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出師不利。雪衣女垂頭喪氣,雪白的身子輕輕的發顫。
果不期然,明晃晃的籠子,被人提了過來。它被那雙手掌,輕輕的塞進去。然後,噠啷一聲,銅鎖落上。
它萬念俱灰,看着鐵絲一條一條,無氣力的栽倒在籠內。
“秀荷,你瞧它,好像不開心。”慕容飛指着雪衣女,清澈的眸子裡,有了幾分同情。
孟秀荷卻是饒有興趣,漫不經心的道,“不礙事的,慢慢它就會習慣鳥籠子裡的生活。”
雖有慕容飛的寵愛,她亦是不自由的,被拘禁在偌大的宮中。觸目可及的風景,早看的厭了。在這時候,她纔有點懷念起來當初離府出走的生活。一無所靠,小心翼翼,卻是自由暢快的。
這世上的事情,倒也真是,有得必有失,二者相互依存。她輕輕慨嘆着,眼睛裡有了一抹哀愁。
鮮嫩的青草,開始漸漸的衰老,成爲枯黃的顏色。
走在小徑上,會有葉子落下來,一片一片,像是在訴說秋日的蕭瑟。
齊文鳶站在閣樓上,舉目四望。高聳的牆,灰色的假山上,流水潺潺。天上漂浮上的白雲,極是悠閒。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心思沉澱下來。閣樓上的藏書,在一季的秋風中,被她翻看了泰半。
有幾卷書,極是古樸。上面的文字,有些象形的意味,她並不認識。去詢問了師父,師父只是捋着鬍鬚,搖了搖頭。但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雲霧宗歷史悠久,從上一個朝代算起,是有些晚。
現代的雲霧宗,據師父所言,只剩下些小的分支。隱沒在各個山間,並不爲人所知。不可否認的是。在歷史的浮沉中,師門的靈力是繼承下來了。她皺着眉,思緒飄蕩。
師門裡突然一陣喧譁,她循聲望過去。在人羣中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高大魁梧,眉目清秀,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靜。
是孟君浩。
心臟突然疼起來,她彎了彎嘴角,面上保持着勉強的笑容。陽光照過來。襯得有幾分明媚。
孟君浩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匆匆擡眸。瞥見齊文鳶的那一刻,他目光裡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即,恢復了平靜。少女的笑容燦爛的如同昨日,只是,卻恍然帶了一縷哀愁。
她緩緩的垂下頭,從漆黑的臺階上下來,沉重的腳步聲,響徹在空曠的大殿之內。
孟君浩。不,是孟清秋。此時此刻,他應該身處皇宮之中,爲何來到了師門。是爲懷舊而來?
她深思着,目光終是黯淡下來。腦海中清晰的浮現起幾個月前,那個明媚的春日裡,他冰冷似冬日的語氣。她以爲自己已經忘卻,但間隔數月,再次與故人相見,心中的惆悵不減反增。
“鳶兒。快來,君浩回來了。”
師父笑吟吟的喊着,眉間掛着難以名狀的喜悅之情。
齊文鳶聞聲,淡淡的應了句。腳步依然遲緩。畢竟,她並不清楚,自己該如何面對。
水扶蘇溼潤了眼眶,輕啓薄脣,一聲接一聲的輕喚着,“師兄。師兄。”也只有在孟君浩在的時候,她纔會柔情的似個少女。
孟君浩點頭答應着,嘴角輕輕的揚起,帶着一種雲淡風輕的笑,“扶蘇,你好麼?”
“恩,很好。海棠果我已經醃好了,你要不要嚐嚐?”她說着話,眉目流轉,深情的凝望着孟君浩深邃的眼眸。
海棠果,是他們共同的回憶。如今,再提起來,總是有些傷感。
畢竟,那時候一起醃海棠果的歲月,她正做着與師兄永不分離的美夢。而今,夢已碎,剩下的便只有無盡的失落。
孟君浩微怔,大跨步上前,撫了她的頭,語氣溫柔如水,“恩,宮裡的海棠果,我吃着確實沒有師門中的好吃。”
即太子位來幾個月,他學會了許多東西,比如逢場作戲,比如不動聲色,比如韜光養晦。所以,在與人交流的時候,他的臉上不再是平靜如水,相反掛着淺淺的笑。
整個陳朝上下,覬覦皇位的人並不在少數。這些人是誰,他心知肚明,卻是束手無策。也是因此,拉攏人心,日益顯得任重而道遠。
這也是爲什麼,他改變身上清冷的氣質,改走溫情路線。大丈夫,該伸的時候,該屈的時候,自然也是要屈。
看見孟君浩的笑靨,水扶蘇足足愣了有幾秒鐘,以爲自己看錯了人。記憶中的師兄,一年四季,表情總是如出一轍,冷冷冰冰,讓人感覺疏離。
她慌忙了揉了揉眼睛,仔細望了望,確認了腦海中的那副眉眼。轉過身,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師兄。”
踏下最後一級臺階,齊文鳶無處可逃,硬着頭皮喊了一聲。早知今日會在師門遇到孟君浩,就算是打死她,她亦是不會出門的。
“鳶兒。”孟君浩禮貌的回答着,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他迅即的轉過身子,跪拜在師父身前。
齊文鳶垂着頭,心口隱隱作痛。最尷尬的處境,莫過於最熟悉的陌生人。
師父捋着白鬚,連忙叫他起身,眼睛裡含了一絲欣慰,“君浩,你怎會來?”
瞧着孟君浩的背影,齊文鳶只覺如墜冰窖,匆匆忙告了別,逃也似的離開殿內。
師父不明所以,怔仲了半晌,輕飄飄的吐出三個字來,這孩子。
齊文鳶出殿的時候,正巧碰上水扶蘇。由於倆人都是形色匆匆,心不在焉,十分不巧,撞了個滿懷。
水扶蘇懷中抱着的罈子,應聲掉下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圓滾滾的海棠果,滾了一地,粘稠的蜜汁,在地上勾勒出不規則的形狀。
“扶蘇,對不起,對不起……”齊文鳶一愣,隨即回過神來。滿臉慌張的道了歉。
她深深明白,孟君浩在水扶蘇心中的分量。所以,當下,緊張的手足無措。
她的眼圈泛紅。淚水朦朧瞭如水的眸子。這件小事,若是在從前,她定然一笑置之。只是,眼下時過境遷,心中逃離的慾望。讓她爲難起來。
水扶蘇癱倒在地,顧不得去埋怨齊文鳶,連忙用手去抓那些海棠果。額頭上的汗細密的冒出來,薄薄的一曾,淌溼了額前的發。
齊文鳶知道她難過,迫不得已,蹲下了身子,去撿瓷罐的碎片。碎片此時此刻望在她眼睛裡,像是看見自己碎掉的心臟。
同樣的觸目驚心!
她咬着嘴脣,努力的不讓眼淚掉出來。碎片冰涼冰涼的。中和了掌心的溫度。
“師兄,這些海棠果,這些,都沾了灰塵,只怕是吃不成了。”
水扶蘇側過頭,盯着孟君浩,眼睛中淌出晶瑩的淚花,似是極委屈。她其實知道齊文鳶不是故意的,仍是不自禁的埋怨起來,“師兄。都怪師姐她……”
她嘟着嘴,一臉憤怒的盯着齊文鳶,心中的難過,如滔滔的江水。要不是齊文鳶。師兄一定能吃上海棠果,說不定就能回想起從前的事情。她不奢望師兄永遠記得她,只是,昔年的那些歲月,她不希望師兄完全忘記。
孟君浩彼時正與師父寒暄着,聽見動靜的時候。他的背脊突然冷了一下。強忍住回頭的念頭,他繼續雲淡風輕的與師父的談話,這次回來,其實是有事拜託師父。
父皇的身子,明顯的一日不如一日。儘管送進寢殿的藥,一碗一碗,究竟沒起什麼大作用。
果親王蓄意謀反的事情,是在一個春日的夜裡,師父親自過去向他傳達的。聽到消息的時候,他愣了愣,頰邊的笑意迅即的消失了去。父皇曾親口向他保證過,陳朝誰會謀反,果親王也是不會的。
果親王與父皇交好,這一點,他自小就知道。因着果親王的住所離皇宮近,所以三不五時的常常入宮。他與父皇,有時是下棋,有時是交談。一待就是大半天,宮中的人也因此對果親王格外的敬重。
所以,師父的話,讓他陡然心驚。他表面上保持着一貫的風平浪靜,暗地裡卻派人偷偷去調查。
調查的結果,果如師父所說,果親王狼子野心,虎視眈眈。那一刻,他突然就覺得自己周圍草木皆兵,能信任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如此下去,皇帝的位置能不能保得住,也會是個未知數。
這次來師門,便是爲了這事。用兵謀略方面,他總是欠缺點火候。師父則不同,孩提的時候,他就親眼見證過師父的料事如神。若是得了師父的相助,事情指不定能變得簡單一些。他就是抱着這般的僥倖,造訪了師門。
耳畔響起水扶蘇沙啞的聲音,孟君浩再也坐不住,連忙站起身,朝師父微微示意了下,大跨步的往門口走去。
兩個少女正蹲坐在地面上,彎着腰撿東西,如花的面上,滿是哀愁。
一個正在撿海棠果,另一個少女攤開的掌心上則是碎片。
他皺了皺眉頭,頰邊漾起一抹微笑,伸手拉了水扶蘇起來,詢問道:“扶蘇,你沒事吧,可曾傷到了手?”
水扶蘇猛然的搖頭,眼淚噴薄而出。許久不曾聽過師兄的關懷,她百感交集,竟是嚎啕大哭起來,“師兄,你瞧這些海棠果上都沾了灰塵,想必是吃不成了,都怪她。”
她垂下頭,用手指着齊文鳶,又氣又急。沾着蜜漬的海棠果,在她的掌心裡,漸漸融化開來。黏糊糊的感覺,襲遍了全身。
“不礙事。”孟君浩微微笑着,望着那幾顆安靜躺在水扶蘇手心的海棠果,信手挑揀了一顆,含入口中。
他嘖嘖有聲的咀嚼起來,讚歎道:“扶蘇,跟從前一樣好吃。”
在宮裡呆的時間越長,他越能清楚的看清許多人險惡的用心。所以,對於之前在師門的生活,他亦無比的懷念起來。
他忽然懂得了人生的真諦,努力的對那些關心自己的人好。畢竟,世界上,與你非親非故,還一心爲你着想的人,實在不多。
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水扶蘇破涕爲笑,像是個單純的孩子,受到了讚賞。淚眼婆娑眼睛裡,閃爍着愉悅的光芒。
這世上,總有一個人,你會爲他哭,也會同樣因爲他的一句話,而開懷大笑。
倆人的交談聲,源源不斷的鑽進齊文鳶的耳朵中。
感覺到身子漸漸麻木起來,手上的動作,機械起來。她深垂着頭,強迫自己不去擡頭看一眼。
陽光陡然照進來,映在地上的兩人的影子,一高一低,生生硬硬的扎進她的心臟上。
她含着淚,麻木的用手去尋那一片片的碎片。即使她近在眼前,他亦裝作視而不見。
沒有什麼比這更加殘忍的。
嘴裡開始有血的腥氣,她放鬆了咬緊的貝齒,手指微曲,將那些碎片盡數握在手中。
是誰說過的,若是身上疼了,心臟便不會那麼疼了。
始料未及的,一雙寬厚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的身子整個提起。然後,聽見“嘩啦啦”一聲,握在手中的碎片,掉了一地。
開始有風吹來,拂過她的面頰,懸而未滴的淚水,被風吹得收進了眼眶中。
“疼麼?”
熟悉的聲音,在她的耳畔縈繞。她忍不住擡眸去看,正巧碰上他的目光。
那目光裡的情緒,格外的複雜,有心疼,有自責。
她搖搖頭,確認自己看錯了,重新將頭埋下去。掌心的那一抹嫣紅,無比的刺眼。
“纏上這個。”孟君浩的語氣小心翼翼,拿起手邊的清水,輕輕的倒在那抹嫣紅之上。
血溶於水,紅色的液體,順着掌心的紋路,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接着,白色的粉末從孟君浩的手指縫隙間,落下來。這味藥,她認的,是門中的止血靈藥。
白色的繃帶,一圈一圈的纏上來。孟君浩的神情專注,目光含情。
“謝謝你。”齊文鳶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輕吸鼻子,聞見孟君浩鋪天蓋地的氣息。是現實,還是夢境,她一時之間,並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