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腐爛,皮囊腫脹充氣,最終爆裂開來,濺起一地穢惡的爛泥,只有白白的肥大蠕蟲因爲陽光的照射驚慌失措地翻滾着。
卡麗的靈魂卻沒有散去,她被固定在屍骸的位置,看人來人往,疲憊病弱的村民日復一日爲自己的生計奔波勞累。
難道這就是人死後的世界?如果每一個靈魂都一直存在,那人間該有多擁擠?
但卡麗似乎從來沒發現過和她一樣的同類。
一開始,她難以接受自己身體的腐敗,雖然已經失去了嗅覺,但她仍然能從那紅褐油膩的眼色,以及胡亂飛舞的蚊蠅中推測這具遺骸的惡臭。她試圖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假象,或者只是自己匪夷所思的夢境,只要醒來,她還是坐在那架鮮花裝飾的神龕中,穿着細緻的絲衣,吃着麥芽糖做成的點心。
但現在她已經沒有了睡眠,也不會閉上眼瞼,無論她願意與否,必然會看見周遭的景象,還有她殘破腐朽的屍骸。
漸漸地,卡麗已經習慣了,隨着皮肉化去,原地最終只剩下一具灰敗的骸骨。
原來人死之後竟然是這樣的……
“大哥,你看草叢中白白的是什麼?會不會今晚有兔子吃了?”
不知過了多久,卡麗被一生驚呼吵醒。或許太久沒有聽過人類的聲音,她竟然有些不習慣,總感覺每個字都能聽明白,但組合在一起卻讓她遲鈍的頭腦無所適從。
“噓,我們小心點,一會猛撲過去,不要讓它跑了!”
兩個少年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左右一個眼色,立刻同時跳起來,撲向月光下那蜷縮起的一小團白色物體。
“啊!大哥!這不是兔子!”
“鬼啊!快跑!”
卡麗與兩個少年面對面接觸了,當對方看清她的真實樣子,卻撲通一聲坐倒在地,一張驚駭的小臉涕淚縱橫,鬼哭狼嚎地手腳並用,向後方退去。
爲什麼要恐懼呢?
所有人最終也都會變成我這樣。
或許活着只是一種假象,因爲短暫的生命比起永恆的死亡來說是那麼微不足道。
那麼……爲什麼人還會認爲活着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呢?
卡麗混沌的靈魂這樣想着,她眼前連滾帶爬的小男孩變成了一具小小的白骨人,根根骨骼白淨分明,脫離了一身會分泌汗液穢臭的皮肉。
果然,世界就該是這個樣子。
卡麗有了種親切感。
緊接着,另一個稍遠的小男孩化爲白骨,漸漸地,遠處看熱鬧鬨笑的幾名成年男子,乃至整個村鎮,整片大陸,所有的生靈均褪盡皮肉,露出蒼白的骨骼。
卡里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竟然擁有了可以看到整個世界的全知之眼,但她現在沉浸在一種安詳寧靜的氣氛中。那些骸骨們也都和她一樣倒伏委頓在地,有的顱骨破裂,有的脊柱折斷,有的肋骨分散。甚至—身骨節都零亂散逸,無論老人還是小孩,男人還是女人,大大小小的骨骼縱橫交錯,再也分不清彼此。
是啊……世上一切生靈,無非都是一具具容易腐朽衰敗的皮囊組成的行屍走肉。無論貧窮還是富貴,無論美麗或者醜陋,無論聰慧以及醜陋,最終將歸與死亡,化作塵埃。
生死既然沒有意義,那現世之我也是“無我”,連“我”都不復存在,所以他人更是虛無縹緲。
卡麗心滿意足地沉入思維的大洋中,這裡波瀾不起,一切心一切意識也都像是凝固一樣,宛如母親的羊水,讓她陷入黑暗無夢的永眠。
驟然間,一絲紅光打破了這停滯的寧靜,它開始只是一小朵火星,落在世間無所不在的某處亂骨堆砌中。甫一接觸,綿延無盡的火焰便蔓延爲燎原之勢,將一切白骨都相繼引燃,熊熊大火流光溢彩,讓卡麗像是沐浴於熔岩之中似的。
這是什麼?
卡麗心中泛起久違的恐懼,白骨上甚至感覺到一陣陣波動,那好像是心臟狂跳的聲音,而骨骼表面的水珠,竟像是極大恐怖激發的冷汗!
【就算所有人都成了白骨,我也會認得他,因爲他就算死透了,也一定是一具最優雅漂亮的骨頭!】
好像有什麼聲音在她心中迴響。
【人固有一死,身體髮膚、皮肉骨髓化爲塵土,但能思考,有情感的絕對不僅僅是那具皮囊,如果因爲必死就認爲生死無差,還不如直接生爲一塊頑石算了!】
卡麗在那聲音中獲得了另一種安寧快樂。
她散落在草叢中的骨骼變得潔白如玉,像是塗上一層細膩的琺琅質,併發出瑩瑩的光芒,就像是滿月溫柔安祥的輝光似的。
那光漸漸感染了周圍的骸骨,它們一傳十十傳百,讓這星星之火逐漸佈滿了整個世界。
緊接着,那些之前還是活生生人的骨頭紛紛聚合起來,又回覆到生前的動作形態,血肉經絡皮膚漸漸在其上長出,包裹住了蒼白的骨骼。
最終,遍觀世界,再無微光,也無骸骨,人人都像是被洗盡焦慮和恐懼,心中皆是一鬆,但卻無比自然,無人能察覺到這一變化。
夏元熙睜開眼睛,眼前仍是尸陀林灰敗枯槁的環境,唯一不同的是,在她遠處的周圍,零星分散着十幾個人影,悉悉索索,不知道在做什麼。
她定睛一看,其中一人對着一個小小的火堆,一直不停地磕頭朝拜,腦門已經起了皮革一樣光亮的繭子,他卻渾然不覺,只是口中唸唸有詞;一人臥倒於地上,口脣腮幫咀嚼蠕動,夏元熙看了很久,始終不見他吃過什麼,但嘴巴里咔嚓咔嚓的聲響沒斷過,她過了會纔看明白,原來這人像是牛一般在反芻,把胃裡的雜草吐出來咀嚼,又吞嚥下去。
感覺要交流無比困難……
她轉而走向最近一個人影。他正安祥地盤膝打坐,五心向天,看樣子算是個正常人。
“請問這位道友……”她剛問,卻又住口了。
只見這人臉部肌肉早已僵化,連眼珠子都不動,雙脣所在的縫隙更粘連了起來,就像是長期未說話和進食,嘴部已經長攏封閉似的。
“此人修持靜默外道,動輒數千年不言不語,一旦開口,必然言出法隨,能一語定乾坤……只不過,他大概再也不能開口了。”不知什麼時候,屍林怙主顯露出三眼頭骨的本相,出現在夏元熙身後。
外道有別於邪道與魔道,充斥着異見、邪說和妄執。邪魔二道至少在根本規律上與普通修士差別不大,只是三觀有問題,類似社會中的罪犯和反社會分子。但外道壓根就不是正常人,就像是精神病患似的,做事完全沒有一套準則和價值觀,顯得無跡可尋。
這種人,他把人砍了,還不用付刑事責任的。
夏元熙趕緊離他遠一點,轉而看向屍林怙主,後者三隻眼眶中各有一點碧火,那火光如有實質,讓她感覺到像是面對三道目光的注視。
“能不能問個題外話?”
“說。”
“如果我沒醒過來,那會成爲何種外道?”
顱骨嘎嘎地笑了:“寂滅外道。在你看來,常世將如黃泉,靈魂腐朽入土,精神執念得以永生,成爲非生非滅的存在。你將不爲世界本源接受,也不會被天外天接引,從此孤獨一人,永遠活在僅有你存在的國土。”
就像是被放逐的遊魂似的……
夏元熙想了想,至少貪染那小子會傾力把她找出來,不過落在他手中,跟死了也沒什麼差,或許在那之前,她早就沒什麼本我意識了。
“那晚輩現在算不算已經通過了考驗?”
“哼,算小娃娃你有幾分本事。有什麼要提問的,就說給本座聽聽吧。”
“我有一位友人,元神精魄已經歸於世界本源,要怎樣才能把他找出來,讓他復生或是轉世?”
“友人?還是情郎?”屍林怙主碧火一亮。
“請不要用情郎這麼正直的詞去美化一個始亂終棄的渣男好麼?”夏元熙攤手。
“咔咔咔……你若是喜歡這模樣的玉璧,本座有不下二十種方法能夠做出一摸一樣的,遠遠比你問的問題輕鬆容易……”
“只不過不是原來那塊吧?謝墓葬主美意,一摸一樣的另一塊玉璧就算了,我就想要原來的,只要能把它找回來,哪怕破點殘點也行,卯上一世水磨功夫,總有辦法把它修補好。”夏元熙頓了頓,小心翼翼問道:“別告訴我連墓葬主也沒辦法做到……”
“有意思。若不是今日本座心情好,就憑你剛剛那句冒犯,你就該死。”
屍林怙主陰仄仄開闔着下顎的骨頭,就像是常人扯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但本座也想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麼程度……剛好本座知道一個唯一的方法,待本座打通兩界通道,這就送你過去。”
“如此甚好,多謝了!”夏元熙謝過他,轉而問道:“晚輩還有些許私事要處理,您看什麼時候之前回來合適?”
“人界時間的話,三日。”顱骨答道。
……
這天,剎多羅城的神廟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女人,她頭髮如東極通天山上長年不化的冰雪,肌膚如牛奶一般純潔毫無瑕疵。許多好事的人奔走相告,紛紛來觀瞻神明最完美的造物。
但即使是當地最有權勢的門閥貴族,此時也不敢強行帶走她。這倒不是因爲他們相信無知愚民那套“天女凡界化身”的鬼話,這無非就是一位天生遺傳異常的白子罷了。歷來,剎多羅貴族同流洲其他城市的權貴一樣,認爲白子是上天賦予的祥瑞,白牛白象白獅之類都當做珍奇寶物收藏,小心飼養,更別提這是一位難得的絕代佳人,如果不是因爲恰好出現在該死的這裡,那爲她付出個四五千私兵的傷亡也是值得的。
他們狠狠嚥下口中貪婪的唾沫,厭惡而敬畏的目光看向那座大理石鋪就的神廟。
但既然她出現在這裡,自然祭祀們是知道了,雖然很遺憾,但不得不放棄這份註定爲神廟擁有的珍寶。因爲祭祀是神眷的幸運兒,他們擁有超凡的力量,即使千百人的精兵強將,也很難殺死一位正式的神廟祭祀。
就不知等她被祭祀們玩膩後,恩准她能夠被凡俗之人染指之時,又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讓遠近的豪門爲之一擲千金。
這時,神廟的大門開了。
自在場的民衆們記憶以來,這是第一次神廟在齋戒日的懺悔時間打開大門。
爲首的主祭身披白袍,兩旁的聖女不斷從他將要走過的道路撒上芬芳的香露和嬌豔的花瓣,而狂熱的信徒更是在他走遠後,冒着衛士手中雨點般揮舞的鞭子,撲倒地上去親吻他留下的足印。
“我們虔誠的懺悔感動了神靈,所以祂爲我們的城市賜下神蹟。這名天女化身將在神廟享受供奉,爲城市降下福祉。我預見了她的到來,並且可以看到,在她皈依神廟後的若干年,雨季將帶來更多的雨水,讓穀物結出更豐碩的糧食!”
神廟祭祀往往容貌在平均水平以上,這也得益於一代代精挑細選的聖女,不斷爲這支骯髒的血統改良基因,只可惜平白便宜了人渣們。現在主祭雙手高舉齊眉,莊嚴宣告,倒有幾分神明的代言人的味道,讓不少懷抱孩子的母親流下感動的淚水,遠遠比真實年齡蒼老佝僂的男人們也露出了希望的目光。
“果然是你。”夏元熙一刻也沒從主祭臉上移開目光,“我只想問,你是否記得一個叫卡麗的女人?”
“卡麗?”他臉上一瞬間出現了一絲困惑,旁邊的侍從低聲提醒他,這才恍然大悟。
“那個不潔之人已經在三月前被神廟驅逐。”
夏元熙算了算,三月應該是在她進入尸陀林之前,大概是她沿着聖河尋找的時候,那位可憐的女人已經奄奄一息地被掃地出門了。
“原來我只是得到她記憶而已……”夏元熙自言自語道,隨即,她冷笑着將眼鋒掃過那一排人模狗樣的祭祀,“現在到了讓你們付出代價的時候了,正好今天是齋戒懺悔日,神明叫我把你們那根下賤玩意切片喂狗!死前好好祈禱吧,懺悔自己爲什麼要把那麼醜的東西隨便露出來傷人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