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大概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慶典盛事了,在它前後這三天,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無不相伴夜遊,賞燈作樂。
黃昏還沒到,街道兩旁的攤子都已經擺得滿滿當當,夏元熙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從來都是發奮練功,或者做一些在地球社會明顯屬於違法亂紀的暴力行爲,對於這個世界普通民衆的生活方式,她還覺得很新鮮。
就像現在,她左手持一支栩栩如生的兇臉武將糖畫,右手提溜着一包零食點心,在各處攤位上轉來轉去,每到一處都讓老闆千恩萬謝地奉上最高級的笑臉。
畢竟這樣不差錢又什麼都想買的主顧真是太難得了……
這就讓跟在她後面的薛景純懷中的紙袋越來越多,雖然這位目前是本界唯一的大乘仙君,別說是這點小東西,哪怕把泰山給他搬來,他也能單手託着如閒庭信步般輕巧,但人民羣衆卻不知道如此深的□□,只道是一位高華清貴的俊美公子被當做下人般使喚,哪怕臉都快要被堆積如山的紙包擋着,卻一幅如沐春風的樣子,跟着前方的少女亦步亦趨,怎不叫人頻頻側目?
“玄璣,你左前方轉角那家店裡有芝麻和桂花的香氣,應比你剛纔嘗過的蜜漬玫瑰餡心糯米丸子更勝一籌,要不要去嚐嚐?”薛景純又提出了新的建議。
嘖,這人還真是,上趕着給自己找活幹……賣糖葫蘆的老爹想着。
夏元熙從一串串晶瑩剔透的糖包水果中擡起頭:“爲什麼要歧視玫瑰?”
“不比玫瑰天生香甜,桂花本身味苦,不能直接製作糯米丸子,需要以其他材料窨制,只取其香。這家店既然用到了桂花,那應當是虞朝傳下來的古方,只不過這種製法太耗時日,所以比較罕見吧。”
窨就是將主料和輔料密封保存,直到主料染上輔料的氣味,然後將主料挑出來,其餘棄之不用,許多花茶就是用這種方法制作的。
賣糖葫蘆的老爹在這裡擺攤已經好幾年了,自然知道自己附近的這家老點心鋪向來收費高,普通人一般聽到價錢就搖頭走開,但人家不做這個生意,因爲每天都有達官貴人家的馬車前來,常常一提就是十幾盒,連器物都是精美華貴的漆器,當時他還笑別人傻錢多,糯米能值幾個大子?想不到竟然有這樣的淵源。
“這位公子還真寵令妹,不過您提這麼多東西拿着也不方便行動,老漢倒知道這集市上專門有一些人在當嚮導和跑腿,都是家世清白的本街人,公子倒不如花十個大子僱兩個,也好有幫手……”集市上混的人總是自來熟,能言語,糖葫蘆老爹立刻熱心向薛景純提議道。
“多謝,這倒不必。”薛景純禮貌拒絕,“不過這位老伯又如何得知,她是我妹妹?”
“不是我自賣自誇,老黃在這條街賣糖葫蘆賣了快10年了,看什麼不是一看一個準?”黃老爹豪爽笑道,隨即立刻壓低聲:“公子您看,你右後側方看竹編螞蚱的兩位小哥,其中一位是姑娘家,定然是和情郎約會,私自從家中跑出來,又臉薄不願讓人知道身份,這才換了男裝;您左手那條街二十步遠賣絹花的攤前,那位公子卻是攜夫人出遊,二人相敬如賓,想來是出自詩書門第……嘿嘿,若是沒有婚配的男女,走在一起都有些躲躲閃閃的,成了婚後,頭上公婆會管教新婦規矩,自然也端莊穩重許多。”
“所以?”
“哪位姑娘不愛俊,公子您這樣的人物,如果和紅顏知己出來,那姑娘就算平日裡是位小辣椒,也會端起十二萬分的淑女小姐氣派,爭得您歡心;這要是成了親,自當專心侍奉夫君,舉案齊眉,不然媳婦的婆家看兒子如此夫綱不振,那還不氣得跳起來?”
黃老爹越發覺得自己的推測極有道理,擠眉弄眼道:“所以能把您這樣使喚的姑娘,只能是家中最小的掌上明珠,從小在令堂膝下養着,自然是天真無邪,嬌憨可愛……”
“猜錯了。”薛景純冷漠臉。
他掃了一圈,果然周圍出來幽會的男男女女間定然有一分奇怪的氣場,偶爾四目交接,立刻會躲閃開,遞東西時候挨着擦着手指,有些面皮薄的姑娘耳朵都紅了,聲音也是細細軟軟的,嬌羞無限……
再看看夏元熙,目光從一串青棗糖葫蘆,轉到山楂糖葫蘆,最後停留在覆盆子糖葫蘆上流連忘返……
一路上看零食的時間遠遠多過看他的時間吧?甚至想到吃什麼,常常直接伸進他懷中自己拿。現在看來,因爲那一絲片縷的觸碰竊喜的自己簡直太蠢了!
可恨竟然還沒一個凡人看的透徹,夏元熙是根本沒把他當男性對待!
“嘖,我們那裡覆盆子都快死光了吧?想不到竟然還能看到這玩意兒做的糖葫蘆,我覺得可以來十串試試看……師兄,結賬,然後我們去你推薦的那一家糯米丸子,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
但一路掏錢十分爽快的提款機這次卻沒有動。
“玄璣真的要先吃糖葫蘆?”
“有何不可?”
“糖葫蘆比較甜,剛吃過就去嘗糯米丸子,豈不是淡而無味?”薛景純一臉認真地建議。
這也不無道理……
“那好,先吃糯米丸子,然後折回來吃糖葫蘆。”夏元熙毫不猶豫道。
計劃通。
薛景純已經想好了,吃完糯米丸子就推薦糖炒板栗和羊羹,反正不會來這家糖葫蘆……
兄妹什麼的……如此不長眼,也別怪上門的顧客跑掉了。
隨着黃昏最後一抹光亮落入西山,更多的人從茶樓酒肆當中走出來,此時,街上早已搭好的各種綵樓、花樹被一一點亮,上面的名家題字和山水書畫讓人應接不暇。
這些大型的彩燈樓都是皇親國戚、達官顯貴還有實力雄厚的寺廟、富商佈置的,組合成的形狀或成寶塔,或是飛仙,或似蓮臺,鬥奇爭勝,彷彿在炫耀財勢地位,努力把旁邊的家族給壓下去,要是誰家彩燈樓附近聚集的圍觀百姓最多,呼聲最大,那真是出盡了風頭,少不得一些閣老甚至皇上都會誇幾句,更是光宗耀祖。
高閣上文人騷客吟詩作賦,伴隨着花魁的樂曲一直飄到人聲鼎沸的街頭。而主要的街道上人流像是海潮一般涌過,簇擁着表演各種舞蹈、杵歌、傀儡、竹馬的盛裝藝人鑼鼓喧天的□□。
而街道兩旁的小販也看準了機會,向□□的人羣推銷手持的花燈,匠人手中的材料廣泛取自鳥羽、宣紙、絲綢等,甚至夏元熙還見了一種用小羊皮鏤刻的像是皮影戲似的燈。而富庶人家的燈上則常有海外來的玳瑁、西域的琉璃等,這時,就連平時最吝嗇的人也要掏出錢來,畢竟一年就那麼一次,要是拿的燈太次,少不得要被鄰居熟人看輕了。
夏元熙站在閣樓上,看着下面人潮涌動,那點點燈火一直隨着街道蔓延,涌向遠方,簡直就像是天上的星河投映到人間,更多了一分生命的活潑氣息。
仰望星河的時候,總會覺得有一絲寂寞,但人流組成的燈海卻不然,那種喜悅幾乎可以感染任何一個目睹這場景的人。
“要下去嗎?”薛景純站在她身邊,自然而然遞過來一隻渾圓的宮燈,它整個外殼都是一層薄如輕煙的娟紗,再無他物。由於沒有支架,裡面香燭的光芒朦朧傳遞出來,通體明黃,再無一絲陰影,就像是一輪滿月。
“咦,師兄,這個燈好奇怪。”
別家的燈都是恨不得越華麗越好,如果燈本身半斤重,那麼點綴其上的流蘇和玉石之類加起來得有三斤。不像這隻燈入手如無物,十分的輕盈和素雅。
“這叫仙居皤灘燈,是用絹絲和細金線織的薄紗,填入粟米之物烘烤,等到定型以後把裡面的粟米倒出,就只剩無骨的燈罩了。”薛景純想起以前上元節的時候,父皇每次都會下令進貢這種燈十對,分給后妃和皇子們。
父皇本身不喜歡燈,但這事從來不忘,以前他一直以爲這是帝王的自尊,哪怕自己不喜歡,也要弄到最好的。
但現在他看到夏元熙睜大着圓溜溜的眼睛研究這燈的時候,他才發覺,大概父皇喜歡的,是兒女嬪妃們的笑顏吧?
“還有一刻鐘會放煙火,在湖邊看的話,水光交映,更勝三分,隨我來吧。”他不由分說,拉着夏元熙就走。
當他們來到湖邊的時候,果然隨着呼嘯的破空聲,炫目的火光在夜幕綻放,點點星火就像千萬條魚,在墨藍的海洋中聚散遊曳。
“哦!”周圍人讚歎道。
“哦!”夏元熙腦袋也跟着煙火的軌跡俯仰。
“好看嗎?”薛景純從背後環着她。
夜色下,很多私會的年輕男女也互相依偎在一起,便像是詩中所說的“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夏元熙的身體沒有抗拒,由衷讚歎道:“天下奇景,不錯不錯。”
“在本世界而言。”他把本世界幾個字咬的很重,“在我們世界之上,有少光天、無量光天、光音天,都是光之海洋,光之世界,奇妙絕倫,遠超玄璣想象,你若是沒有和六道牽扯在一起,總有一天會看到它們的景象……”
“那又怎樣,我會琉璃光王本願經,等我成就紅日相,讓你見識見識完全版無垢光的偉大。”
薛景純失笑:“覺得凡間的燈景有趣,卻對上層世界不顧一屑?”
夏元熙頓時語塞:“……你不要雞蛋裡挑骨頭好不好?”
確實,就算上元節的燈景再美麗,又怎麼比得上那些高層世界美輪美奐的絕景?
“我見過那些世界。”薛景純道。
“這個炫耀我給零分,滾粗。”
“可是不知怎的,我覺得它們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此刻……”他順手拿起之前夏元熙買來玩的狐狸面具,蓋在她臉上。
面具的眼睛孔洞沒有對準,阻礙了夏元熙的視線。
“……你能不能把劍術百分之一的命中率加到帶面具上!”夏元熙忿怒抗議。
“大概是因爲你在我身邊的緣故。”薛景純不接話茬,自顧自說道。
然後,夏元熙因爲漆黑一片的視野而變得格外敏感的其他感官都同時強烈地感覺到了他的存在。
鼻腔裡是薛景純的氣息,身體被束縛在溫暖堅實的懷抱,嘴脣接觸到輕柔的溼潤交纏。
細碎纏綿的吻中,溫柔的呢喃從雙脣交接的間隙散逸出來。
“如果在地球上,現在應該說‘我愛你’,但是這樣未免辜負了今晚的景色……”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還是這樣比較應景。若你不懂,我以後會一直用行動教你,直到玄璣把我當做一個男人,一個一直傾心於你的男人看待。”
煙花轟然綻放,但在夏元熙耳中,卻再無這風一樣的低語更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