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六、馮老太爺的心事
二人寒暄對話,除了初初幾句外,極無營養。錢惟演細細問了樑豐姓、字、家世經歷,尤其對他處理募捐餘款顯得格外上心。樑豐一一詳細回答,倒也沒什麼隱瞞。
老錢覺得這小子氣度很好,自己也算大官加名士了,天下想來巴結自己干謁的讀書人不知凡幾。這樑豐是應自己相邀而來,卻沒表現出半分諂媚之態和一付急吼吼的樣子,是以對小樑的印象非常不錯。
轉話又問道:“玉田現在所制何經?”這是在考樑豐的正經學問了。
這倒讓樑少爺爲難了,他天性憊懶,靠些小聰明加抄襲混了些人氣和名氣,若說正經學問,卻是一分沒有。以前也曾思慮可能要考試走走仕途什麼的,再不濟也得有個功名在身上,免得到處跟人自報家門都是草民,小子的,聽起來都沒面子。但他向來以玩樂爲先,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所以雖然腦子裡有些存盤,卻從未系統開發過,更別說研究了。此時錢惟演一問,他就呆了一呆。
迅速回憶自己所知,稍加比對,憑直覺選擇了覺得稍微簡單點的回答道:“小可現在學《易》、一知半解而已,實在不敢稱一個制字。”
“請試講之。”老錢直接就掄了一鎬子,而且問題之空洞,使樑豐的大汗在皮膚裡層迅速流動,沒被嚇出來實屬臉皮夠厚。
樑豐絞盡腦汁,心道:“這一關不過去怕是不行了,可怎麼過啊?人家張嘴就要引經據典,不到三句話就露馬腳呀!乾脆,和他歪扯。”打定主意,立馬裝出一副謙遜的樣子,恭恭敬敬說道:“小子豈敢,願請教公論。”
老錢以爲他是懂禮貌的小朋友,心裡比較舒服,撫須道:“易者,以其變而不易,易而不變也。知天道,當守一,納萬化而歸其本也,此之謂天人!”
“也沒什麼新鮮的。”樑豐心裡腹誹,不過還是稍微鬆了口氣,笑道:“公論極是,小子認爲,知其不變而自變,自變而順其變,復歸於一。凡六十四,易否而泰而已,如何自處?非順易而不易也,莫逆之,可也。”
一通連篇鬼話,居然深得老錢所喜,笑道:“玉田解得切,知其不變而自變,自變而順其變,可圈可點啊。呵呵。”這下算是認可了樑豐對《易經》的解讀。可糟糕的是,他以爲找到了個知音,所以就要接着發揮,連挑問小畜、大有、訟、師等卦考了樑豐的背功,果然了得,記得準,說得明白,很高興。
樑豐見他沒玩沒了,已經不耐煩了,乾脆直言道:“卻不知公可解履卦否?”
“嗯,玉田何意?”老錢警覺起來。
“小子妄言,公姑妄聽之。履者,公處九二、行九四方可也!”樑豐語不驚人死不休,乾脆直抵老錢菊花。
果然,錢惟演像被戳了一下菊花似的差點跳起來:“何出此言?虎者誰?”
錢惟演本來邀樑豐到汴梁用心就不純,愛才的意圖頂多佔了十分之一二,當天聽了錢僖的描述就知道樑豐多半猜到自己心思,現在被人家直接掀開,頗有赤身**於人前之羞。更要命的是,樑豐居然直說要自己踐行履卦九四,非常不解。因爲不解,所以才被嚇到。
履卦九四說“履虎尾,愬愬,終吉”,意思是跟在自己害怕的“老虎”背後,心裡七上八下,但如果小心得當,反而會得到好處。
錢惟演舊朝王孫,隨父降宋,本來就過得戰戰兢兢,加上天性望風剔榮,一輩子都厚起臉皮爲別人當槍手搞鬥爭,結怨甚多,他倒是一下想不起哪個冤家最厲害來。這時候樑豐被他考較煩了,乾脆放一炮狠的,心想嚇唬嚇唬這老東西再說。老錢果然中招。
樑豐笑了笑,站起身來,伸手進茶碗裡蘸水在桌上寫了一個“寇”字。
錢惟演霍然起身,一下子把字拂得乾乾淨淨,沉臉道:“玉田此來,爲人作說客否?”
樑豐倒笑了:“卻不知是演公召我還是我謁演公?”
錢惟演一想覺得有理。又不是人家自找上門的。只好乾笑道:“老夫多慮了。呵呵,玉田莫怪,就請明言吧,老夫領教!”現在是真的客客氣氣求教了。
樑豐卻偏偏要賣個關子,打個謎,說道:“公心公自解,小子只四句話,請公三思之‘準亦不可久,謂亦不可久,遇準但援手,遇謂莫推手’,小子言盡於此,公莫再問了!”說完神清氣爽地坐着,任憑錢惟演發呆去。
錢惟演苦想半天不得要領,又見這臭小子一副神秘莫測的鬼樣子,實在是張不開嘴去不恥下問,只好生生憋在心裡,轉換話題道:“此時真知後生可畏也,呵呵,今日且在寒舍陪老夫飲上兩杯。雪天小酌,此雅事也,玉田切莫推辭!”
樑豐起身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一時錢惟演把樑豐邀進暖閣,吩咐上了酒菜,兩人臨窗映雪,把盞言歡,說些詩餘小道,樑豐這個在行,順嘴背了幾句錢惟演的得意之作,把後人的論文針對性地修改一下從自家嘴裡出來,老錢像只撒嬌的貓被主人愛撫一樣舒服歡暢,差點就要抻腰打滾了。
飯後小坐片刻,樑豐告辭。老錢居然降階相送,還讓錢僖用馬車把樑公子原路送回。
樑豐去後,錢惟演兀自琢磨他留下的那四句話,朦朧中覺得很有道理,但又沒個抓撓處。於是一整天都在“奇才啊奇才”的唸叨。他老婆聽得煩了,就問是誰值得你個死老頭子這麼誇獎?老錢把當天見面的情景向老婆描述了一回。誰知他這老婆居然張口就問:“此子今日是空着手來的?”
錢惟演心裡那個鬱悶啊,喝道:“無知、俗氣、睡覺!”
樑豐喝了兩口,醺醺地坐在車裡,晃晃悠悠路過桑家瓦子時,想起小嫦在客棧等着自己,忙命錢孝儀跑到瓦肆,買了些獅子糖、橄欖、並一些炙雞、鹿脯等,用油紙細細包好,帶回來給小嫦解饞。
小嫦正端坐客房,提針捻線做女工,見樑豐回來,還給自己帶了零食,自然歡喜。忙打開紙包,強拉樑豐分享,一面問起今日會面的情況,樑豐簡單說了一些,小嫦很是替他高興。
他小公母倆在一起快活,卻不知城西啓聖院旁邊的馮拯老頭在自家府裡,正爲了樑豐大發脾氣,不可開交。
原來昨天狠狠親了樑豐一口的不是別人,正是馮拯的親親孫女,大兒子行己的女兒馮程程。前天夜裡忽然夢見在外做官的父親病了,白天起來哭哭啼啼告訴爺爺。老馮最喜愛這個孫女,急忙好言安慰,派人護了這個小孫女去相國寺燒香爲自家父親祈福,哪知道回來時就遇到這麼檔子事。
開始老頭還被矇在鼓裡,那馮程程無端主動騷擾了陌生人一下,自己羞都羞得要死,咋會說出來呢。而且,當時和樑豐對視,見到是個帥哥,心中蕩了一下,回到家裡,倒有七分是甜蜜,三分纔是害羞,卻只瞞在心裡一個人細細享用。孰料人多嘴雜,雖然馮安嚴加警告,還是被一干下人編成了小段子私底下流傳開來。說咱們這個神仙似的小娘子如何如何,那陌生少年又如何如何,這回了不得嘍,怎麼樣怎麼樣!
一時闔家都在笑話這事,不知怎的就傳到了馮拯的耳朵裡。他平時對這孫女百般疼愛到無所不用其極,聽了這些渾話,氣不打一處來,拿了馮安死死拷問。
那馮安一見老爺知道了,也不敢瞞,就把橋上遇到呂夷簡的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馮拯一聽,勃然大怒,就把怨氣全部撒到呂夷簡身上,要不是這廝手下橫行,我親親寶貝孫兒怎會被一個臭小子佔了這天大的便宜去?
只是老頭雖老,糟卻一點也不糟。怨歸怨,也知道呂夷簡是無心,不可能當面吵到開封府去,只好暫時按下怒火,徐圖抱復。
馮拯反過頭來又收拾了馮安等人一頓,也是這馮安長在相府爲僕,心眼道道挺多,昨天的事發生後,就當機立斷,安排了一個小廝暗暗跟蹤樑豐一直到客棧,那小廝回來稟報了馮安,今天卻正用得上了。馬上將功贖罪,把後來探得的消息向馮拯作了詳細彙報。
天知道馬屁又拍在馬腿上,沒領到賞,反而又領了一個大嘴巴子:“你這廝,出了醜還不夠麼?還要跟蹤那人,若他是個潑皮無賴,找上門來訛詐我家,我堂堂相府豈不顏面丟盡?哼,到時我只捆了你去和他堵嘴!”
馮安被訓得做聲不得,只能自認倒黴催的。
哪知馮拯罵歸罵,確實也怕撞上個潑皮無賴,雖然當朝宰相要收拾人的手段有的是,可於自家麪皮並無半分好處。只好穩字當頭、安全第一,讓馮安再次立功贖罪,要他去把昨日那廝的底細摸個清楚回來稟報。
馮安揉着被煽腫的臉和被打青的屁股,忙答應了,才得下去。
老頭自去孫女閨房,想要安慰安慰,壓壓驚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