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純手指滑過一顆顆珠子,凝視投射在上面的影像,它無窮無盡的倒影就像是無限展開的萬花筒,似乎要在上面幻化成整個世界。
互即、互入、互攝、互起,所有的珠子都通過光影融合在了一起,但彼此又是獨立的個體,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代表了無限的宇宙的一切因果。
所以當一顆珠子的影像改變,立刻就會投射到所有珠子上,如同蝴蝶的翅膀扇起的暴風。
不,還遠不止如此。
薛景純想,或許還包含別的東西,例如時間與空間,過去與未來……
如果任何現象都是所有事物的整體所現,譬如蝴蝶翅膀掀起的暴風,曾經吹拂了密林的每一片葉片,經過了海洋上空的每一片雲彩,那投射到對岸的暴風無疑是這一切因果共同造成的。
所以現象本身可以包羅一切事物,更可以將其他所有的事物所包羅的事物一併包羅。
由此推之,確定時間與空間也不過是因果互相糾纏,顯現出的具體事物罷了。
既然萬事萬物牽一髮動全身,那它展現出來的影像便如海市蜃樓一般虛無縹緲,執著表象並沒有意義。
此時的他,忘卻諸境,身如藕根,心似蓮花,雖然身在三界之中,但心靈已經超脫其上。
大象無形,曰夷、曰希、曰微,負陰抱陽,幻而不幻……
不執着一切相,不住一切相。
無論佛法還是道法,抑或是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都在他心中交匯,就像是因陀羅網的珠影一樣,圓融無礙。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從他口中說出的一句話像是無數時間和空間疊加在一起,有着和聲似的迴音,又像是宇宙本身產生的共鳴。
如果一切有相之物都是因果折射的幻影,那麼時間與空間也同樣如此。
悟到了這一點的薛景純已經不再受到任何東西的阻礙,無論因陀羅網世界,還是三界以外的更高層世界,一念之間,皆可以去得。
他踏出一步,位面與位面間的障壁,對他來說就像霧氣一樣輕薄。
……
“……綜上所述,即使經歷輪迴,也該保留我們修道人的記憶,而且這是勢在必行的首要之事;其次,如果前生欠下一些姻緣業債,我認爲不應該用懲罰的形式,譬如用補償取代……”柏陵舍人徐徐道來。
其實是正道之人,也不敢說自己完全問心無愧。
就像柏陵舍人自己,當年也不過是一位屢試不第的書生,好在岳丈家賞識他的才華,纔將女兒許配給他,並時常接濟他的老母親。後來,他偶然在一山洞中得到經書殘卷,加上自身半生蹉跎,竟恰好符合那本看似癲狂之人胡言亂語的心法要求,這一坐就恰似一枕黃粱,百年悟道,方纔出關。
出來才得知,原來自他失蹤後,岳丈家的獨女沒有男丁,逐漸負擔不起繁多的徭役,只得不斷變賣祖產。十幾年間,一個好好的小康之家便這樣敗落下來,而他的結髮妻子除了得到一座貞節牌坊外,晚年也是飢寒交迫而死。
這也是柏陵舍人一直以來的心結,雖然他貴爲渡劫真仙,也沒辦法復活一個早就被吸入世界本源的靈魂,即使債主早已不在,但心裡的陰影抹不去,遲遲無法突破。
如果六道輪迴開始運作,那他的妻子也必將會轉生,對於這一點,他是既期待又擔心。
古云“一飯千金”,說的就是一位兵道大家在落魄時受了村婦一餐接濟,多年以後功成名就,將軍便以千金相謝。但當年岳丈家對他的幫助豈是一飯能衡量?而他現在的地位遠遠不是凡人將軍能夠比擬的,這樣算下來,他需要償還的實在太多。
據說在別的世界,有一種說法是“兒子是來討債的”,便是在前世欠了別人太多因果,那人便託身爲他的兒子,惹了許多禍端,招來一連串仇家,以此讓欠債者在冥冥中把相欠的因果償還。
這無疑是讓柏陵舍人最爲忌憚的,他雖然在心裡發誓,如果有機會要好好對待妻子一家,但他也害怕這種方式的討債,幾乎是一定會影響到他的修道之路。
於是,淡化六道輪迴對高階修士的懲罰力度是他覺得必須要達成的,這就像凡人宮廷士大夫的“養廉銀”,凡人犯法會有流放和肉刑,但“刑不上大夫”,對人上人來說,還是交點銀子,罰酒三杯下不爲例好了。
“雖是老夫個人的一些不成熟建議,但大方向是好,繼續把一些微末細則在做商討,便是十分可行的善策。”柏陵舍人總結道,然而他轉而發現,夏元熙似乎根本沒在聽,於是也有些怒了,“賢侄看樣子是聽得累了?”
“前輩說完了?”
“不錯,不知賢侄意下如何。”
“通通不可行。”夏元熙面無表情道。
這老頭說了半天,反正意思就是說,如果修道人在年少無知的時候犯了什麼過錯,無論奪了別人機緣也罷,除魔衛道不仔細把人錯殺了也罷,等那人轉世了之後,自己多半也已經修爲高了,到時候隨便送別人點靈藥、法寶什麼的,大家就兩清,誰也不欠誰。
哪有那麼好的事兒?
夏元熙嗤笑。
“你方纔就神遊物外,連一句都不曾入耳,現在來全盤否定老夫的提議,目中可有我這個尊長?崑崙弟子的禮儀真是好的很吶!”
“正因爲我是禮儀過人,所以才帶着善意聽完你的廢話好麼?”夏元熙冷笑,“拿錦上添花去報答別人的雪中送炭,你也真是想得出來。”
“哼!”既然話不投機,柏陵舍人也知道對方和自己不是一條心的,這個世界上理想主義者很多,都是沒有經過現實的打擊纔會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這種人必須要打醒她!
“諸位,既然這位崑崙的高足執意要站在天下人的對立面,那便不是我們的同路人,雖然同是正道,但大道之爭遠高於門戶之見,同室操戈已無可奈和。不過道爭爲君子之爭,諸位切記點到爲止,只需辯個是非曲直出來即可!”這席話儼然是發動所有人用武力壓服夏元熙,逼迫她簽下城下之盟,讓輪迴變得有利於修士了。
仙凡之別,這是所有修士心中的尊嚴與優越感,如果犯了錯就會被貶斥到畜生道,來生又哪來的修行機會?豈不是數百年修爲悉數化爲流水?
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無論魔道皆是如此。
不少正道修士和魔道都默默站在了柏陵舍人身後,表示同意他的意見,他後方天空瞬間集中了許多雲駕、霞輦等,金碧輝煌的一片看着極有氣勢。
柏陵舍人見自己這方聲勢浩大,也是滿意的微微點頭,對着人不肯過來的少部分人緩緩道:“列位是執意要和我們做對嗎?”
“我贊同本派弟子的選擇。”岑無稽道。
“朕向來有恩當場就報了,如何還要等到來世?而且現在正是朕償還恩人情誼的時候。”甘持盈明豔一笑。
“是非曲直算什麼?在下對糟老頭子沒興趣,只願意站在美人一邊。”玉重樓一抖摺扇,拉過旁邊的左丘伯玉,“在下好友也是這麼想的。”
“如果因果不斷,人的緣分就不會斷絕,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樑綰喃喃道。
琴劍十三徽此時已經成就靈寶,能夠化作青衣公子的實體形象外出行走,他看了樑綰一眼,心有慼慼焉:“這話倒是不錯,我欠曲風竹的,恐怕末劫亦是不能盡,但我願用所有時間去償還。”
夏元熙沒想到這麼多人站在了自己這邊,不禁也有些吃驚。
“你們來做什麼?”
“這話難道不應該先問你嗎?你不留下哪來那麼多事?”王詡嘆道。
“我手中劍又不是鬧着玩的……”
“你腦子燒壞了?覺得自己可以單挑一羣?”
“不打怎麼知道?再說要是實在打不過,我難道不會就地兵解,他還敢追到六道里面來不成?”夏元熙理所當然道。
這話聽得所有人心裡都抖了抖。
就地兵解,那就是自殺轉世去了……看她樣子說得極其輕鬆,就像是出門旅遊似的。
瘋子……
柏陵舍人想,對於這種腦子不正常,又不怕死的人來說,要怎麼達成自己的目的,還真是困難啊……
不過凡是人,就有弱點,到時候找找看就知道了。
反正自己這邊佔了在場修士的八成,無論如何都是勝券在握,要的只是如何擴大戰果的問題。
正當他打算舉起手,示意所有人發動大道之爭的序幕時,突然一種搏動着無形音波迴盪在天地間,緩緩掃向遠方。
“這麼多人真是熱鬧,我也有加入遊戲的資格吧?”
一字一句,像是直接敲擊在人的心間,不少人都臉色一變,因爲他們根本就分辨不出這聲音的方向,它就像同時從九幽黃泉和九天雲霄上傳來一樣。
其中以琴劍十三徽和夏元熙的反應最爲劇烈。
只見青衣男子在空中搖搖欲墜,身體幾乎透明,逐漸維持不住自己的形象,化爲青玉瑤琴的本體。
而夏元熙則是圓睜雙眼,兩個字帶着萬千情感從口中決堤而出。
“師兄?!”
震顫的不只她的心臟,還有劍匣中太華雷音劍的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