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水心中很忐忑，她已經在常相聚二樓靠窗的位置旁坐了兩個時辰。雖然是她早到，但她心裡仍然沒底。
出謝府告假時還捱了婆子的訓斥，埋怨她不好好服侍小少爺，三天兩頭的往外跑。
但她心中憋着一口氣，憋了好幾日了，若是不與康宗巖問清楚，總是不能痛快。
她自認自己拿得起放得下，坐在這裡兩個時辰，回想與康宗巖的過往，她與他相識近五年——那日是她從師父處出師，第一次在茶館裡與人下殘局，揪住一個輸了棋惱羞成怒不肯給錢的漢子不准他走。
那漢子三大五粗，她也不覺怕，只是要錢。後來尚是康宗巖出面，才令那漢子憤憤丟下五文錢後罵罵咧咧而去。
她與康宗巖的情誼從此結下。
她向來是滴水之恩，以涌泉相報，當日若非康宗巖出手，她定免不了挨那漢子一頓打。
她自己也不知，兩人最後又怎會互生了情愫，或許是相處日久，越來熟識，她覺得他雖看似冷漠，卻內裡溫和，又多沉着冷靜，處變不驚。他大約又覺得她腹有千丘，被她下棋時的魄力所驚，因而纔有那次的月下相邀……
她到此時，仍不知自己心中做何想，一個口口聲聲說要娶她爲妻的人，某一日突然高頭大馬打從自己身邊過，卻是去迎娶另一個女子。
她該是恨他的，應要痛斥他的無情無義，朝秦暮楚……
但她卻覺心中平靜，只有那一絲不甘，驅似着她前來問清楚——相識多年，難道他從頭到尾竟都是在騙她？在利用她？
可若是利用，眼下那八道方子尚在她手裡，難道他竟不要了？
她那樣篤定他定會娶她，所倚仗的也不過是那幾道方子，總想着奇貨可居，他定逃不過她掌心。
即使她想反悔，方子到了手也沒有給出去，但他也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一個理由都沒有，就將她給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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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宗巖在申時準時而來，白清水坐在窗邊，望着他緩步上樓，一襲錦衣，手握摺扇，面色依舊清冷，卻是風神更勝從前，想來他婚後生活愉悅，此番她約他相見，竟像是她褻瀆了他。
她緩緩坐起來，對他微微笑了一笑，“二爺。”
他點點頭，朝她緩步而來，在她桌對面坐下，竟是眼神不閃不避，望着她輕聲道，“叫你久等了。”
白清水嘴角扯了一扯，替他倒了一杯酒。
他不多言，舉起那杯酒道，“我自罰三杯。”
言罷一抑脖，便將那酒喝入肚中，又自顧倒了一杯，連喝了三杯酒，這才重重將手中的酒杯放下，望着窗外樓下的車水馬龍。
兩人都無話，白清水原本滿肚的斥問，此時張了張嘴，竟覺無從說起。
她便也抑脖喝了一杯酒，輕聲道，“還沒有恭喜二爺抱得美人歸，這酒算是罰我。”
康宗巖猛回過神來，將眼光從窗外移到她面上，有一絲痛楚一閃而過，白清水都未曾捕捉到，只是俯頭夾了一粒花生米，丟入了嘴中。
“二爺償償菜，都是你喜歡的。”白清水道。
康宗巖默在那裡，也不說話，也不動筷，微俯着頭。
白清水的心在他的沉默裡一點點的沉下去，一切都明瞭了，是
他反悔了，她這樣的女子，本也不是什麼良配。
她在閨房裡偷偷規劃的未來，什麼將來嫁給康二爺，帶着孃親吃香喝辣的豪言，都像是一場笑話。
“我……”他終於開口了，不看她，輕聲道，“我今日府中還有些事，不能久留……”
白清水突然想笑，原來他給她的那些海誓山盟、柔情蜜語，果然都是假的。而今他另娶她人，竟是連個說法也討不着？
“二爺……”白清水一開口，便覺嗓子澀澀的疼，咳了一咳，輕聲道，“二爺難道就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康宗巖狹長的丹鳳眼裡又有一絲痛楚一閃而過，他將頭偏向一邊，“是我對不起你。你只當是從沒有遇到過我……”
白清水的身子晃了一晃，卻又扯起了一絲笑容來，“那，方子……”
“方子的事，你不用管了。”康宗巖打斷她的話道。
白清水心中的怔愣蓋也蓋不住。
他通過別的法子拿到方子？若是沒有，不要了？爲什麼不要了？不打算完成他祖父的遺願了？
康宗巖似沒有查覺她眼中的訝異，問道，“你，在謝府過得好嗎？”
白清水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只見他眼瞳一縮，竟像不敢看她一般，又將頭偏開了，“我會幫你贖身，這裡有兩百兩，贖身後，你與你娘可以置些田地，將來……”
“二爺。”白清水此時是想笑也笑不出來了，“兩百兩……”
她在謝府這大半年，得的賞暢都不止兩百兩。
“兩百兩，若是經營得當，你們娘倆下半輩子當能無虞，還能替你置一份不錯的嫁妝。我，我也會幫你留意着，若有好人家，我定……”
“康二爺。”白清水聲音驀的就高了，一雙眼裡再無半點溫度，冷冷望着他，“二爺今日來羞辱我的麼？”
“我……”康宗巖又低下頭，“是我對不起你。”
“在康二爺的眼裡，我就值二兩百？康二爺認什麼樣的人家我白清水才配得上？二百兩的嫁妝？那得是個多威武的人家？我聽聞康二爺迎娶趙家二小姐時，趙家給出的嫁妝，那可是十里紅妝、良田百畝、金銀珠寶無數……”
“阿水……”
“康二爺是覺得我這樣的身份，配不上你罷。”
白清水輕笑了一聲，點點頭，“也罷。這二百兩，我若不收，怕你心中不好受。那我收了便是，只是你既已成親，我……”
“你若心中放不下，我可以娶你。”康宗巖突然道。
白清水筷中夾着的一根香芹，撲嗵一聲就掉在了桌上。她只覺得好笑，止也止不住，“康二爺的意思該不會是，想納我爲偏房？”
“你若想，我也無不可。只是我才方成了親，你需得給我些日時。”
白清水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她笑得花枝亂顫，肩膀抖個不停，惹來旁坐頻頻側目，不明白她一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笑聲怎的如此豪邁。
待她笑夠了，瞧見康宗巖依舊簿脣緊繃，她點點頭，說道：“我原以爲康二爺不會來赴我的約，沒想到還是來了。不過現在看來，原來你是想來羞辱我。”
“阿水……”
“二爺你多慮了。我約二爺來，只
是想將這兩枚玉佩還給你。今日我收了你這二百兩，還了你的玉佩，你我便算是兩清。往後你我橋歸橋，路歸路，但願此生不復相見纔是最好。”
她的話無情，聽在康宗巖耳裡亦覺心寒，但到底是他負了她。他原本那冷漠疏離的神色終於繃塌，“阿水，我……”
白清水從袖中掏出兩枚玉佩來，推到他面前。
桌上的玉佩一枚圓形，一枚半月，圓的乃是她入謝府前他親手爲她戴上，說是見此玉便如見他，半月乃爲他安插在謝府的一個暗線作引。
他伸手將那半月形玉佩握在手裡，圓的卻又推了回來，“這個既已送你，便是你的。你喜歡留着便好，你若不喜，那就丟了罷……”
“眼下時辰不早，我需得先行一步。”他站起來，朝她點點頭，竟是頭也不回的走了。
白清水呆呆坐在這裡，只待他的背影在街上消失不見了。她方扯起嘴笑了一笑，喚了小二來，將那玉枚擲到他手中，“看看這個，可夠付今天的酒錢？”
那小二忙不迭將那玉佩收在手中，跑下樓去交由掌櫃，不刻又行上來，放下一錠銀子在桌上，說道：“客官，這是那玉佩付賬後找還您的銀子。”
白清水瞟了一眼這人精似的小二，冷冷一笑，抓起那銀子復又擲入他懷裡，“給姑奶奶我全部換成好酒。”
小二略有遲疑，叫她眼睛一瞪，忙不迭又去擡了酒來。
白清水亦不多言語，只悶頭將那酒篩來喝。一杯又一杯的下肚，到後來也不知是喝了多少，心中卻仍是堵得慌。
她與康宗巖就這樣完啦？
過去之恩，今時之怨，就都完了？
白清水有點想哭，可是她一邊喝酒一邊眨眼睛，才發現竟然那眼淚擠都擠不出來。
她索性“咯咯咯”笑起來了。
搖搖晃晃的站起了身，撐着桌子想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喊，“小二，小二，桌子別收啊，姑奶奶去方便方便，回來還要接着喝！”
此時天色向晚，來這常相聚用餐的客人漸多，見她孤身一個女子，說話如此沒有體統，有好事者便已經捂嘴笑起來。
她充耳不聞，一回頭，腦袋就咚的一聲撞在一個人的胸口上，她哎喲叫了一聲，也不看那人，說道，“正好，你，扶我去茅房！”
那人一張臉鐵青，擰着眉對她怒目而視，冷聲道，“喝這麼多，你想喝死自己嗎？”
白清水醉眼朦朧，斜眼將他一瞪，就手一推，怒道，“你這小二好沒道理！
“你說什麼？小二？”那人一怔，就來掰她的肩，“你到底喝了多少！”
白清水切了一聲，撥開他的手，搖搖晃晃行至樓梯口，擡步就下樓，哪知腳下不穩，一腳踩踏了，哎喲驚叫一聲，便從樓上滾了下去。
若非身後的人拉她及時，她定然要摔個狗啃屎。饒是如此，她也仍是一頭撞在欄杆上，疼得她呲牙咧嘴。
她捂着腦袋，覺得自己如此，着實可笑得很。就捂着頭，立在那裡“呵呵呵”，“咯咯咯”笑了好一會，這才扶着欄杆，一步步往下走，去尋茅房。
留下立在她身後，急急趕來的謝楠生一臉鐵青，直氣得他吹鬍子瞪眼，想要兩指捏死她才最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