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雨中對峙
薛奎接過他的鐵鍬,遞與旁人,又道:“你來得正好,老夫巡察河道,咱們一起去看看,你也出出主意。”
“大人,學生可只會賣點傻力氣,不懂河工,我還是別去誤你們的事了吧。”
“謙虛啥?走走走,一起去看看嘛。”
也不由分說,緊緊攥着樑豐的手,跳上一艘早就準備好的重船,後面人紛紛跟上,冒雨往南而去。
沿途蔡河一路,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人家,有的築牆,有的排水,有的清淤,有的搬動傢什,看來都是些歷來受過澇災的人們。樑豐發現一個現象,蔡河不比汴河,汴河兩岸是大道,行人車馬的,所以內城河道暢通,基本沒有漲水的問題。而蔡河則反之,沿河兩岸盡是居住人家,開設小碼頭,舉目望去,早見一片片烏瓦白牆,曲曲折折紛紛把蔡河圈出許多去,那河道便顯得彎彎擾擾,犬牙交錯。
樑豐想起一事,開口問薛奎道:“大人,學生記得這河原先叫惠民河的,怎地人人都叫蔡河?”
薛奎淡淡道:“原先這條河道是引閔水和蔡水注入,太祖皇帝下詔修建,昔年確也惠及兩岸百姓人家,可是如今你看,沿途盡是這些豪門大宅圈佔河道,早就壅塞以極,哪裡還能惠民?故而百姓又複稱蔡河罷了。”語雖平靜,卻聽得出老頭心中的怒火。
樑豐仔細觀察,漸漸地也憤怒起來。奮起防災的全都是平民百姓人家,那些高門大戶,圈佔的河道,圍牆既高,牆體又厚實,比之百姓人家的窗戶要高上一截。所以沒有一家豪富出來防災救災的。更可惡的是,有些人家還在自家外牆上重重畫上痕跡。表明歷年被水淹沒的標尺。那些標尺顯示,水最大的一年,也頂多高到離豪宅外牆頭兩尺距離。
區區兩尺。不知開封曾有多少百姓家受到滅頂之災!
行到一個轉角處,兩棟房子進入衆人視線,觸目驚心。原來和兩岸有雙樓對峙。本來十丈寬的河面,竟被兩家的圍牆生生擠佔得只剩了五六丈寬。如果過兩天水一漲,水流到此勢必就會陡然升高,既會加劇上游的蓄水,而洪水從此泄出,衝擊力提高,又對下游造成更大的傷害。
小船到此停住,薛奎下船上岸站在路口凝視兩樓。左邊樓中還隱隱傳來絲竹之聲。薛奎回頭向其中一人問道:“不是說已經告知這兩家,望體恤百姓苦楚,帶頭拆了自家圍牆讓出河道麼?怎地還紋絲不動?”
那人正是現任開封府推官。因戶曹周震被拿下,暫時監管戶曹的趙彬。開封府共有判官、推官各兩人,今日齊聚。只是樑豐授官不久,又在度假結婚,所以並不認得。
趙彬這時苦笑道:“不瞞大人。下官已經連去過兩家府上三趟了,門都沒能進去。柴駙馬家說要九王爺讓了他家就讓,九王爺家也是這口話。下官職小位卑,拿這些勳貴卻是無法。”
搞了半天,原來這蔡河對岸的兩家,便是當今天子趙禎的姑姑。揚國大長公主趙清慈和趙禎九叔趙元億的別墅。吹彈奏樂的聲音就是從趙清慈家裡傳出來的。
薛奎氣得說不出話來,幾步走到門口,對着應門的門子喝道:“你家駙馬可在此處?去通稟,說開封府薛奎來拜!”
那門子平日裡鼻孔甚高,但一聽是開封府的薛奎,也不敢託大,急忙唱個喏轉身跑進去稟報。一會兒又跑了出來,身子淋溼了半邊,陪笑道:“啓稟府尹老爺,是我家公主在內,傳了話來,說不方便相見,改日駙馬登門請教。”
“不必了,駙馬門高,開封小吏須進去不得,老夫只是親自來知會一聲,開封府已下令,蔡河沿岸圈佔河道人家悉數拆除,明日一早,便先拆你家和對岸崇王家。”說完拂袖冷哼一聲,轉頭就走。
行了數步,又扭頭對趙彬道:“你去,照老夫原話說給崇王家聽。”趙彬只好點頭答應。
這時其他幾個紛紛上來委婉勸道:“大人三思,此兩家不比別姓,依下官等之見,還是上奏朝廷,待官家、太后定奪爲上。”
“你們怕事,老夫也不怪罪,只是開封府已有明責,小事則專決,大事則稟奏。這區區小事,難道我還做不了主麼?沒得讓天家笑話。明日老夫親來坐鎮,你們有怕事的,可以不來!”說完上船,繼續查看防災工作,一路上不再說話。大家只好悶悶地跟着他淋了一天大雨,各自回家。
樑豐好生鬱悶,自己只想出來做做義工的,誰知被這老兒蒿住,看來明天是非去不可了。
當天夜裡,崇王趙老九聽了彙報,當場就跳將起來:“賊廝鳥,區區一個權知開封府,就敢拆我堂堂皇叔家的房子,還反了天了。也不看這天下是誰家的天下?小的們,明日槍棒伺候,若有誰膽敢損了那房子一磚一瓦,你們一槍一個,給我攢些透明窟窿出來,本王與你們做主!”
趙清慈家卻在竊竊私語。這位公主的老公柴宗慶,卻是皇城貴族圈裡出了名的糯米公雞,說他不光愛財如命,一毛不拔,並且掉在地上也要沾些灰起來,方纔不算吃虧。糯米公雞由此得名。
“駙馬,要不,咱家且讓讓吧,京城真的發了水災,還不是我孃家受損?橫豎咱們也不缺那個院子,拆了何妨?”趙清慈生性柔順,以婦道侍駙馬,並不擺公主架子。
“不成,好容易圈了院子,不費錢麼?公主你且放心,天塌下來有大個兒頂住。你是公主,對面那家可是王爺,他薛奎要是敢拆九哥家,說不得咱們也只好忍了。可他要是敢先拆我家,我也不須和他客氣。哼!”
第二天一早,樑豐趕緊地起來,聽着窗外嘩嘩不停的雨聲,心裡長嘆。穿好衣服胡亂洗漱吃點東西,便急急地喊上李達跟着去開封府應卯。薛奎昨日發狠,自己也不好遲到。
來到開封府,果然衙門場地裡早已聚齊了黑壓壓一片,列成四個方隊。兩隊人手拿鐵釺、大錘、檑木、鶴嘴鋤等等物事,是開封府衙役組成。另外兩隊人手拿長槍、哨棍、腰刀,是樞密院臨時調撥來相助河工的廂兵,都戴了斗笠雨衣,排列整齊等候命令。
“今天把你們聚來,是去做一件事。做什麼?拆房子,拆誰家房子?就是我朝崇王和揚國大長公主兩家在蔡河邊的別墅。這兩家擠佔了城裡蔡河的河道,沿岸富豪們紛紛效仿,導致蔡河比先太宗皇帝在時窄得只剩了幾丈寬,大水發來,南城百姓無不遭殃。今日,老夫就是要去拆了這幾家的房子,好讓出河道泄洪,保我開封平安。我問你們,敢不敢去?”
大雨中,薛奎面對幾百人做起了動員講話。老頭專門摘了帽子,在雨中露着頭,淋得滿臉都是雨水,高聲說話,頗爲悲壯。
“敢!”數百人齊聲答應,倒也頗有聲勢。
“好,那就去,不須怕,一切由老夫承擔!”薛奎大聲說完,手一揮,一霎時噼裡啪啦上千只腳踩在水裡,轉頭出了開封府,殺氣騰騰直奔崇王和揚國大長公主別墅而去。
樑豐隨着昨日一同視察河道的官員,跟在薛奎身後也走了出去,兵卒們小跑,薛奎領着衆人上車跟隨。不一會兒到了崇王趙元億和公主趙清慈的別墅門口。
出來的四隊兵卒早已分成兩處朝各自的任務目的地跑去。這時雨中才看見,趙、柴兩家門口已經有大隊家丁聚集,人人手拿鐵棍、短刀、長槍等等兵器,居然比廂兵們拿的還要齊整,看來早就嚴陣以待了。
畢竟不是衝鋒打仗,開封府兵丁們老遠看見,便自然放緩腳步,走到近處停下,領頭的站定回頭等待命令。這邊趙家一個王府管事模樣的人走上前來大聲叫道:“你們要造反麼?看清楚嘍,這是崇王爺的宅子,誰敢動一根草試試?”
“哼,老夫偏要動一動,你待如何?”薛奎分開衆人大踏步上前,對着那管事喝道。管事一見老頭親自上陣,也不免怯了幾分,連忙退後道:“府尹大人,小的家王爺已經示下,不許有人上前一步,你老人家可別讓小的爲難。”
“老夫自不會難爲於你,你家王爺在否,請他出來。老夫等上一刻時,若不來相見,說不得只好用強了。”薛奎道。
“不用一刻時,本王已經來了,薛宿藝,你待怎樣?”雨中一把巨大的羅蓋大傘撐着,下面走來一個身穿王服的魁梧中年,十數人團團簇擁着。
“見過王爺,這便請撤去家人,下官好開工。”薛奎略施一禮,淡淡說道。
“嚯,好大口氣,本王是當今天子的皇叔,你敢動我家一下試試?”
樑豐見事不好,老薛脾氣火爆今天才看了出來,要是兩邊真的動手,一個府尹,一個王爺,難免亂中受傷。那時候就不可收拾了,急忙胡亂扯過李達,低聲吩咐了幾句。李達應聲連連點頭,一會兒便鑽出人羣,冒雨獨自跑了。
這邊薛奎也是火大,正要發令,樑豐從旁邊一下扯着薛奎的袖子,輕輕搖頭。薛奎正不知道是啥意思,樑豐已經上前,笑着朝趙元億叉手唱喏道:“下官開封府功曹參軍樑豐,見過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