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訪稿
前幾回過渡文字快完了,鬆口氣先————
生活慢慢越來越好了。
樑豐挺自得,錢小乙孝敬小師父,十天十天地搶先結算房錢,每日又送些好酒好肉來伺候。這年頭酒味淡薄,十幾二十度左右的樣子,雖說甲醇多些,但入口容易。對於經歷過烈酒無數的樑豐簡直是不在話下,他也就樂得詩酒逍遙。
永叔本來對錢小乙白得好處頗有腹誹,現在看到他這麼尊重自家少爺,天天孝敬。本性憨厚的他也就裂開嘴笑着,只是每日裡無所事事,打掃客店的事兒都不用做,不免閒得發慌。於是除了每天洗洗涮涮,樑豐跟前應卯聽宣,就跑到客棧前堂去幫忙,不要工錢,只圖打熬筋骨。
此時錢小乙的唱書上座已經從傍晚酉時改爲申時二刻至戌時初刻,整整一個半時辰。他依然是每日一回,只是變成了一天說兩遍,以便充分滿足下午無所事事的閒人和正要大會賓朋推杯換盞的有錢人兩種不同客戶的需求。所得收入也翻了幾乎一倍,每天差不多可得五百文錢。
這個成績很了不起,他錢小乙一下子從掙扎在貧困線上的民間藝人升級爲高級白領,按現代說法,算得上是市管專家的水平鳥。這可是兩個月前他做夢也沒想到的。
這一切,當然歸功於自己那個人小鬼大的小師父所賜。於是他幾次三番提出要和先生分成,樑豐都搖頭不應。頂多是任他結算房錢和提供酒食而已。這更增加了錢小乙的敬重,逢人便說自己能有今天,全賴師父所賜。他來就是靠嘴吃飯,侃功了得,加上心中的確感激涕零,便常常添油加醋把這事當成一回評話說上一番,簡直算得上一個傳奇故事。於是樑豐的名頭居然逐漸在襄州城裡慢慢響亮起來,市井坊間都知道從普寧州來了個神童,故事編得精彩,而且仁義非凡急人之危。
“先生,先生。”
“大白天的,不去準備開工,有啥事兒?”這天天氣不錯,樑豐又在臨窗作畫寫字,就聽錢小乙在外面喊。
“有幾位書坊的東家求見。”
“哦,啊?嗯,請進來吧。”外面的錢小乙聽小先生一下子換了三種口氣,挺納悶,也不好問,右手虛擡,請幾位書坊老闆進屋。那幾家老闆各自帶了隨從下人,卻在院外等候。
樑豐已站起身來。此時已近中秋,樑大少一身青灰布袍,腰間繫着穗子,頭髮梳得齊齊整整,正中挽髻。中午的陽光正照在身上,顯得星眉朗目,儀表不凡。雖只十六七歲年紀,卻氣質深沉,不輸成年。幾位老闆迅速對視一眼,似乎在說“不好對付。”
樑豐拱手道:“不知幾位前輩光臨,有失遠迎啊,請坐。永叔,永叔!”門外一個客棧小二應道:“小官人,永叔在店前幫忙哩,有何吩咐,小的去辦來。”樑豐道:“那就煩勞小二哥燒些湯來,請客人吃茶。”那小二應一聲去了。樑豐回身向那幾位書商老闆歉意一笑道:“怠慢了。”幾位老闆本已坐下,又起身拱手笑道:“無妨無妨。”
“不知幾位如何稱呼?”
錢小乙立在一旁,聽樑豐發問,走向前道:“先生,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鳴玉書坊的丁老闆”。說着向坐在左側上位一箇中年微福的商人指道。那丁老闆忙起身拱手,樑豐還禮。“這位是汝陽盛和坊的劉老闆。”左側下位高大魁梧的商人站起行禮。“這位是冠聲園書局的周老闆。”錢小乙指着一位乾瘦白鬚老者道。
“冠生園?不是做月餅嗎,怎麼也印書?”
“月餅?那是什麼?非也非也,小官人玩笑了,老漢自幼隨父兄販書印書,已歷五十餘載,這冠聲園便是四十年前先考創下的字號,卻從未做過什麼月餅啊。呵呵。”周老闆說畢,捻鬚微笑道。
“哦,哦,是我聽錯了,得罪得罪。那麼這位又是?”賠了個不是,轉頭望着最後一位約二十五六歲,與錢小乙年紀差不多的年輕人問道。
不待錢小乙答話,年輕人起身拱手道:“在下唐州泰和書坊劉淑文,奉家父之命,特來造訪樑兄。”
樑豐道聲“不敢當。”此時店小二已將茶湯端上,樑豐團團讓了一回茶,道:“晚輩何德何能,敢勞各位光臨。更想不到還驚動汝陽、唐州的兩位老闆,慚愧慚愧。”
劉老闆拱手道:“樑兄弟過謙了,我倚老賣老,叫你一聲兄弟罷。實不相瞞,我們四個,乃是不久前聽了小乙哥的唱書,大感新奇精彩,故四家商量,不揣冒昧,特來登門造訪,敢問小兄弟可有全稿?若放得心,可交由我們四家代爲印製,至於潤筆嘛,定然從優。不知小兄弟以爲可否?”這位劉老闆身材高大魁梧,說出話來也貌似直爽之極,三言兩語就說明了來意,一點不繞彎子。
其實四人同時登門,大有講究。起初錢小乙唱書,只是叫座,還沒引起他們的注意。是越到後來,這《西遊記》精彩紛呈,坊間轟動,才驚動了當地鳴玉坊和冠聲園兩家書鋪,還是聽了錢小乙經常性的獲獎感言,知道有了樑豐這麼個作者。便欲來聯繫,然襄州頻臨漢水,南北通衢,盛和坊跟泰和坊是常來常往的,這回得到了消息,也想趕來聯繫印製。四家業務一樣,歷來互通有無,又因財力深厚,其他小作坊也競爭不了,時間一長,隱隱有壟斷整個京西南路民間印刷業的勢頭。
北宋之初,民間印刷業逐漸興盛,但限於官府控制頗多,凡屬律條、文告、各類子書、史書等等,均爲官方印製,私人不得染指。民間只能印售一些曆法、農時、話本等等。這次四家經過對《西遊記》的仔細觀察,一致認定,此書一出,必當風行天下。四家書坊,哪一家獨佔了都大大可觀,可是偏偏聯合之勢早已形成,誰也不好獨吞。於是商量聯合上門,一是人人有份,二是好掌握價錢,不讓樑豐個個擊破引起競爭。四家都想,諒這麼一個小小孩童,就算聰明過人也逃不出他們的算計。因此劉老闆上來就是一番說辭,看似直言直語,其實卻一點餘地都沒留下,就差直接定價了。樑豐若是不允,他們也不怕,放眼整個京西南路,還有誰能與他們四家抗衡?要另找別家,還真出不起什麼大價錢。
樑豐聽了劉老闆的一番話,點頭笑道:“劉老闆果然爽快,實不相瞞,小弟當年誤入歧途,揮霍家財,才落到今日流落襄州的地步。這書嘛,原來就是想賣的,不然如何重回故里整頓家道?只是若賣得貴了呢,各位無利可圖;賣的賤了,我又忒不划算。況我年紀小,不懂行市,也不知道這書能值多少。這樣吧,各位出個價,我尋思尋思如何?”
那微微發福的丁老闆一直在旁一邊喝茶,一邊觀察樑豐,這時放下茶碗道:“小兄弟也是個爽快人,來時我們已經商量過了,我四家願出三百貫,買小兄弟全稿,如何?”
“三百貫?那可真不少啊!”樑豐一副吃驚的樣子,回頭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錢小乙。錢小乙一直站在旁邊不說話,此時看見樑豐向他望來,急忙輕輕地撇嘴搖頭,示意不賣。其實,三百貫,放到後世也值二十七八萬元了。價值已經不菲,若是普通小說賣這個價錢也就很不錯了。可樑豐明白,這是名著啊,中國幾千年小說史,也就靠這麼幾部書撐着,用如來佛的話說“賣的賤了,叫後世兒孫沒錢使用”。吃驚是裝出來的,不賣是當然的。不過看了錢小乙的表情,心裡也挺高興,這徒弟可沒白收,不是吃裡爬外的那種貨。
“這麼說,小兄弟是依了?那好啊,這就取紙筆來,咱們簽訂契書爲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就辦了吧。”劉老闆道。其餘幾位一起稱是,相顧點頭,似乎這買賣已經定了。
“可是,且不忙,在下還有幾個問題想搞搞清楚。”
“嗯,樑兄弟請講。”
“依諸位行家眼光,咱們這部書若雕版成功,估計能銷售出多少?”“這個嘛,多了不敢說,估計五千卷應是有的。”聽得樑豐發問,周老闆字斟句酌迴應道。
“那又該售價幾何?”
“咱們四家聯手,當然不能隨便付印,要請上好工匠雕刻,這雕版麼,定然要棗木的。如此算來,一冊當在三百文以上,方保不虧。”這次是泰和坊的劉淑文搭話道。
“是啊,要三百文以上方保不虧。各位,那我就奇怪了,五千卷付印當合市價共一千五百貫,各位一出手就酬我三百貫,其餘花銷刨去,這書稿就算全部賣空所得利潤也不過兩三百貫左右,分到各家才七八十貫,依着各家字號的名頭,居然聯手做這般小利的買賣,怕是於理不合吧?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