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陰陽始分之時,宇宙鴻蒙之氣在虛空凝結爲文書,狀如慶雲,所以稱之爲雲篆,是最早的玄文。之後衍生的玄文則是以雲篆爲基礎,用當時的文字強解,正如大道無形無相,強名爲道。夏元熙雖然被山洞中玉環灌輸了一腦子云篆,可是她沒有達到相應境界,不能理解雲篆真意,只是在腦中把雲篆替換成最接近的漢字理解。正如對一個天生目盲之人形容太陽如同火爐,瞎子目不視物,在他的印象裡太陽就是一個燙手的金屬圓柱,似是而非,依然是在強解。要通曉雲篆真意,也只有到她修爲達到一定深度,才能撥雲見日。
所以當夏元熙伏案揮毫的時候,誰沒認出這女童筆下拙劣的文字就是神妙莫測的雲篆,畢竟世間除了宗門,還有許多隱姓埋名潛修,收徒只看緣分的高人。說不定哪支祖上就有高人曾學過雲篆,把自身功法需要的部分做了解讀和註釋,方便後輩的,也數見不鮮。
“畫好了。”夏元熙放下筆,吹了下墨跡,陰惻惻笑道:“不知吾手書符籙,可否破汝麪皮!”
玄黑挺括的空桑紙上,淡金色的字跡光華流動,其中蘊含的真元昭示着它並非裝飾物。
“怎樣?洗好脖子等死了嗎?”夏元熙兩指夾住符籙,輕快地一步步走來,輕飄飄的腳步聲聽在孫展書耳中卻宛如沉重的鼓點,心臟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眼前步步逼近的少女化作擇人而噬的猛獸,駭得他肝膽欲裂。
“不!不要殺我!……”手臂在連接自己和夏元熙的視線之間揮舞,彷彿這樣就可以和這可怕的事物相隔絕。
“嘭!”
好疼!我的臉!孫展書扯着喉嚨嚎叫,驚慌失措的聲音一直持續了數息之久。直到他發現情況有異,這才放下手臂,發現並無一人看着他,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位少女走開的身影。
我沒死?發現自己旁邊多了個一丈餘的大坑,孫展書摸了摸臉,雖然手上沾着鮮血,恐怕只是被坑中的石塊擦傷的程度。
“爲什麼不殺我?你是在可憐我嗎?”恐懼已經過去,被忽視的恥辱和憤怒在這一刻佔據了孫展書的身心。
“憑你?也配讓我動手?”夏元熙腳步沒有一絲停頓。有人說過,至高的輕蔑是無言,連個白眼球都不給他,孫展書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和絕望中,思維漸漸麻木。
“噠、噠……”這時,一隻小黑驢搖頭晃腦,優哉遊哉出現在山頂,背上一倒騎少年懷抱書卷睡得正酣。
黑驢路過呆坐的孫展書身邊,停住了腳步。
“唔……到了啊……”少年這才悠悠醒來,睜開眼睛眨了眨,俊目修眉,十分雋秀。
“竟然又趕上一個……”王二毛看起來很不耐煩:“由於你是最後一名,所以對不住了……”
孫展書麻木的心這時又活泛起來——還好,不止自己一個被拒之門外。
“……屋舍有限,你只能委屈下和別人擠一擠了。”王二毛拿出名冊開始分配:“餘問智,鄭柏鬆二位,東北方向椹聖苑……”
我這又算什麼?孫展書很想笑,可是眼角卻流下淚來。
這裡一間院落由三,四間屋舍組成,原也不用擔心擁擠,夏元熙被分配和一個名叫郭雲欣的十六、七歲少女一組,同住西北方的辛夷館。
“咦?難道在下要風餐露宿?”來得最遲的騎驢少年等到王二毛分配完,其中並無自己,驚愕問道。
“誰願意收留你儘管去。”王二毛懶懶地回答。
“苦也苦也,這可怎生是好……”騎驢少年皺着眉搖頭晃腦,一眼瞥見人羣中一位熟人,喜形於色:“孟兄別來無恙,看樣子小弟這幾天便要叨擾了~”
孟子默暗歎一口氣:“谷寒賢弟客氣了,要是同住的兄臺無異議……”
“哪裡哪裡,在下榮幸之至。”那人早見過孟子默的實力,怎敢有意見?連忙滿臉堆笑,搶着答道。
全部人分配完畢。王二毛看向院落內一株大樹道:“吳兄,此人便交給你了,勞駕送他下山。”
一個斗笠勁裝的蒙面黑衣人從樹冠躍下,之前竟然都沒有人發現他的氣息!
“知道了。”黑衣人沙啞的嗓音淡淡答道,然後扛麻袋一樣扛起委頓在地的孫展書,一瞬間就消失在原地。
一旁的蘇玉朗和白思齊正在樹下對弈。他們聽到這段對話動作微微一頓,這黑衣人便是他們船上的引路人,可是在船上時他自稱孫六毛,明顯是假名。現在知道他真實姓氏,也方便了自己打聽。
“古人云,‘獨學而無友,必孤陋寡聞也’。吾輩修行講究‘法、侶、財、地’,‘侶’居第二,希望諸位在此小住數日,廣結善緣,與同道共勉。最後一次遴選便在數日後了。”王二毛說完,拂塵一擺,踩着飛劍就離開了。
爲什麼非要過幾日?王二毛最後那番話看來並非無的放矢,多半最後一次選拔的關節就在其中!大部分人都在心中盤算着。
玉虛峰是崑崙十二峰的主峰,山頂一半的時間都白雪皚皚,積素凝華,向來有“玉虛聖境絕纖塵”之說。峰頂的玄天玉虛宮是崑崙派真仙居所,斗拱飛檐,幹霄凌雲。重樓疊閣數以萬計,只作青白二色的玉宇瓊樓坐落在羊脂玉一般的雪白山頂上,下觀雲海,日月垂光,成片的青瓦如同萬傾琉璃,氣勢磅礴。
在玄天玉虛宮主殿附近,即使步虛真人也要按下遁光,僅以步行,表示對那位萬仙之祖——第一個合道聖人玉虛子的尊敬。穿過層層廊道,魏新河滿面寒霜,怒氣衝衝跨入殿門,發現中央主座空空如也,下首的蒲團上一位帶着面具的道人正在喝茶。那道人端着茶杯,茶水化爲一道細流,如同龍吸水一樣沒入面具上代表微笑的細縫中。
“掌教的素丹白毫我也是有些年頭不曾品嚐了,以今年初雪之精烹就,倒也別有一番風味,這次還要感謝玄亦師弟。”毫無起伏的平板聲音無甚特點,連讚美聽起來也像諷刺一樣。
“貧道師兄的凡間後人不爭氣,我還要‘多謝’玄幽師兄教誨呢!”魏新河從牙縫裡擠出話來。
“咦,我還以爲玄亦師弟對我有成見?不然何以在掌教面前告我一狀呢?看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王詡!不過比貧道先入門,尊你一聲師兄罷了,魏某做散修成名之時你還沒出生呢!待掌門過來,我們倒是要好好說道說道!”玄亦子魏新河怒道。
“掌教閉關中,此次遴選事宜由我主持,有什麼話玄亦師弟對我直說好了。”名叫王詡的面具道人用一成不變的機械聲音回答。他提起茶杯,露出下面作爲茶托的一隻玉碟,正是魏新河向掌教傳書稟明此事時所用。
“你……不要太肆意妄爲了!別忘了你也是家族出身!也是從下院出來的!”
“果然玄亦師弟還是對孫展書的事耿耿於懷啊……沒錯,我是故意設下陷阱。不過,這是他自己跳下去的。”玄幽子王詡一口應下了。
“好啊!這次就算打攪掌教閉關,我也要豁出這張老臉,請他老人家明斷!”
“玄亦師弟稍安勿躁,且聽我一言。”王詡又吸了口茶,緩緩道:“正如玄亦師弟所說,我也是家族出身,彼此同氣連枝,若說我因爲孫展書和本派其他家族沾親帶故,就欲除之而後快,這也是冤枉我了。”
“那你爲何……”
“孫展書福緣深厚,不然魚龍珮也不會選擇他一介凡人,這我承認。可是玄亦師弟,福緣這種東西便如同‘人情世故’一般,‘不通人情世故’固然不對。可是‘太通人情世故’也非好事。”
“此話怎講?”
“若是福緣過於深厚,氣傾一方,機緣盡集於一人,雖其本身鬼神無懼,可是周圍六親盡喪。孫展書與另一人進了引夢狼蛛的巢穴,他自己毫髮無傷,這已露妨人之相。想必玄亦師弟也有族人在此次遴選,與此人同門難道不憂?”
看魏新河略有所思,面露沉吟,王詡繼續趁熱打鐵:“這最後一次遴選,我已作萬全之策。若是性子謙和,廣交道友,能結善緣之人,便可通過選拔。”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魏新河豈有不懂,於是匆匆拜別,準備和自己相與的故交好友傳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