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烈古琪的印象中,天樞一直是個挑剔的人,衣食住行無不講究,無論什麼時候都是絕對不會委屈自己的。
眼前這白粥半碗、鹹菜兩碟還真是不符合他以往的風格。
“我不想吃,沒有胃口。”天樞淺淺地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斂眼看他,目光充滿深意,叫人捉摸不透。
帳內的光線很暗,映出他臉上的陰影,看起來十分疲憊的樣子。
“你想吃什麼?”阿烈古琪心頭一緊,他再次拿走天樞手中的酒杯,將他冰涼的雙手握在自己溫熱的手心揉搓。直到此時,他才覺察到,天樞的臉色真的很不好看,眉宇間蘊含着一層濃濃的倦意。
“你爲我做嗎?”這一次,天樞不再堅持取回酒杯,而是雙目含笑地看着阿烈古琪,笑容高深莫測,隱隱添了幾分暖意。
類似這樣的對話很多年前也在他們之間發生過,只可惜當年阿烈古琪自告奮勇的下場就是天樞原本沒什麼的孕期反應被他徹底勾了出來,很是狼狽地折騰了個把月纔算完事。
“你那什麼表情?好像我誠心害你似的。”阿烈古琪被他戳到痛處,不由反擊道:“別以爲你能比我好多少,五十步笑一百步。”
“起碼我有自知之明,不會去做自己能力範圍以外的事。”似乎覺得給他的刺激還不夠,天樞優哉遊哉地又補上一句,“不像某些人……”
“天樞,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擊,阿烈古琪面上掛不住,有些惱羞成怒,低吼道:“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烈,很晚了,你該回去了。你我各爲其主,你在我軍營中待久了,終是不合適。”
完全無視阿烈古琪的怒火,天樞徑直下了逐客令。根據暗探的回報,朝兒和佳期在傍晚的時候就已到了朔州。
而據君唯揚的說法,這兩個孩子,尤其是朝兒,性子頗急,多半連夜就會趕來,雖說他已讓紫鳶先去引開他們,可讓阿烈古琪長留此地,終是不好,更何況……
“你是要趕我走嗎?小蘇兒。”阿烈古琪捏緊了他的手,挑眉問道。
“任蘇這個名字早就不在了。”天樞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回來,平靜道:“八年前你把劍刺進這裡的那天起就不在了——”他的手捂在胸口。
“天樞……”阿烈古琪的聲音忽地變得沉重壓抑,沉默半晌,方道:“早些休息吧,我過兩天再來。”言罷逃也似地匆匆離去。
阿烈古琪的背影在溶溶夜色中消失後,天樞輕輕地搖了搖頭,他掀開門簾,出了帥帳,朝着營地西側一頂並不起眼的帳篷走去。
好不容易送走了阿烈古琪這尊大麻煩,還有兩個同樣難纏的小麻煩在等着他呢。天樞還沒有想好,以後要不要給他們見面的機會。
跟着那位神秘的引路者走了不到一刻鐘的工夫,朝兒和佳期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們距離中軍大帳的位置似乎越來越遠了。
“哥哥,我好累啊……”佳期伸手挽住朝兒的胳膊,撒嬌地噘起小嘴,“爹爹到底在哪裡?他是不是不想見我們啊?”楚楚可憐的小模樣兒任誰見了都會疼惜不已。
到底只是年方八歲的孩子,雖說自幼習武身體素質不錯,且一路行來都有人暗中保護照顧,可蕪城到朔州關山重重,兩個小傢伙千里奔波早已是疲憊不堪,再在這外形相似大小相仿的營帳中穿梭半天,實是有些吃不消了。
“不會的,爹爹不會不要我們。”朝兒掏出手帕爲佳期擦去額角晶瑩的汗珠,同時肯定地道:“他若真的不想見我們,早就讓小舅舅派人把我們逮回去了,纔不會讓我們找到這裡來——”
朝兒看似言之鑿鑿地安慰着妹妹,其實心中也在不安地敲打着小鼓,對自己的這番說辭並無把握。
“嗯,說不定爹爹現在只是有事在忙,等他忙完了就會來見我們了。”不過朝兒的話還是成功地讓佳期放下心來,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微笑着仰起頭,卻在下一個瞬間驚呼起來,“哥哥,你快看,是流星!”
朝兒側目轉身,看向妹妹擡手所指的方向。璀璨奪目的光芒稍縱即逝,卻在深藍色的夜幕上劃出了經久不散的絢麗光弧,美得驚心動魄。
佳期閉上眼睛,雙手合什,在流星劃過天際的瞬間虔誠地許下了屬於自己的心願。朝兒深深凝視妹妹片刻,隨即做出了和她一樣的動作。
流星湮沒的彼端,徐徐的晚風送來一陣不屬於這片土地的聲響,雖然微弱但是仔細聆聽仍然可以辨出是腳步聲。
尚未褪盡的星痕餘輝中,一個沉默的身影駐足在暗夜的陰影裡,然而沉浸在各自心事中的兩個孩子卻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儘管流星已然消逝,阿烈古琪還是忍不住閉上雙眼,默默地許下他的心願,眼前浮現出那雙宛若冬日湖面般澄澈如水的眸子……
記憶中的那顆流星劃過靜寂的天幕,綻放成一朵短暫而絢美的煙花,漫天星光下紅衣少年任性卻真誠的話語隱隱迴響在耳畔。
“烈,我喜歡你。”少年的聲音很輕,卻有着讓人不容置喙的堅定,“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哪怕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背叛你、離開你,我也會一直在你的身邊。”
“我會記住的,我會記住你今天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阿烈古琪緩緩道,神色深沉得可怕。他絕不懷疑天樞的心意,但是他深信,如果有一天,天樞知道他的身份,他的目的,他一定會後悔,後悔今日說過、做過的一切。
原來,原來許下的願望真的是不可以講出來的,阿烈古琪修長的雙手緊緊握住手中從不離身的“剎月”劍,由於太過用力而使得指節發白,讓人毫不懷疑他會隨時拔出……
父親病重,他匆匆趕回清川,臨別前,天樞告訴他,再見的時候會有很大的驚喜給他。可是阿烈古琪不會想到,天樞更不會想到,他們的重逢會是那般慘烈。
他永遠忘不了被“剎月”刺入胸膛時,那雙美麗眼睛中包含的驚恐,甚至是絕望。低不可聞地嘆息一聲,緊握劍柄多時的雙手緩緩鬆開,阿烈古琪轉身消失在深沉的夜幕中,沒有留下任何來過的痕跡。
“哥哥,是你在嘆氣嗎?”祈願完畢,佳期睜開眼,略顯疑惑地問道,語氣有些不確定。流星在天邊消失的那一刻,她似乎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輕地嘆息,那個聲音聽起來很耳熟,卻不像是朝兒的聲音。
“沒有啊……”果然,朝兒搖了搖頭,目光中有着和妹妹一樣的不解。很明顯,他也聽到了那聲嘆息,可是卻不知道來自何方。
“難道是我聽錯了?這怎麼可能?”佳期困惑地眨眨眼睛,並不認爲自己的判斷有問題。到底是誰的聲音,爲何會有如此熟悉的感覺。
“啪——”隨着一記清脆的響聲,又是一顆小石子落在兄妹兩個身前不足三尺的地方,從而打斷了朝兒尚未出口的話。
“這人到底是誰,要帶我們去哪裡?”佳期面有憂色,四顧環望。
“跟着他走不就知道了,爹爹肯定不會害我們的……”朝兒沒有回答佳期的問題,而是牽起妹妹的手按着小石子指引的方向繼續往前走。
“哥哥,你看那裡——”又走了小半柱香的時間,佳期擡手指向前方,最後一顆小石子就扔在那頂營帳的門前。
至於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引路者,則是始終沒有露面。
默默對視片刻,兩個孩子好奇地走了進去,帳內沒有人,桌上擺放着還冒着熱氣的飯菜,牀榻上的被褥也是換洗一新,顯然是爲了他們的到來而特意準備的。
知道這裡是爹爹的地盤,又累又餓的朝兒和佳期根本顧不得想太多,坐到桌邊就開始大快朵頤。儘管如此,兄妹倆仍是驚訝地發現所有的飯菜都是他們平日最喜歡的。
吃飽喝足之後又有人送來熱水伺候梳洗,兩個孩子原本想問問父親的情況,無奈來人始終保持緘默,只得匆匆洗漱一番便爬到榻上睡了。
因爲一路奔波太過辛苦,相擁而眠的兄妹兩個睡到將近正午才雙雙醒過來。朝兒一邊揉着眼睛,一邊打量起周遭的環境,這地方寬敞明亮、整潔大方,比起他們昨夜所待的帳篷要大上許多。
“是爹爹帶我們過來的嗎?”同樣疑惑不解的佳期依偎在哥哥身旁,看着牀邊的新衣服發愣,他怎麼知道她喜歡粉色呢。
“應該是吧——”朝兒的語氣極不肯定,就在兩人大眼瞪小眼的時候,有人掀簾進來了,他和佳期立即擡頭看了過去。
不消多說,來人正是他們此行的目標,齊王天樞。
“……爹、爹爹——”或許是近鄉情怯的緣故,兩個孩子遲疑了許久纔不太確定地開口喚道,而且無意識地往牀榻的裡面退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