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知道，說服別人比說服自己容易得多。”蘭莉苦笑，“現在說出來了我也無所謂了，反正迪森也找不到我在哪兒，以後他會慢慢忘了我的，我也會忘了他。好了，不談這個。我想我們可以說一說有關傑克的事了。”她有意不談安吉拉的病。
“剛纔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我以前見過鄧肯醫生施展hypnotism，但是那個的效果遠遠不如今天這個。傑克說他只學了一點皮毛，可是我知道‘皮毛’不可能會這麼立竿見影的。除非傑克得到了那個秘方。”蘭莉的臉色重新變得嚴肅起來，“所以斯佳麗，你要做好準備，要是那件事真的是傑克乾的，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相信。”斯佳麗簡單卻有力地說，“傑克不是那種人，誰來說我也不信。”
“我也不願意相信，你要相信我。”蘭莉的神情變得很苦，“只是那個秘方，我實在想不通。”
“待會兒我去問他。”斯佳麗直視她的臉，“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去。”
“不，斯佳麗，我不是這個意思。”蘭莉急忙辯解，“我當然相信你。你也不用急着問他，我們就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好不好？”
“不行。”斯佳麗很堅決，“已經知道了怎麼當做自己不知道，自己騙自己有什麼意思？蘭莉，你根本不是那樣活着的人。再說安吉拉現在已經把自己的願望說出來了，你要怎麼辦，裝聾作啞嗎？還是讓她陪你一起演戲？你忍心嗎，讓她因爲怕惹自己的媽媽生氣而不敢去見自己的爸爸，又因爲一輩子見不到自己的爸爸而痛苦？”她忽然有了正視這件自己剛纔還不敢想的事的勇氣，也許自己是在因蘭莉不信任傑克而賭氣，也是爲了證明自己看人眼光的準確性，她甚至有了自己是在替那個連面都沒見過的迪森鳴不平的感覺。蘭莉那麼聰明——聰明的能騙了自己好幾年，可是又傻的可以——就像她當年一樣。因爲把蘭莉當朋友看，所以她才這麼直言不諱；因爲把蘭莉當朋友看，所以她不希望蘭莉再犯下和自己當年一樣愚蠢的錯誤，拒絕真正的愛，錯過真正愛自己的人——就算那人是北佬，北方人也一樣。斯佳麗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麼想，這簡直是大逆不道，可是內心深處她又覺得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其實它的確沒什麼大不了的，一百多年以後的情況確實如此——一對她來說，一旦覺得什麼事情沒什麼大不了，它就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了。歸根結底，還是傑克這幾個月對她的潛移默化起了作用。
蘭莉聽到她這麼直截了當的話難堪地低下了頭，斯佳麗可以從她不斷閃動的眼神裡看出她激烈的內心鬥爭，南方人，女人，母親，妻子這幾種感情交纏在她的心裡，更毫無遮攔的表現在她的臉上。斯佳麗知道自己這番話就是一顆提前引爆的炸彈，炸亂了蘭莉原本的生活，說不定還會毀了她和蘭莉的朋友關係，但是她非
說不可。現在的決定權在蘭莉手裡，是要不顧靈魂深處劇烈的震顫繼續僞裝表面的平靜，還是——
“你說的沒錯。”蘭莉閃爍如同夏夜裡的螢火的眼神終於開始重新聚集，“我以前一直不敢正視自己和迪森的感情，總以爲南方人不可能會喜歡上一個北方人，根本不接受他想要和我溝通的可能性。我一直對冷冰冰的，從沒給過他好臉色，可他一直對我很好，對安吉拉也好。安吉拉是愛他的，儘管她不是他的親生女兒。我最愛的就是安吉拉，不能讓她因爲我難過。我應該告訴迪森我在哪兒，讓他見到自己的女兒。”她還是沒有說自己和迪森應該怎麼辦，但是眼下斯佳麗也不能太苛責她。孩子是維繫婚姻的紐帶，也是維繫夫妻感情的紐帶，只要他們都是真心愛自己的孩子，就有了共同的目標，他們之間的感情就不會斷，甚至重新開始。她警告自己不準再把蘭莉的事聯繫到自己身上，不然她肯定會心碎的。
“這就對了。”斯佳麗努力把注意力放回到和蘭莉的談話上，“你們兩個人也應該好好聊聊，看看怎麼樣對孩子最好。”她本想說“你們一家人”，但還是把話嚥了下去。
“那件事以後再說吧，我不想現在就被亞特蘭大的人戳脊梁骨。”蘭莉還是有所顧慮，“傑克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你還在懷疑他？”“不是懷疑，只是跟你提個醒。咱們倆的話不能讓他知道。”“這我當然明白。至於你懷疑的事，等我丈夫從北方回來的時候應該就知道到底怎麼回事了。”“我都跟你說了我不是懷疑他。不過他剛纔的動作真把我嚇了一跳，要不是擔心安吉拉，又知道他是個好孩子，我真要嚇得昏過去了。”“說實話我也嚇了一跳，還好你沒生氣。”“只要安吉拉沒事就好，我也不生他的氣。說實話安吉拉這孩子在亞特蘭大也沒交過什麼朋友，更別說男孩子了。要是她真能和傑克成了朋友，倒也是件好事。”“你看出來了？”“什麼？”“傑克看安吉拉的眼神，有點不太一樣。”“你想說他喜歡她？”“你不會反對吧？”“這種事當父母的再反對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得聽孩子的？”“你同意了？”“起碼不反對。”“那就好。”原本氣氛壓抑的談話到最後成了對小孩子的純真情感的處理意見，斯佳麗覺得好笑，但是又慶幸自己擺脫了有關傑克殺人的猜疑，他的hypnotism從哪兒來的她並不關心，總之挺有用處的；至於蘭莉，斯佳麗並不知道，她之所以選擇相信傑克的清白，不全是因爲她純粹出於感情的保證——這些東西的效力有時候還不如男人們喝醉酒之後許下的天花亂墜的諾言——更多的是她想起了鄧肯醫生在進行hypnotism治療之前說過的一句話：“只有接受治療的人真正信任這種方法，以及對她進行hypnotism的人，才能發揮hypnotism真正的效果。”
傑克在
自己所在的那個小巧別緻的房間裡奮筆疾書，記下最新有關hypnotism的發現，完成之後他又覺得老是叫它“hypnotism”太麻煩了，也許自己可以給它改一個名字。他的筆在紙上劃拉了幾下，寫下了幾個自認爲不錯的名字。“睡神”自然是被他放棄了，再說那也不是真正的睡眠狀態；“安魂術”？不行，太迷信了；“凝神歸元”？也不行，以後誰聽得懂什麼意思；還是叫“催眠”吧，簡單又好記，雖然和效果的表現不很吻合，但是手法的確和哄人睡覺差不多。再說要是用過了勁兒被催眠的人真能睡得舒舒服服，跟安吉拉一樣。
想到安吉拉，他手裡的筆停住了。自己剛纔爲什麼會那麼做？把頭貼在一位年輕小姐的胸口上，這簡直是大膽無禮。雖然蘭莉夫人和斯佳麗小姐都沒怪罪自己，可是自己現在想起來卻總是覺得當時的動作好下流。老天！在此之前自己連一個女孩子的身都沒近過，而且對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想都沒想過，現在居然，居然，他想停止住自己的思緒往深淵處滑落，可理智的繮繩卻已經拉不住這匹野馬了。人的思維就是這樣，如果沒想到一件事情還好，一旦想到了，再想忘掉可就難了，要命的就是越想忘掉越忘不掉。他拼命搖了搖頭，沒用，頭暈眼花的時候倒是能暫時模糊掉安吉拉的形象，可稍微清醒一點之後，更加清晰的還是安吉拉的笑容和睡姿。他都不知道自己心裡想的到底是哪個安吉拉——當然，他還不知道那張肖像是蘭莉的妹妹，而這不明確的身份對他的良心來說更是一種折磨——是肖像上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天使，還是這個柔弱懂事，讓人心疼的安吉拉？天使就是安吉拉，安吉拉就是天使。這麼想的話心裡就會好受一點，但是他也明白，那只是自欺欺人。
方纔照亮自己心裡最陰暗角落的那團邪火已經漸漸熄滅，只剩下激情燃燒後的餘燼，心彷彿被一種棉花一般膨脹起來的巨大失落佔滿了。原來這就是慾望主導下的“愛情”最終的結果，真是諷刺啊。愛情應該是名貴的水晶瓶裡承裝的香水，在天長地久裡慢慢散發出迷人的芬芳，如果一時衝動打破了它，那麼在短暫的令人頭暈的強烈刺激過後，留下的只是一地需要本人親自收拾的鋒利碎片，隨時等着用自己的尖銳懲罰那個冒失地打破它的人。也許這樣還比較好，雖然留下的只是失落，但總比自己真正爲了某種刺激而不斷點燃自己的靈魂自焚好吧。他苦笑一聲，準備把這個痛苦的發現記下來。
房門突然被什麼人打開了，這讓他措手不及。他手忙腳亂地把鋼筆插了回去，因爲緊張還弄了幾滴墨汁在自己的袖子上。又立刻把筆記本合上，那一聲輕輕的書頁撞擊聲在他聽來竟如同晴空霹靂。他故作鎮定地用紙巾弄乾了自己的袖子——還好是深藍色的衣服，顯得還不算太髒——然後慢慢轉過頭，看見斯佳麗小姐一臉急切地站在門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