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薛景純這日正坐在紫極殿中入定,說來也諷刺,人人皆是想要勘破胎中之謎,唯有他例外,乃是覺醒了又竭力遺忘,否則這具身體就會承受不住業火的焚燒,化爲灰燼。
如果他能忘記過去的自己,在轉世後在三千大道中重新選擇另一條,那他也將同以往的自己割裂開,有機會如同一個普通修士般修行飛昇。可是當年東西宗之戰,情勢危急,他迫不得已解放了部分記憶,雖然瞬間獲得了超凡的力量,但隨之到來的業障懲罰的後遺症一直持續至今。
這入定幾乎是薛景純每日功課,每天遺忘一點,或許總有一天能夠拋開以往的事。只可惜缺口已經打開,往昔之種種念頭如野草春風吹又生,就算藉助太虛鏡的力量,也只能讓它們不再擴散而已,這也正是他近些年深居簡出的原因。
只不過今日,薛景純突然覺得心意躁動難平,對於他這種級別的修士來說,是很罕見的現象,一般都屬於心念感應的自然示警,遇到了總要卜上一卦。
於是他走出紫極殿,站在殿前廣闊的圜丘上遙望夜空。
崑崙仙山高萬仞,雲海尚在其下,所以夜幕上的漫天星輝無所遮蔽,熠熠閃爍宛如一條光耀形成的河流。如果常人在此,大多爲被雄偉壯麗、橫架穹窿的燦爛天河所震撼吧?
不過在精通星象之術的修士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常人所見無外乎實星,但天幕中還有爲數更多的虛星存在,它們或許是遠古大能開闢諸如琉璃淨土、極樂淨土、修羅法界之類天外天世界的投影;或許是像紅鸞星、天喜星這類,屬於封神時代被斬落的仙人魂魄所凝……這些虛星肉眼凡胎不能見,卻能被一些占星術士們隱約感知,從而趨吉避凶。
這也是佛道兩門對於過去未來理解的差別,佛門認爲世事無常,所以他們的預知手段是心靈感應,修爲到了,自然而然會獲得一些未來感知能力;而道門則更傾向於摸索天地規則,道門三式的遁甲、太乙和六壬都是利用八卦、天干地支等規則推測過去未來的方式,雖然不如佛門類似“親眼所見”的更直觀準確,但好處是無須修爲,只要學會方式就能施展,準確與否只看對於該占卜方式的精深程度。
所以,這也是薛景純能使用,而且刻意沒有遺忘的前世少數記憶之一。他的卜筮方式是紫微斗數,也是一門極高深的占星法訣。在他看來,這些量如恆沙的虛星並不比一旁的實星難辨認,事實上夜空中的億萬星辰對他來說不過掌上觀紋,於是輕而易舉就大致推測出現在東海發生的事。
待他想要看得更加清楚時,只覺得剛剛被壓制的躁動情緒又開始翻騰,而袖口和領口等位置也冒出細細的火苗,讓他不得不扶住圜丘邊的白玉欄杆才能勉強穩住身形。
“我說你這幾年怎麼越活越回去了?這下一個月功夫又打水漂,不想死就快給我收斂心緒!玄璣小丫頭那邊,我會讓懷星小子通知賞善罰惡殿的人去處理,你現在哪也去不了,所以安心入定吧。”
說話的是薛景純肩頭坐着一個小人,看形貌是太虛童子的縮小版。對立教祖師傳下的它來說,叫現任掌教岑無稽爲“懷星小子”也是理所應當的。
日月始分之時,太陽與太陰星剛從混沌中誕生,它們中央各自掉落了一塊羲和赤銅和廣寒銀魄,太虛鏡就是崑崙立教祖師玉虛子以這兩件至寶打造而成。
不過玉虛子可能覺得餘下的邊角料也做不了他用,就打造了一枚太極形狀的鏡墜,繫於太虛鏡後面的九龍交鈕。這鏡墜和鏡子本身渾然一體,其實器靈都是太虛童子,這小人也相當於太虛童子的分-身。
現在,鏡墜系在薛景純的腰帶絲絛上。有了它,薛景純就可以溝通鎮壓門派氣運的太虛鏡,藉助後天靈寶的力量,在鏡中經歷輪迴,遺忘前世記憶。
但剛剛薛景純又強行用前世學的技能揣測天機,基本讓一個月的水磨工夫前功盡棄,難怪太虛童子會不高興。
他知道自己剛剛的行爲欠妥,太虛鏡本來就是大爺脾氣,估計不是看他有傷在身,大概早就當頭棒喝了,對於前輩器靈的指責,他只能點頭稱是。
“謝過太虛前輩。”
……
在遙遠的東海,夏元熙已經下定了決心,儘管她並不知道誰對誰錯,或許西宗當初創立丹術的初心是爲了天下修士的福祉,但她與東宗的薛景純、王詡等人相處多年,信得過他們的品性;加上劍湖宮、洞陽上館等正道門派中如陶慕劍、樑明月者也都是高潔之人,反觀那些以服藥爲主的新門派,時常爲了一些丹藥物資同門相殘,兩相對比,她自然更對古修們更有好感。
佛祖告訴她世間無對錯,重要的是合乎本心。夏元熙也不再糾結“到底誰是正義”這種無聊的問題,轉而只看到底那一方的行事手段更讓自己贊同,結果毫無疑問。
這也正是直面本心的最佳答案,因爲她本就不知道這一系列事情的前因後果,如果強行下決斷,那隻能謬之千里。所以,她選擇的是信任自己的同門們。
【孺子可教。】
冥冥中聽見琉璃佛祖的讚歎,夏元熙睜開眼,滿目的地脈之火仍舊保持着剛剛的模樣,彷彿已經被凍結,周圍掙扎的修士們驚恐痛苦的表情凝固,像是封在琥珀中的昆蟲。
“佛祖,雖然這些人也是死有餘辜,可是我並不想讓墨知非的計劃得逞!怎樣才能阻止他練成丹藥?”
【我的法門需要以慈悲心立誓,小檀越準備好了嗎?】
夏元熙舉目四望,火焰中的衆生相一一折射出地獄般的場景。
“他們犯下罪業雖然萬死難辭其咎,但總歸是人類。我覺得我很難生出同情心,不過就算是罪人,也該由一個人的方式死去,我唯一能給他們的慈悲是——給與他們應有的下場,但絕不是作爲丹爐裡的材料!”
【小檀越的答案真是出乎我意料,既然心中有了成算,那就去做吧。】
佛祖一聲佛號“南無藥師琉璃光如來”,如一道清泉,流遍夏元熙三脈四肢七萬二千脈道及至全身八萬四千汗毛孔,然後從皮膚表面噴薄而出,讓她整個人如蒙在一層淡淡的輝光中。
常人都說,“螢光之火豈能與皓月爭輝?”她身上的微光僅與春天的薄暮相彷彿,而周圍的地火則如日炎一般耀目,按理說應該被隱埋於其中,再也看不見纔是。但不知怎的,偶然有幾人匆忙瞥過靜靜浮於火海中的她時,卻首先只能看到那浮塵一般暗淡的光芒。
因爲那是琉璃光如來的成道法門《琉璃光王本願經》的第一層,名曰“陽焰相”,以日光下如焰火飄蕩的塵埃喻之,所以周身能散發出陽焰般的微光,稱爲“無垢光”,乃是至純至精的明光之英,所以縱然微弱,但一切凡火都不能掩蓋它的光輝。
經中有四種火焰,外火降魔破邪,內火濟世渡人,秘密火摧毀八萬四千煩惱,空性火直指本心。像琉璃佛祖當年燃燒法身就釋放出了讓一界生靈都棄魔從善的內火光焰。
夏元熙現在並不明白真正的慈悲心是什麼,她的誓願也是近乎吝嗇地只許給那些墨家修士一個體面死法,但外火畢竟是四種火焰中最簡單的一門,加上佛祖的暗助,以及此地環境的加成,讓她勉強能以第一層“陽焰相”水平發出無垢寶光。
外火主要是以靈熱爲食,自身熾燃智慧火焰。於是周圍修士突然覺得,自己身邊不怎麼熱了?還道是地火耗盡,沒想到擡頭一看,卻發現一個小女孩靜靜漂浮在空中,一切火焰如萬川歸留流般涌向她,並馴服地環繞在她身邊,被她周身肌膚吸入。
那場景,簡直就像是烈焰中誕生的精靈,在無邊無量火焰構築的祭壇上俯視衆生一般。
夏元熙初窺佛道門徑,只覺得心中一輪明光洞照當空,身心無塵無翳。本心終究是修道修佛中最爲玄妙之事,此番她掃除煩惱,不再糾結,也找到今後前進的方向,困擾自己多年的關竅隱隱有鬆動的跡象,看樣子似乎是突破的前兆,於是更加專心致志吸取周圍的光熱,用佛教法門印證自身道法。
她這舉動正暗合修道無上妙理,畢竟“道性”與“佛性”始終有異曲同工之妙。二者都認爲元神或本性清淨無染,乃是後天紅塵俗世掩蓋了它,就像嬰兒並不懂得愛恨情仇,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愛慾憎恨,迷失了本心,所以找回本心的過程就稱爲明心見性。像琉璃佛祖當年發下大願有一條就是“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而道門的追求則是“體若虛空,表裡瑩徹,一塵不染,輝輝晃晃,照應無方”,二者竟然出奇的相似。
大道殊途同歸,許多得道真人多與佛道高僧交流論道,以佛法與自身相印證。像崑崙雖然都是道士,但薛景純對號稱“無上圓滿”、佛門中最深奧的華嚴經都頗有研究;褚照青一脈貌似更加擅長律宗經典;而王詡道法是真實與虛幻之道,所以他學的是唯識……夏元熙有時會發現一羣人模狗樣的道長口稱“如是我聞”“世尊云云”,聚在一起辯論佛法,經常會讓她覺得這些人是不是拿錯了劇本……
當然,薛景純偶爾也會試圖向她講解佛法,但後果總是讓他大搖其頭……華嚴以深奧聞名的經義對夏元熙來說簡直是慘無人道。
經過琉璃佛祖的開悟,她這塊朽木終於也開出花了,如果此次突破成功,這類佛法與道法相融合的金丹被稱爲“歸禪之丹”和“融禪之丹”,基本上鐵板釘釘的是天元金丹。
她身上越來越醒目的異象終於讓有些見多識廣的墨家修士驚呼:“快看!那小丫頭似乎在結丹?!這是誰家的後輩?”
“看功法不是我墨家人,難道是入侵的奸細?有沒人隨我上去抓住她?”
“拜她所賜,周圍的火勢不那麼大了,如果捉了她……”
“她現在移動不能,我們可以在她外面做一個關押的寒鐵籠,她結丹成功,此間地脈之火也多半耗盡了,那時我們正好制住她!”
一席話說得不少人怦然心動,確實,現在她還有用,但說不定一旦結丹成功,就會對墨家大開殺戒了,不然怎麼會鬼鬼祟祟混進來?還是必須加以防範纔是。
正當他們要飛上去做準備時,突然周圍景象一變,幻化出種種事物,有他們多年暗戀不得的族妹巧笑倩兮,有平時裡經常趾高氣昂,不把他們放在眼裡的仇人宿敵……本來還以爲是幻象,沒想到這場景十分真實,可看可觸可摸可嗅,讓他們頓時覺得方纔墨家一族滅頂之災纔是夢中所見,於是又投入到平日安寧的生活中。
陽焰與地氣蒸騰即爲蜃樓,夏元熙本就有天魔記憶,用佛法施展魔道手段也是信手拈來。這些幻象直接作用於內心,與許多矇蔽雙眼的幻象不同,只要心性稍差就會中招,讓受術者如墜夢中。
夏元熙在上空,看見下方的修士們時哭時笑,心中又有所頓悟。
她此時靈臺空明,很容易感受到下方修士在環境中產生的貪癡嗔恨。但她仍舊如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無論外境聲色浮華,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念念盡忘,乃是紅塵中一片湛寂圓明,清虛玄朗之境。
……
這日,鍾嚴正坐在自己堂中查看近來轄地發生的大事小事,身後一個巨大的“公義”牌匾鐵畫銀鉤,十分雄偉勁健。
涼風島張家公子與墨池庵的女尼私奔,但他有個訂婚的道侶是落霞谷的女弟子,前幾日雙方在涼風島外過了一場,據說死傷甚重,現在雙雙找上門來要求制裁對方。
“這情債官司最是難斷,等待後續再議吧。”
鍾嚴把帖子丟到一邊,繼續看下一條。
陰山老人的大弟子竊師門至寶潛逃,據說還到了陰山老人對頭門下,讓這平日裡就以吝嗇聞名東海的老頭氣得血不歸經,幾乎走火入魔,立刻要求賞善罰惡殿發佈懸賞令。
看到什麼“老人”“童子”“婆婆”的外號,鍾嚴就腦仁疼。修士外貌體現內心,長得這麼奇葩的必定性格有問題,多半攤上都不是好事。加上陰山老人刻薄寡恩是出了名的,弟子受不了出逃簡直再正常不過了;至於“至寶”……鍾嚴還記得上次他聲稱抓住了另一門派的竊寶大盜,要求嚴懲,結果人家不過路過摘了他山上三瓜兩棗罷了。
“再議……”
又把這帖放在一邊。
東海中修士和門派衆多,所以發生的恩怨情仇也不少,賞善罰惡殿在這裡有不少辦事機構,桐郡附近區域都歸此間的主人鍾嚴管轄,不過這次送來的帖子都是些讓他看到就不爽的小事,於是一口氣放了三四帖在“再議”的那堆。
“鍾先生,有新帖子,這次是加急送來的,您請過目。”門下弟子快步跑進來,又遞上一個盤子。
鍾嚴揉揉太陽穴,說:“何事?”
“好像是一名修士走失了,希望我們派人追查。”
鍾嚴幾乎氣得笑出來:“給我看看,何人那麼大臉面?”
盤子裡的帖子很厚,鍾嚴一翻到後面,頓時看到了崑崙掌教的印信。
“原來是崑崙。他們的弟子走失了,自然是要好好查辦的,畢竟是友派嘛。”嗯,西海的崑崙雖然天高皇帝遠,不過還是得速速追查,這纔不負同氣連枝的情面。
不過後面夾的又是什麼?
鍾嚴再翻,立刻掉落了一籮筐的附件,有蓬萊遊仙宮、東海千草堂、北海洞陽上館、無量山劍湖宮……甚至連東海一位新任的龍君都發來了帖子,要求處理此事。
“這,這是……”
“啊,因爲說得都是同一件事情,弟子就把它們都彙總一併乘上了。”
“不,我不是說的這個……這名弟子究竟什麼來頭?”鍾嚴震驚。
不過帖子中貼心地奉上了夏元熙的畫影圖形。鍾嚴看了看,突然有所明悟。
“興兒啊……”
“是,鍾先生?”
“以後有事關老人和小孩容貌的修士,你呈給副堂主陸師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