖着,冷漠的嗤笑了正王妃的鼠目寸光,眼中卻淌出幾滴淚來。
瞧見地上的溼潤,一朵兩朵,像是盛開的花
。慕容飛慌忙擡眸,伸手拿了帕子,小心的擦拭着她臉上的淚花,急切的問道:“秀荷,你怎麼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他的眉間漾着一抹深刻的擔憂,手上的動作,輕盈而謹慎,生怕弄疼了她。
孟秀荷猛然搖頭,看着少年清澈的眸子,淺淺的笑起來,“殿下,幫我找找孃親好麼?”
她只是個女人,居住在深宮之中,身旁的人手盡數是女子,到陳朝尋人這件事,着手做起來,終究是不便。
知恩圖報。這一點,她刻骨銘心。不敢忘。
“秀荷的孃親,就是飛兒的孃親,飛兒自然要幫你找回來。”少年眨巴着眼睛,話語輕柔,像是一片羽毛,輕輕的,輕輕的落在身上。
聞話。孟秀荷莫名有些感動。伸手握住少年的手,吸了吸鼻子。
異國他鄉寂寞的人生裡,正是因了眼前的少年。重新變得有意義起來。
她一度嫌棄他是個癡傻兒,恨父王的狠心。但隨着時間的流逝,少年身上的單純,卻叫她歡喜。
重要的是。他待她極好。就算是,一日也不能離開了她。
“秀荷。孃親在哪兒呢?”孟秀荷臉上的淚漬,被盡數抹去。慕容飛拿開帕子,好奇的問出了口。
要找人,自然要告訴地點。
孟秀荷有些猶豫。眼睛越過慕容飛,徑直看望宮牆外的一團白雲,從喉腔裡迸出三個字來:“寧古塔。”
寧古塔。在陳朝的邊界之地,漫天黃沙。是收押犯人的要地。一旦被髮配到寧古塔去,沒幾個人能活着回來。
所以,在陳朝,人人談寧古塔色變。
慕容飛聞話,問道:“孃親好端端的跑到塔裡去做什麼,去撞大鐘,敲木魚麼?”
孩童的世界,只有好玩和不好玩的區別。在他看來,古塔裡面也就數這兩樣好玩了。除此之外,只有一羣無聊的老和尚。連玩笑話,也不敢說一句。
兒時的時候,他便跟隨着父皇去過皇家的寺廟。裡面的和尚,只顧着吃齋誦經,竟是對他的調侃愛理不理。
從此之後,他就厭上了那裡。只覺得,那裡無趣的很。
孟秀荷啞然失笑,解釋道:“孃親可不像你這般貪玩,孃親是被人抓去了那裡。”
她的嘴角微微上勾,帶着些苦澀。果然眼前的少年,不知道那個地方的兇險。
“誰這麼大膽,敢抓孃親
。秀荷,你不要急,我這就派人去將孃親救回來。”慕容飛的臉上閃着一抹恨恨之色,從地上站起身來,伸手向遠處站着的侍衛招了招手。
那兩名侍衛,絲毫不敢耽擱。忙不迭的跑過來,彎下身子,忐忑的等待着太子的命令。
唯命是從。這是成爲太子近侍的第一要素。
他們的太子,從來就不按常理出牌。所以,爲了侍奉好太子,他們沒少花費心思。
“你們兩個給我去寧古塔,將孃親找回來。找不回來的話,提頭來見。”
慕容飛的眉毛一揚,雙手負在胸前,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
提頭來見,四個字,是他某一次去養心殿的時候,聽見父皇說起過的。那時候,他便悄悄記在了心裡,每每下達什麼命令的時候,都要加上這四個字。
兩名侍衛聽到寧古塔,眼睛裡閃出怪異之色,小心翼翼的出言提醒道:“殿下,皇后娘娘在中元殿住的好好的……”
他們的太子,與衆不同是正常現象。如今,讓他們去寧古塔找皇后娘娘,卻是匪夷所思。
寧古塔,那可是隸屬於陳朝境內,是發配罪犯的必經之地。
“是秀荷的孃親,你們真是夠笨的。廢話少說,趕快去吧。”慕容飛斜睨了那倆侍衛一眼,滿臉的嫌棄。話都說了那麼直白了,他倆竟然聽不明白。看來有必要,讓父皇再給他選一些聰明的侍衛來。
慕容飛暗暗思忖着,回頭望着孟秀荷淡然一笑。烏黑的眸子裡,閃耀着瑩瑩的光芒。
“諾。殿下,小的們這就去。”那倆侍衛異口同聲,被一個心智只有八歲的少年當面說笨,真是丟了大人。
這會他們可顧不上,寧古塔是陳朝的地盤,私自救人可是違法行爲,一溜煙跑了出去。
要是再提出什麼異議,他們的太子,或許,就直接將他們“咔嚓嚓”了。
“多謝殿下。”見那兩人去的遠了,孟秀荷淺淺一笑,起身嚮慕容飛行着禮。
慕容飛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微泛紅,扶起了她的身子,“都是小事,秀荷,你不必放在心上。”
說着,他將臉轉了過去,眼睛盯着金絲製成的雕花的鳥籠,轉移開了話題,“也不知上次那隻白色的鸚鵡,是誰放走的。”
這件謎案,一直困擾在他心頭。他甚至不惜動用武力,嚴刑拷打。但宮裡,竟沒一個招供的。
最後,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那時候,捉那隻鸚鵡,純粹是因了孟秀荷喜歡。所以,聽聞鸚鵡被放走的那一日,他大發了一頓脾氣,命令下人們務必將幕後黑手找出來
。
他手心攥着冷汗,心中愧疚,又怕孟秀荷傷心,甚至不敢去正視。後來孟秀荷聽說,只笑了笑。說無事,只是只鸚鵡,也沒什麼大用途。
但鳥籠還是放在了原處,不准許任何人挪動,希冀着雪花有一日回來。
“走了就走了,不是自己的東西,終究留不下。”孟秀荷感慨萬千,就像齊敬詩。她原本以爲,他們可以終老,相伴一生。
只是,故事的結局卻是,他娶了旁人,她遠嫁他國。以後的生命裡,甚至不會再有交集。
孟秀荷的聲音很輕,慕容飛並沒聽見。他上前一把抓起了鳥籠,放在手中反覆的打量。
金絲的材質,在陽光底下,閃動着金光。雕上去的花紋,也十分的考究,是選了一等一的匠人,親手打造的。
他抓耳撓腮,念念叨叨。良久,轉過身來,一本正經的問道:“秀荷,你說是不是雪花嫌棄這鳥籠不好,這才飛走的。要不,我再命人做一個鑲嵌珠寶的,指不定它就瞧上眼了呢。”
“……”
真是有錢任性。孟秀荷腹謗着,不再吱聲。
新摘下來的臘梅花,泡在熱水中,有股撲鼻的清香。金黃色的小花朵,在水中二次綻放。花瓣舒展,上下浮沉。
孟秀荷吹着杯上的白氣,盯着那小花朵,不禁暗想,因着謀反之事的失敗,果親王府從此之後,消匿於人世。
飛逸國亦是遭受了重創,提出投降,甘心情願上納貢品,服從陳朝的命令。
那麼,齊府一定安然無恙。
而且,聽說那個重挫父王軍隊的是個年輕的後生,叫做莫玄鏡。而莫玄鏡是齊文鳶的如假包換的表兄,如此一來,齊文鳶的日子應該更加好過纔是。
她不禁有些懊惱,大口飲了下杯中的水。滾燙的水,遊弋在脣齒之間,燙的嘴脣幾欲掉了層皮。
一驚之下,她慌忙丟棄了瓷杯。玉色的杯子,在青石磚上,碎成一片一片。
滾燙的茶水,流淌了一地。鵝黃色的花朵,點綴在那一片潮溼之中,顯得安詳而寂靜。
“秀荷,你沒事吧?”慕容飛跑過去,拉起她的手,檢查着她有沒有被燙傷。語氣裡,滿含關切。
孟秀荷機械的搖着頭,目光炯炯。有的念頭一旦起了,就不容易再熄滅。
她恨毒了齊敬詩,連同齊文鳶一道。
因爲開水燙到的關係,現下,她的嘴脣麻木,喪失了味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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