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熙所到之處,各色光團紛紛避過。這時候,一個在湖底孤獨矗立的奇型外觀就顯得格外顯眼。
那是一個像是盒子一樣的東西,寬約一尺,高四尺半,厚度僅五、六寸,通體玄黑,就這麼直立着孤零零插在湖底,周圍也沒什麼劍,那死寂的樣子像是埋葬着什麼的棺木一樣。
這東西夏元熙並不陌生,薛景純平日裡沒事會撫上幾曲,他裝琴的盒子也是這般形制。
可是,爲什麼劍湖之底會有琴盒?
夏元熙被好奇心驅使,將那黑盒子打開,一張青玉古琴躍然眼前,裡面呆呆的光團不閃不避,一副死氣沉沉的狀態,她伸手觸摸,瞬間感覺到自己的意識被抽離出驅殼。
看到她當真選擇了那黑匣裡的東西,陶慕劍失態地站了起來:“琴劍十三徽!竟然是琴劍十三徽!”
“坐下。”洛商嚴肅地命令:“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不要後悔了,想想補救的方法吧!”
“可是那盒子的封印,爲什麼能被她打開?”
“不是她打開的,是盒子裡的東西自己想要出現。一個仙器劍靈被鎮壓這麼久,積聚的力量也能衝破封印一次,雖然不至於獲得自由,但如果她自己想要接觸它,確是輕而易舉。”
“可是,這樣一來,如果她道心衰退,豈不是和崑崙那邊壞了情分?”
“那也是天數使然……事情還未到那麼絕的時候,再看看吧。”洛商嘆息道。
然而他心知這不過是一廂情願之言,洛商自己就是繼承那不可提及之物原主人的因情入劍之道,他比誰都清楚琴劍十三徽的能力。
琴者,通情,琴劍即爲情劍。劍湖宮的《大衍乾元劍經》將天地萬物化入劍中,而洛商這一脈憑藉的是自身感情,創立者正是琴劍十三徽的原主人——“劍膽琴心”曲風竹。
曲風竹這個人總體上來說是比較悲催的,用他自己常說的話就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爲何我偏偏有十?”意思是別人遇到不合心意事的機率約有八九成,但是他自己幾乎百分之百,這自然是誇張的自嘲之語,但也說明了這個絕世天才對人生的看法如何悲觀。
曲風竹的出生是因爲他魔道的母親想要煉製一面嬰神鏡,上面已經有九百九十九個初生嬰兒魂魄,尚需名親生骨肉做爲主魂,方纔得以御使如臂。所以曲風竹才能等到十月臨盆,而不是剛發現懷胎,才幾個月大就被類似天魔解體的“化嬰大法”當做戰時激發潛能的消耗品。
所幸,路過的劍湖宮前輩在煉製儀式剛開始時就剁了那魔女,將祭壇上哇哇大哭的嬰兒帶回門派,這纔有了後來名滿天下的曲風竹。
世上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諢號。他既然得名“劍膽琴心”,自然是因爲曲風竹打起架來如拼命三郎,但日常生活卻是個敏感纖細的玻璃心。這樣的人放在魔道一定會成長成一個具有病嬌、腹黑、鬼畜等變態屬性的典型精神病患者和反社會人格分子,可惜他被正道養大了,而且劍湖宮的教育讓他三觀十分端正,這就是悲劇的開始了。
那年,曲風竹還沒領悟因情入劍的神技,隨便找了個看得順眼的意象化入劍中,效果自是十分不彰……這也是後世的美化之詞,事實是在當時同門師兄弟排倒數的存在。
魔道出身、糟糕的心性、差勁透頂的實力,就算別人不說,內心如少女般敏感易傷的曲風竹都會自怨自艾,更別說少年人藏不住情緒,難免會有同門表露出“這人進門派幹嘛來了?”的意思,讓曲風竹變成一個自卑又沉默,偏偏內心世界異常活躍的腦補帝。陰沉卑微的少年,一般來說同性緣和異性緣都是趨於無的存在,也讓他三段感情都以失敗告終。
第一個姑娘是他還小,性格缺陷不那麼明顯,修爲差距也還沒拉開的時候,有個想和他師父結上姻親關係的修士,把女兒許給了他。那姑娘精靈古怪,從小和他兩小無猜。不過到兩人都情竇初開的時候,姑娘喜歡上別派一個修爲不錯的高大俊朗公子,到了珠胎暗結的程度。曲風竹的師父當時也是元嬰修士,怎麼會讓徒弟娶出牆的未婚妻?於是就沒有下文了。
第二位姑娘嚴格上來說並沒有真正開始過,因爲受了上一個的打擊,曲風竹的口味從水性楊花的萬人迷妖精女子,變成了道心堅定,不爲外界所動的高嶺之花。只可惜這朵花視天地萬物爲虛無,當然曲風竹也是“虛無”之一,所以,面對他的傾慕,姑娘表示:你是個好人。
之後,曲風竹又經歷了無數的打擊,像朝夕相處豢養的靈獸被人剜丹煉藥、師父渡劫被仇家暗算隕落、一直以爲看不起他的師兄爲保護他身死……終於,曲風竹發現,比起那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的天地山川反映出來的東西,還是長久以來困擾他的種種負面情感最讓他刻骨銘心。
於是,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向他打開。
他重塑了祭煉已久的本命飛劍,將闊劍融爲十三枚劍丸,再以青玉打造一張精緻的瑤琴作爲劍匣,那十三枚劍丸就嵌在上面,當做琴上表示音階的十三徽,從而以琴絃傳達自己的感情,操縱十三枚劍丸發動攻擊。
一切又重新開始。雖然都是以自身情感爲力量,但曲風竹的情劍與樑映雪的旃檀佛火還是有區別。旃檀佛火是讓修行者站在操控的位置,宛如分出一個意識,站在旁觀的角度,審視那個具有極端情感的自己;而曲風竹的情劍卻是另闢蹊徑,讓自己完全沉溺其中。連使用者都半瘋狂了,對方如何擋得住?所以,將自己壓抑多年的情感灌注到劍刃,就算曲風竹也沒料到自己竟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他開始思索着,或許自己可以行俠仗義,做一個人人稱頌的正道修士?
在懲奸除惡的過程中,他遇到了自己第三位傾慕的女性,這次總算有了一段美好的戀情,但是好景不長,他除魔衛道畢竟樹敵太多,在他稍不注意的時候,那位姑娘就被摸上門的魔道妖人殺害了,是虐殺。
連劍湖宮都不知道,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小屋中究竟發生過什麼慘案,所以記載的語焉不詳。但是現場的畫面無疑給曲風竹造成極大的心理傷害,他在短暫的行屍走肉期後,恢復過來第一件事,就是不眠不休歷經三年,將那名魔道仇人家眷師門好友統統殺盡。當最後一個仇家死去,曲風竹卻沒有大仇得報的解脫,而是仰天又哭又笑,只恨與那人沾親帶故的人太少。這段公案也是正魔兩道很多老一輩人皆知的故事。
力量的提升並沒有終結曲風竹的厄運,他開始有些魔怔了,總是懷疑冥冥中有個東西在操縱他的命運,給他常人難以想象的磨難,只爲了借他之手,完善這情劍一道。
這時,他已經憑藉之前千里追兇的事蹟名動天下,但他無比懷念被師兄弟們奚落、被看似嚴厲的師父終日勒令練功的時光,如果有再一次選擇的機會,他會毫不猶疑變回以前廢柴又弱雞的曲風竹,而不是正魔兩道聞之色變的“劍膽琴心”,以求換的親朋好友的重生。
認爲自己的能力是衆人的死亡換來的,這樣的罪惡感驅使曲風竹隱姓埋名去了人間,做一名在京城聲名遠揚又狂放不羈的琴師。在那裡,他遇到了這一生唯一的知音。
他們的相遇是一個類似俞伯牙和鍾子期的故事,那時滿堂高朋,只有那人從他助興的樂曲中聽出一絲悲涼之意,於是引爲知己,相見恨晚。兩人都意識到對方不是凡人,但各自都有故事,所以默契地只談音律,不問出身。
在對方的開解下,六十年後,曲風竹又回到劍湖宮。他覺得,自己的劍術既然承載了對這麼多故人的感情,那就一定要將它傳下去,也算是對他們的追憶吧。
就這麼平靜地過了一段時日,突然有人手持他與知音留下的信物前來求援。原來對方竟是魔道之人,魔門中互相傾軋十分常見,他的這位知音力戰不敵,希望他能施加援手,將剛降生不久的幼子護送到安全地方。
雖然師父在世時曾再三警告,他命數特殊,不能和魔道有太多牽扯,可曲風竹還是去了。到了地方纔發現,敵方實力大到難以想象的程度,就算他當時已經是渡劫之身,但遇到數目更多的渡劫魔修,也只能和友人且戰且退,一路護送嬰兒逃竄。
這時曲風竹也看出事情不對,就質問那友人。對方只得以實情相告,原來這個嬰兒是剛剛隕落的魔道巨擘轉世之體,也是他之前的主人;而他親生兒子早已作爲這嬰兒的替身被殺,可惜還是被識破了,所以纔會面對陣容如此豪華的追殺隊伍。
曲風竹一聽,憤怒了,立馬轉身就想走。他作爲一個根紅苗正的正道,完全不想救一個老魔頭的轉世。可是身後利刃入體的聲音讓他聳然一驚,回過頭卻是友人自戕謝罪的屍體。
對方以生命爲代價,希望曲風竹救這個嬰兒。
這樣的打擊,讓曲風竹徹底瘋癲了。他傳音三界,叛出劍湖宮,讓自己插手魔道的因果不至於禍及門派,然後單槍匹馬迎戰魔門七位渡劫仙人。
那一役曠日持久,正魔兩道人人談之變色,等曲風竹終於撐到接應他的人出關接走嬰兒,他早已精血耗盡,全身皮包骨似的。但灌注了他一生坎坷命運和悲涼之情的琴劍十三徽卻因爲主人獻祭的性命,從而脫胎換骨,一躍成爲仙器。
此琴一開始被進獻給一位勢力強大的魔君,但他初次撫弄就被表達拒絕的琴絃割傷了手指。見不爲自己所用,魔君本想毀了它,但又感其忠義,連同曲風竹的遺骸一道,用玄冰棺存放,送歸劍湖宮。
這就是琴劍十三徽的來歷了。它對於劍道或許沒什麼幫助,但其承載了原主人瘋癲扭曲的情感,更近乎魔器,歷代很少人接觸它後不被影響,所以纔會被封印在劍湖中。
可是,這個長久以來都沒人普碰到的禁忌,今天被人打開了。
“崑崙的劍道新秀,出來後會變成怎樣呢?”洛商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