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4、利出一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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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故機心經營,功高不賞;困地死節,雖過不罰。伯純以仁心坦蕩而對元昊,未識其虎狼之心,此正純人赤子行之所必然也小說章節。偶有所失,無關大節,絕處周旋,天日可表!故臣竊以爲,非但不當責其不察之過,或更思其表率之風。旌當嘉獎,以壯三軍,已正士風!臣寇準俱本上奏。”
劉娥掩卷沉思,心裡稍微舒服了些。既然是寇準都如此說,那範雍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可是派他出去打了敗仗,還要獎勵,自己實在張不開這口。想必範雍也沒什麼臉面接受,難不成倒成了自己朝臉上貼金?
念及於此,她提筆寫下交政事堂議的批語。
“二位仁兄,都說說吧,萊公此奏,太后命我等議之。還請都發表看法。”魯宗道等兩個副手都看完奏章,端正坐在首座說道。
如今東府空虛,只有張知白和張士遜兩人依舊留守。政務繁重了很多。像今天一樣專門開碰頭會的時候很少了。三人都算得上君子。當然,君子不代表就是傻子,揣摩是必修課。兩位副相思考很久,張知白說道:“萊公此奏,恐怕不妥。就說有些道理吧,可範伯純也不是那起沒面皮之人,豈能坦然受之?依下官看,算是功過相抵。不罰也就是了,恐怕還要另調別任纔好安撫人心呢。”
魯宗道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表示聽進去了,又眼睛看向張士遜。張士遜卻道:“一戰之得失,豈能見主帥之臧否?自古豈真有常勝將軍麼?伯純經此一役,脫胎換骨也未可知。現今大戰方膺,西北主帥頻頻調動,怕是不好,此其一也;邊陲將士奮力血戰拒敵,自然當賞。而主帥受責,不免於理不通。此其二也。還是一同褒獎一番吧。也算上下都有個交代。”
魯宗道還是點點頭,並不說話,自己捻鬚沉思。張知白卻不認同了:“順之此言差矣,賞罰不明,兵家大忌也!豈有同賞同罰之理?將士何辜,白白損失四萬餘,陰靈纏繞,範伯純睡不睡得着都是一回事,怎敢紅着老臉領賞?我看萊公啊,真是,唉,不說也罷!”他想說寇準真是有些老糊塗了,話到嘴邊,還是忍住。
張士遜又要反駁,魯宗道咳了一聲打斷,表示有話要說。只好忍住聽老大開口。
“呵呵,今日還在年中,普天同慶,家家作樂。咱們幾個老傢伙還在這裡爭吵不休,真是不會享福得很。既然今日難以統一意見,反正不急,不如就此散瞭如何?老夫昨日高興,多吃了幾杯,着實有些掌不住了,想早些回去歇息。要不,二位相公各自寫個本子來,明日連同我的一道遞上去,該賞該罰,恭請聖裁吧。”說完站起身來,表示散會。
二張也站起來拱手互別,各自回公事房處理剩餘事務。
東府院落呈品字形,除了魯宗道是首相獨自佔據一排三間之外,其餘原本都是兩人甚至三人一排,各有一屋。但現在只有三人辦公,便成了各佔一棟房子的格局。出了魯門,兩人背道而行,走到自己公事房,親隨雜役早在門口等候,跟着進去。框框兩聲,大門各自關閉。
張知白端坐不動,閉目養神。一會兒雜役走過來低聲說道:“相公,對面張相和上面魯相都未曾離開。”張知白稍稍睜開眼皮晃晃又閉上。忽然又睜開冷笑道:“利令智昏!”說罷便提筆寫起奏本來。
魯宗道說走又不走,賴在辦公室裡無聊了很久,才驚天動地咳嗽,出門,吩咐備轎各種花樣揚長而去。等他先出了們,二張也就前後腳出來,相視一笑,拱手告別。
第二天魯宗道又集合兩位時候,二張分別從袖子裡抽出札子遞給他看。魯宗道一目十行看完一本啪地合上,又撿另一本來看了幾行,還是啪地合上,臉上幾乎擰出水來。
張士遜詫異道:“魯相,有何不妥?”
“並無不妥,不過我倒奇怪了,昨日順之兄慷慨陳詞,一力給範伯純請功,今天怎麼變卦了?”
“呵呵,君子聞過則喜嘛。下官也是昨日細細想了用晦兄的言語,大有道理。故擇善而依。用晦兄,不笑在下是個朝三暮四之人吧?”他先把話說了出來,堵住魯宗道的嘴,免得落個口實。
張知白笑道:“哪裡、哪裡,老朽妄言,順之竟與我同志。可見咱們昨日之爭,實在無聊得很。”
二張一唱一和,魯宗道倒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本子給他們看了。原來他寫的卻是附和寇準的奏本,要爲範雍請功。
昨天魯宗道忽然跑題,扯到過年的事,又不住地說自己如何快活不勝酒力,二張老油條了怎麼能聽不出來,這是在暗示他們一切以營造祥和氛圍爲主呢。老太太長寧節才過,別給她老人家找不痛快!
張知白忽然很不屑魯宗道的爲人起來,以前算得上個正直君子,現在當了首相,卻一味逢迎上意。不是說過年快活麼?老子偏不快活,你要怎麼樣?瞧着太后大腿粗去抱,老夫就唱唱反調,你能怎麼滴?是非曲直自有人評說。
張士遜腦子慢了半拍。開始想的是既然寇準都這麼說了。人家老相公。必然由他的道理,而且這道理說出來也很順耳啊,因此才贊成給範雍請功。後來呆在辦公室,看着魯宗道說要回家又半天不走,纔想起來人家是提醒對門那位呢。
“爲什麼要提醒?各說各的有何不可?”張士遜屬於技術型人才,雖然擔任行政職務,但還是比較崇尚思考真理。等他慢慢把魯宗道的意思摸索明白,才發現自己剛纔可能無意中站隊了。醒悟到這層。又仔細思索張知白的話,就很容易發現人家說的很有道理。張士遜這時候即便不從立場考慮,就事論事,也認爲自己的確錯了。所以就改了口風,變成要求處理範雍,還邊關將士一個公道。
魯宗道本來刻意提醒二人,目的是想給劉娥一個印象,政事堂大局牢牢把持在自己手中,我會替太后你管得好好的。誰知兩個副手這麼一鬧,他糗大了!但自己說出去的話又不能當放屁。只好硬着頭皮接下兩份文書,爽朗笑道:“這樣甚好。咱們身爲宰輔,須得有主見纔是。一團和氣倒顯得虛僞。”
“不知魯相意下如何?”張知白說道。
“呵呵,我這裡倒和兩位不同,我是力主給範伯純加功,好鼓舞士氣的。額,這個無妨,兩位萬不可因爲我而改變主意啊!咱們報上去,聽聖斷吧。”他急忙堵住兩個的口,心裡罵直娘賊,昨天說了不聽,今天咱們挑明。到時候太后聽了我的主意給範雍加功,你們可別後悔沒來分一杯羹!
二張知他心意,各自暗道老子稀罕!
既然政事堂三個人意見不一致,劉娥更不好強下旨意,只好開擴大會議討論。第一個放炮的就是薛奎:“臣不敢苟同萊公之對,萊公身在西府,遮麼忘了賞罰分明四個字麼?”
“何曾一日忘卻?只是伯純已經盡力,夠難爲他了,還要怎樣?放眼滿朝,能做到如此的,不是老夫小覷,估計還真沒幾個。”
“那是自然,能有萊公膽識者,天下幾人哉?不過老夫不才,若與伯純易地而處,也不敢失了職責!”薛奎有些譏諷道。
操,老薛重口味啊,今天抽什麼風,連寇老西都敢諷刺起來?
在場的人莫不驚呆。連劉娥都有些不安了,這個時候要不要先緩解一下情緒?
“不敢當,宿藝膽識也不下老夫,你說的我信!”寇準好像沒聽出來似的,淡淡應答了半句就不說話。
聽到薛奎的話,趙禎有些開心,鼻子皺了一下。這舉動被劉娥看在眼裡,心念一動,問道:“官家,何故發笑?”
趙禎自從被劉娥搶白過一次,基本保持了坐着不動當作練鐵臀功,聽到劉娥問話,躬身道:“回母后,兒臣忽然想起萊公舊事,曾隨太宗皇祖父定敵軍於澶州城頭,遙思當年,心嚮往之。恐怕萊公是對敢死守城池的文臣特別有好感些吧?”
他說這話時雙眼無暇,純淨之至。衆臣莞爾一笑。寇準撫須呵呵連聲,站起躬身道:“多謝官家謬讚,陳年往事,不足一哂。不過麼,官家說得不錯,老臣似乎還真的是對伯純很有好感哩!”
劉娥看氣氛輕鬆了許多,正要就坡下驢給範雍一個嘉獎,張知白忽然站出來說:“太后,萊公堂堂樞相,豈可以一己之好惡而斷大臣之功過?臣奏本已陳,還要再說一句,如此賞罰不明,西北不服,天下亦不服!”
劉娥還未說話,張知白居然回頭對貓在角落的夏竦說道:“夏承旨,當日範伯純是你舉薦的,今日如何一言不發?他果真當得嘉功否?”
夏竦施施然走出來道:“張相不說,下官也正要進言呢。慚愧之至,太后,臣也覺得範伯純有過無功,臣當初舉薦失當,願領責罰。”
魯宗道有些捉急,話說連你夏竦都這麼說了,那老子這一本豈不拍錯了地方?“子喬何過之有?伯純貞良之臣,子喬薦得對,薦得好!”
“魯相,話不當這麼說。功過是非,還是分清楚些的好,範大人固然德操沒說的,可打仗確實不行啊。要是這樣都能獎賞。伯純兄他好意思接受。怕是下官要被人罵個半死的。一句話。臣錯了就是錯了,還請太后責罰。還有,臣請將範大人另調別任,這個安撫使麼,須得知兵之人方可坐鎮!”
夏竦一會兒還魯宗道的嘴,一會兒又對劉娥說道。
劉娥微一凝神,馬上明白了夏竦的意思,擡擡手終止了議論。道:“夏子喬此言有理。不過範雍雖是你舉薦,但又未犯受賕之罪,何言責罰?傳詔,三班院與兵部同議範雍之過,察院與吏部據擬條陳上奏。退朝!”
呆呆地坐了一早上,趙禎早就磨皮擦癢了。隨着年齡越大,他就越厭煩日日如此上朝聽政。偏偏跟大娘娘都住在一個大院,想裝個病啥的都不行,自家裡那個母老虎管得又緊,每天跟防賊似的盯着自己。這日子。真是越過越難過。
從宣政殿出來,他實在不想回福寧殿。乾脆邁步就朝講筵所走去。話說這地方如今已經不常來了,雖然每天還是有人輪班當值,但做太子時候天天去早就改成三五日去一回,多半都是自習爲主。今天不想回宮,就到這裡清靜一下。
講筵所裡的當值官正閒的蛋疼,忽然聽到外面一嗓子官家駕到,出來迎接。趙禎老遠一看,哦,今天是號稱雜學頗多的宋綬宋學士,伸手虛扶了一下:“學士平身。”徑直朝裡面走去。
書案前坐定,宋綬跟着進來陪着,問道:“官家駕臨,臣便要講書了。”這是他的工作,他是翰林學士兼侍讀,早就憋着開工的。
趙禎點點頭,接過茶來喝了一口。
“官家,今日臣預備講《春秋》。”
“呃,且慢,宋學士,聽說你雜學頗多,朕今日想聽聽別家之言,你就隨意說說吧。”趙禎打斷道。什麼春秋啊,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從王欽若開始直到宋綬,都不知換了多少個老師,這破《春秋》就沒斷講過,又沒新意,厭煩之極。
宋綬一聽,心中一動,暗道機會來了。忙答道:“那,臣請官家聽聽《管子雜說》如何?
“嗯,行,你說吧。“
“是,臣今日要說的是國蓄第七十三,原文是這樣:利出於一孔者,其國無敵;出二孔者,其兵不詘;出三孔者,不可以舉兵;出四孔者,其國必亡。”
宋綬隨口背誦,抑揚頓挫好聽得很。
這個趙禎也學過,只是沒深究,認真聽完了,點頭說道:“學士說這個,有何深意麼?”
“臣斗膽請問官家,是如何理解的?”
“這個麼,好像是說‘農戰’吧?此論同我朝治國,頗有不符之處。”趙禎皺眉道。大宋商業發達,跟這個所謂的禁絕百業簡直是絕對矛盾,有些不喜。
“官家此論,系前朝註解,恕臣直言,非是官家錯,是註解錯了!”宋綬回答。趙禎一聽,來了興致,好奇地問道:“哦?錯在哪裡?”
宋綬笑答:“此古人心術,假託農戰而言,其實麼,說的是爲政之道也。利出一孔,其國無敵,此言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二日必妖,二主必亡之象也。故曰出二孔者,其兵不詘;既然出二孔,兵都不詘,到了出三孔,就更是連打仗的都沒有了。最嚴重的是一旦到了四分五裂,這個國家還不亡麼?”
趙禎還愣愣地沒反應過來:“宋學士,你這是想說啥?”
“官家,我大宋此時正出二孔也!”宋綬朗聲答道。
其實他也不算完全歪曲這段話的意思。古人說話本來就含糊不吐,就好比後世說的多頭管理,不亂纔怪。管子其實始終認爲,一個政權,只能發出一種聲音;有兩種聲音,國家軍隊就不知該聽誰的了;有三種聲音,軍隊簡直連武器到底拿不拿起來都不知道了;有了第四種聲音,他孃的這個國家不滅纔怪!
所以這段話,理解成傳統的農戰也不錯,被宋綬故意如此歪曲,好像也很有道理。
趙禎當時就被他嚇了一跳:“宋公垂,你作死麼?”忍不住厲聲喝道。這幾年反反覆覆在他耳朵邊嚼這個的人很多,可是沒有誰像宋綬一樣高聲大氣說出來的。他不怕死,自己還怕死啊!
“臣不怕死,臣怕國死!”宋綬淡淡說道。
“大膽,來人,叉出去,內監押管,稟明太后定罪!”趙禎大聲道。說完站起擡腿就走,看也不看宋綬一眼。
回到福寧殿,剛剛坐下歇氣,郭皇后就跟了進來。趙禎擡眼看了一下,點點頭打個招呼,自顧着脫鞋赤腳。
郭氏早對他這麼不冷不熱的態度習慣了,也不在乎,只是發現他臉色不對,開口問道:“官家今日氣色不太好,是誰惹官家生氣了麼?”
“也無氣可生,方纔在講筵所,聽宋綬講書,頗不爽快,就早些回來了。”趙禎道。
“他說了寫甚?”郭氏這刨根問底攔不住的功夫一點沒退步,還有長進的勢頭。
“說這些掃興話做甚?對了,前幾日聽你習曲,那個平沙落雁已經有了幾分韻致,就請聖人替朕奏上一曲如何?”趙禎微笑着轉換話題道。郭氏想了想,也別大過年的又跟他翻臉吵嘴,自己的琴藝的確很有長進,顯擺顯擺也好,於是點頭答應了。夫妻二人在屋裡開起演唱會來。
轉過頭,郭氏可沒忘了這茬,命人去把閻文應找來問道:“官家今日氣色不豫,到底何事?說來我聽。”閻文應忿忿不平道:“還不是宋綬宋學士?官家好端端聽他講筵,這廝卻胡謅什麼利出幾孔,便把官家惱了,這時候已經把他收了內監,等明日交太后發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