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心的刺痛感,那是……利器刺進身體的感覺?
就像無數個過去,自己帶着冷酷、無情的笑容將長劍狠狠刺入他人的身體一樣,天樞的嘴角掠過一抹帶着寒意的微笑。
原來他們終究只能是對手,不,是敵人。
初到朔州,天樞驚異地發現,邊關的局勢要比他想象中好得多,雖說朝上一幫老傢伙要死要活地揪着議和的話題不放,但賀蘭將軍畢竟是當年和蘭斯洛亞結過樑子的人,哪裡會顧忌那麼多。
簡簡單單一句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乾淨利落地從阿烈古琪手中奪回了還沒捂熱的鳳台關,穩住了邊城局勢,纔不在乎文帝究竟站在“主戰”還是“主和”一方呢。
隨後,賀蘭陵率軍北出代郡一路殺過清江,斬殺敵兵三萬餘人,博得“血修羅”之名。一時之間,神威將軍賀蘭陵的名字成爲赫提的年輕父母們嚇唬夜啼小兒的最佳武器。
這廂,天樞和天璇對賀蘭陵崇拜有加,而另一邊,賀蘭陵卻是對兩位不請自來的小皇子頭痛不已。皇帝錘鍊兒子的心思他自然是明白的,可這畢竟是戰場,刀槍不長眼,稍不留意,傷着哪位他都賠不起啊。
天璇還好,他年紀雖小,爲人卻謹慎,平時大都待在營裡,不會輕易涉險,讓賀蘭陵省去不少麻煩。天樞就不同了,仗着自己皇子監軍的身份,兩次率領數百輕騎深入赫提腹地,雖說都是完勝而歸,卻使得賀蘭陵更加擔心,生怕他得意忘形,終究鑄成大禍,無法挽回。
然而,沒等賀蘭陵對天樞加以勸誡——當然,他勸了也未必有用——他的擔心就成爲了現實。
那日,天樞便在回營途中遇了上早有準備的敵方伏軍。
長途奔襲,孤軍深入,本乃兵家大忌。而更要命的是,他終於見到了他一直最想見到的那個人。
“……烈。”事實擺在眼前,天樞再也找不到可以欺騙自己的理由。
手中的劍就那樣失去了力度,無論如何,他都沒有辦法對他下手。
不僅如此,他甚至把“長天”劍完全收了回來。
天樞不但放棄了攻,也放棄了守,他就那麼自自然然地騎在馬背上,安靜地等待着阿烈古琪的致命一擊。
阿烈古琪顯然也沒想到,天樞會毫無反應地愣在原地,甚至沒有任何閃避的動作,當他想要收手的時候,一切已經太晚了。
他的劍,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烈!”他清楚地聽到了他的呢喃,也看見了他眼角的淚珠。
身體上的痛,遠遠比不上心裡的痛,天樞忍痛拔出胸前的利劍。傷口很深,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他的雙手。
天樞冷冷斜視阿烈古琪片刻,轉身逃往澤蘭沙漠深處。
阿烈古琪擺了擺手,制止了身後想要追擊的士兵。那片廣袤的沙漠是除了擁有黃泉譜的西列斯人再沒有人可以生存的“死亡之海”。
小蘇兒,我放你一次,如果我們再見面,我定會將你牢牢鎖在身邊,寸步不放,阿烈古琪輕輕嘆了口氣,這樣對自己說。
睜眼瞬間射入的光亮帶來一陣刺痛,天樞不由地皺了皺好看的眉頭,隨即映入眼簾的是伏在他身上沉沉睡去的身影。
那是一個不超過十歲的男孩子,仿若綢緞般的金褐色長髮自然垂下,遮去了他大半的容顏。
“啊,你醒了。”被驚醒的男孩子擡起頭來,對上天樞睜開的雙眼,湛藍的眼眸中閃耀着喜悅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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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流了好多血,我真怕你會死——”孩子由衷地笑着,天真坦誠,“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
“爲什麼要救我?”天樞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需要理由嗎?”一瞬間,男孩兒眼中流露出茫然,隨即揚起小臉,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笑着答道:“大概是因爲我想救你吧?這個理由可不可以?”
天樞發現自己竟然無言可對。
“我叫雅爾海晴。”男孩子的表情柔和又溫暖,藍眼睛明亮地閃耀,“要記住救命恩人的名字哦。”
“想要我報恩嗎?”天樞失笑道,真是有趣的小鬼。
“不用,不用,暫時不用……”雅爾海晴嘻嘻笑道,“你的傷還沒好,還需要多休息。哦,我差點忘了,你昏迷了一天一夜,一定餓了吧?我這就叫人去做吃的,你再躺一會兒吧。”說完就一溜煙跑了。
呵呵,他們長得好像哦,不然他才懶得救他呢……
清江一役歷時三月,阿烈古琪的南侵最終以失敗宣告結束,連番戰事失利讓他清醒地認識到,眼下的自己還沒有辦法撼動胤王朝的統治,遂遣使者來朝議和,商議兩國互換皇子爲質。
胤文帝子息不旺,膝下僅有六位皇子和一位皇女,齊王天樞與四皇子天權同爲君妃所出。君妃出身卑微,是文帝身爲太子時的侍妾,不過憑着生下長皇子之功得到嬪妃封號,雖然曾經寵冠後宮,卻也兩度被打入冷宮,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自是大不如前。
二皇子天璇與三皇子天璣是同母兄弟,皆爲早逝的清妃所出。清妃是文帝一生最深愛的女子,天璣三歲那年意外身亡。皇帝憐他兄弟二人年幼喪母,深覺虧欠良多,歷來寵溺縱容,端的是尊貴無比,如何會讓他們出使異國爲質。
五公主玉衡和七皇子搖光是正宮寧皇后所生。寧皇后出生世家,家業深厚,世代在朝爲官。祖父寧博,父親寧穎,兄長寧澤更是三代爲相,朝中勢力自是不必說。
至於六皇子開陽,他的生母綺妃是清妃過世之後文帝最寵愛的妃子,子憑母貴,皇帝斷不會讓自己最心愛的小開心果去做人質。
如此情形之下,會被選中爲質赫提的皇子也就不難猜了。既不得父皇寵愛,又無外戚可撐腰,更不及兄長文韜武略、才情天縱,十三歲的四皇子天權就這樣被胤文帝打發到了赫提。
也許是骨肉親情不忍相告,當然也有可能是對此並不在意,文帝甚至沒有親自告訴天權這個消息,而只是派人到漱玉宮知會了一聲。
對此,君妃毫無異義,皇帝能想到的,她自然也會想到,多說無益,她沒有立場去反對。
天權更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在大多數人而言很難接受的事實。
或許在他的心目中,這座華麗的宮廷和遙遠的北國並無區別,每個人都是那麼平靜,而唯一可能反對的那個,對此卻是毫不知情。
天樞產後未出月就匆匆趕回渝京,再奔赴朔州,本就失之調養,加之漠北一戰身受重傷,身心懼創,回京後便是大病一場,多日不曾上朝,而天權即將爲質赫提一事則在君妃的暗示下,無人向他透露。
“殿下,該喝藥了。”雲妃端着已經熱過兩遍的湯藥推門進屋。
“再等會兒吧,我現在不想喝。”天樞把頭蒙在被子裡,悶聲道。
“可是臣妾有要事相告。”雲妃巧笑倩兮,笑容好不奸詐。
她年長天樞四歲,是他封王建府時皇帝欽賜的側妃,不過兩人平時的相處模式,倒是更像姐弟一些。
“我沒興趣。”天樞一口回絕。
“和四殿下有關哦。”雲妃欲擒故縱。
“什麼事?”天樞聞言立即翻身坐起。
“殿下先喝藥,不然……”雲妃乾脆賣起了關子。
“你敢威脅我?”他最恨被人威脅了。
“臣妾不敢,臣妾是奉太后的旨意照顧殿下,既然殿下——”
“我喝就是。”聽雲妃搬出皇祖母的名頭,天樞乖乖就範。
“四殿下要去赫提了。”雲妃幽幽嘆道。
“爲什麼沒人告訴我?”天樞又驚又怒。
“是娘娘的意思……”雲妃黯然道,“可我覺得殿下會很想知道。”
“我進宮去找母妃。”天樞沉聲道,神情肅然。
望着天樞匆匆離去的背影,雲妃神色複雜,她還沒有告訴他,四皇子已經在今日清晨出發了。
“爲什麼是喵喵?”天樞徑直闖進漱玉宮,激動地質問道。
“你說呢,飄兒?”君妃冷冷地反問道,“除了他還能是誰?”
“我去!”
他不否認,這麼做一半是爲了天權,而另一半,卻是爲了自己。
“啪!”君妃狠狠一巴掌扇過。
天樞默然垂首,他知道母妃爲什麼會生氣。
只要他還在渝京,天權一定會有回來的機會,如果他去了赫提,母親和弟弟在這暗無天日的宮廷就將再也沒有希望。
“我能去送送喵喵嗎?”隔了很久,天樞小聲問道。
“去吧。”君妃沒有問,爲何天樞已經知道天權離開的消息。
“謝謝蕭姐姐。”天樞步出宮門的時候,蕭雨霏連馬都爲他準備好了,她不想看見他遺憾的樣子。
“這個給你,憑它,你可以無條件地讓我爲你做三件事。”
策馬狂奔的時候,天樞握緊了胸前冰冷的掛飾,耳畔卻響起阿烈古琪曾經的誓言。
“烈,這一次,你不許再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