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文帝十年,即赫提二十四年,二月初一,朔州。
是夜,新月無痕,星河無光。
幾顆黯淡的星辰鑲嵌在廣袤的天幕之上,顯得那麼寧靜,那麼孤單。
阿烈古琪站在鳳台關高大的城牆上,遠眺着暮色中的阿曼洛伊山。
在他的面前,是白雪皚皚、千里冰封的伽藍草原,在他的身後,則是繁花似錦、春意盎然的錦繡中原。
寒朔的北風將他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凌亂的髮絲在風中飛舞,漆黑如墨的衣袂在夜色中飄搖,彷彿融入了整個黑夜。
阿烈古琪擡頭望着天邊霧意朦朦的星子,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總有一天,這一切都將是他的囊中之物。
到了那個時候,天樞會和他翻臉的吧,阿烈古琪有些惆悵地想道。
那麼漂亮、可愛的小孩,怎麼偏偏就是胤王朝的皇子呢,他真是不想在將來的某一天和他兵戎相見、血濺沙場。
不過沒有關係,等到整個中原都是他的,他自然也會是他的。天樞,你跑不掉的,阿烈古琪笑得篤定、淡然,就彷彿那一天近在眼前。
此時此刻的阿烈古琪絕對不會想到,在距離朔州千里之遙的紫微山,那個今生今世都註定無法逃離他的小孩,正在爲了他,而獨自忍受着人世間最大的痛苦。
現在是丑時一刻,絕大多數的人在這個時候都已經進入夢鄉,琢心閣後面的暖閣卻是燈火通明,痛苦不堪的□□聲和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牀上的少年仰面躺着,雙腿叉開,被白綾綁在牀頭的雙手冷汗涔涔,漂亮的頭顱因爲痛楚而難耐地扭動着,烏黑的秀髮早已被汗水侵溼,纏繞在脖子和枕頭上,四散得到處都是。
“啊……好痛……我不生了,啊……”天樞痛苦難耐地哭喊道。
“飄兒,用力!”若即被他無休止的哭鬧吵得心煩意亂,隨口安慰道,“用力啊!寶寶生下來就不痛了。”
“少主,你冷靜點,殿下現在還不能用力……”昆陵真隨即反駁道。牀上那個痛得神志不清就不說了,你不能跟着犯糊塗啊,產道未開,胎水不破,現在用力除了把自己弄傷能有什麼用啊。
“嗚嗚嗚……”天樞聞言哭得更是委屈,“母妃,你在哪裡啊,嗚嗚,我好痛啊……母妃,你救救我吧,我痛,呃……”
“飄兒,你省省力氣吧,不要再哭了。姑姑她在京城呢,來不了的。”被昆陵真教訓了一回,若即決定不亂說話了。
“我生不下來啊,嗚嗚……烈,你快來救我,救寶寶,啊……”
胎兒不停地上下翻滾、踢打,一刻不得停歇,劇痛排山倒海地襲來,天樞再沒多餘的心思去思考昆陵真和若即的話,他奮力掙脫被束縛的雙手,死死按住肚子,直痛得滿牀打滾,眼前金星直冒。
“真叔叔,我不生了,救救我,啊……”又是兩個時辰過去,東方的天空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天樞也掙扎得越發厲害,喘息聲越發明顯。
“殿下,你還是下來走走吧,這都快兩天了,穴口才開了兩指不到。”昆陵真秀氣的眉頭不覺中漸漸蹙起,空氣中焦躁的氣氛也漸漸瀰漫。
“不,我不要,我痛,嗚嗚……”天樞斷然拒絕,“好痛,呃……”
他其實也知道,產程之所以會進行得這麼慢和他一直賴在牀上有關,可是他現在真的很難受啊,簡直就是連擡一下手指頭都覺得很困難,真叔叔還要他怎麼走啊。
“飄兒,乖,你聽話點,就走一會兒,好不好?”若即耐心地哄道,語氣溫柔無比,“再這麼下去寶寶就要被憋壞了,他們要是出了意外,你不是都白疼了嗎?”
若即怎麼也沒想到,天樞已經痛了這麼久,而真正的生產還沒開始,要知道,他家的子歆寶寶從陣痛算起到出生纔要了不到六個時辰呢,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我……我起來,嗚嗚……”聽說孩子會有生命危險,天樞嚇壞了,終於委屈兮兮地在若即的幫助下起了牀,慢慢直起身來。
可是先前將近兩日的陣痛對天樞的體力消耗實在太大,他的雙腿不停打顫,根本無法自己站立,大半個身子幾乎都掛在若即身上。
“呃……”天樞剛要邁步,便覺腹中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像是要將身體生生撕裂一般,隨即就是一股熱流順着大腿緩緩流下。
天色早已大亮,北方廣袤的平原也不再像晚上那麼陰沉,初升的朝陽掛在東方的天空,發出燦爛奪目的光芒,將流動的浮雲染成了紅彤彤的血色,卻無法讓人感覺到它的溫暖。
阿烈古琪仍然站在牆頭,心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慌亂,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一切明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是嗎?
蘭斯洛亞終究是不甘心昔年的失敗的,臨終之前,他沒有像阿烈古琪以爲的那樣在他和格藍斯之間進行選擇。他將他的王國,他的妻子,他的兒女,通通託付給了這個他平時看起來似乎並不在乎的兒子。
那是因爲,赫提未來的主人,只能是伽藍草原最強的人,而那個人,不是格藍斯,即使他是他最心愛的孩子。
但是蘭斯洛亞沒有想到的是,來自中原的公主根本不可能接受赫提“父死,子娶其母;兄死,弟娶其嫂”的習俗,在阿烈古琪和亞林特親王聯合宣佈先王的遺詔之後,絕望的流芳公主選擇了自刎殉情。
其實他不用這麼做的,在確定格藍斯對自己毫無威脅以後,阿烈古琪再也沒有非要置他於死地的念頭,畢竟,他和綠,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同胞手足,他的心,沒有冷血到這樣的程度。
溫柔、安靜,阿烈古琪對流芳公主的印象僅止於此,再無其他。
然而,她的死亡卻給了他極大的震撼。他驚異地發現,他對她,以及她的家族的瞭解,似乎都太膚淺了。
他沒忘記,他最愛的那個小孩,就是她的家人。也許,他們的未來,會比他想象中更加坎坷。但是,他不想放手。
“好痛……”天樞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給了若即,慌亂無措地哭喊道,“若即哥哥,我、我會不會死掉啊,嗚嗚,我不想死啊,呃——”
“你在胡說什麼啊,飄兒——”若即頓時頭疼,“寶寶就要出來了,你卻在這裡要死要活的,也不怕被他們笑話……”
“破水了,不能再走了。”昆陵真面色稍顯沉重,輕輕地搖了搖頭,“少主,你扶殿下躺回去吧。”
他話音未落,若即立刻把天樞打橫抱起,放回紅鸞剛剛抽空換過的,溫暖而柔軟的牀上,掀開他的衣袍檢查□□。
結果還是那樣,不到兩指。怎麼這麼慢?若即焦急地望了望昆陵真。
穎族男子雖然能以男子之身懷胎受孕,但是他們的身子卻與尋常男子無異,並無專門的產道。只不過是在臨近生產時,腸道會自行軟化,以適應生產的需要。
天樞自有孕之後就再無□□,他本是初產,懷的又是雙胎,而且還是提前催產,過程艱難是註定的事,但是昆陵真也沒想到竟會這麼難,他沉吟片刻,當機立斷道,“不能再拖下去了,若不強行撐開產穴,胎兒勢必會窒息,到那時殿下也會有生命危險的。”
“真叔叔,你的意思是?”若即先是眨了眨眼,接着細長微挑的鳳眸不自覺地睜圓瞪大,露出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他不是沒有聽懂昆陵真的意思,而是那樣的痛苦,飄兒怎麼受得了。
“嗯。”昆陵真鄭重點頭,他知道,若即已經明白他的話了。
“你來還是我來?”若即遲疑,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下得了手。
“你說呢?”昆陵真苦笑道,“少主,你抱緊殿下,不要讓他亂動。”
若即依言而行,本以爲天樞掙扎了兩日,滴米未進,體力早已告罄,誰知他連哭帶鬧,精神絲毫不減。昆陵真的身體素來不好,陪着他們熬了兩夜早已是疲憊不堪,哪裡還有力氣製得住他。
“殿下,你忍着些,待孩子出來就好了。”昆陵真的動作儘量輕柔。
“呃……不要啊……”天樞本能地向後逃避,無奈被若即抱得死緊,根本無法動彈,只能無助哭喊,“烈,救救我,啊……”
“飄兒,你再忍忍,就快好了——”看着那張精緻、美麗的小臉因爲劇烈的痛苦而扭曲成一團,若即心痛難當,卻又無可奈何。
現在,他更是痛恨那個叫做“烈”的傢伙了,吃完就跑,不負責任,若是將來能從飄兒口中套出他的名字,他非打得他找不着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