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什麼是江湖?
風起雲涌,杯中酒已乾。
而今又要提刀跨馬長嘯天涯。
當年的一切已過。
風吹白了雙鬢,而今容顏已老,卻讓一杯濁酒灑盡辛酸。
十年,又一十年。
“鬼影狂沙風骨殘,月上西溝冷如霜。
多情劍客無情劍,濁酒一壺惹寂寥。”
窗外,人影稀寥。
墨少白一個人坐在竹樓上飲酒,一杯接一杯。酒倒在雕花的象牙杯上,不緊不慢地喝着。十杯酒下肚頓覺全身一股暖流從丹田撫勻開來。世人都說冷酒是至寒的東西,然而卻不知道一個極度冰冷的人是極度需要冷酒來溫暖的,那種感覺乾燥如火,向四周慢慢蔓延開來,將冰冷的四肢溫暖開了,驅化冰冷,最後蔓延至頭上,讓頭皮發麻,眼睛發暈,最後將心帶入一種虛幻縹緲的境地。
“哈哈哈!一日飲盡長安酒,笑看牡丹遍地開……哈哈哈!哈哈哈!”
一個酒鬼蓬頭垢面地走了進來,晃動着的燈火拉長了他半殘的身體。他的面色蒼容已被西北大漠的狂沙拉出一道又一道的歲月之丘,但他的身心卻因酒精的麻痹而極度地快活着。活在這樣一個相互折磨的境地之中,如同一個即將被扯碎的破爛玩偶一樣痛苦、可憐。
更多的只有悲哀同無可奈何……
墨少白低頭淡然一笑,最起碼我比他好些。起碼我的劍還算鋒利,再怎樣灌得酩酊大醉,醒來都會認真擦拭自己的劍。人說劍客的劍一旦鏽蝕,劍客也就如同這劍一般廢了,再怎樣潦倒自己還是比他好些,最起碼還能爲明天考慮,而他已是個沒有明天可言的醉鬼啦,他的明天也就唯有酒了吧!
看着酒鬼佝僂着身軀,顫抖地掙扎着爬到桌面,用他剩下的唯一一隻手,慢慢地理起一縷粘着厚重沙石的頭髮,將它夾在耳後,然後低下頭就着桌上的酒碗,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酒清如水,他不滿地咂咂嘴,但沒說什麼。像這樣的野店哪兒會有什麼好酒?想當年他在長安是何等的風光,天下美酒哪樣是他沒嘗過的?!可惜往日的一切已都成爲過眼雲煙。
一滴殘淚順着眼角“嗒”的一聲掉落在碗裡,濺起那半碗酒花。
“朋友,不如過來喝一杯!”墨少白舉酒說道。
那人舉目向四周看了看,見竹樓上除了酒保和他再無他人,他呵呵一笑,露出一口暗黃的牙齒,撐起疲憊的身子,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過去。
墨少白低頭不語,見他走過來坐下才緩緩的從懷中掏出一隻精緻的狼骨杯,將那半壺殘酒緩緩倒入杯中遞了過去。
“狼——骨——杯?!”那人驚訝地瞪直眼叫道。半響纔將那杯殘酒飲盡。
“用這樣珍貴的杯子飲酒,你不心疼?!”他問。眼角無光地斜看向正在喝酒的墨少白。
墨少白笑笑:“酒杯就是用來裝酒的,再差的酒放在這兒它也都是酒,它能盛一杯濁酒卻不可盛一飲清茶!”
“哈——哈——哈——”那人笑道。雖面上無半點笑意也只是嘴上表示出笑的笑聲而已,也許他經歷了太多的滄桑磨礪早已沒有了笑,也忘了如何讓臉角上揚去綻放出一個自然的笑容,但即便是這樣也要用嘴發出聲音,表達出來,那這說明他是真的在笑了!
“說得好!再差的酒它也是酒!酒杯只能盛酒而不能盛其它東西,否則就枉費了它的名聲!”
墨少白臉下嘴角輕輕一揚,俊美的笑道:“天下間能用這杯喝酒的人並不多!”
那人詫異,道:“你卻讓我喝?”
“你配喝它一次!”
那人點點頭,又喝下一杯,似乎覺得這清如水的濁酒已在這隻狼骨杯中添了些許滋味,不由得用舌頭舔了舔,似在品味其中甘甜。
“我當年不知品過天下多少美酒,卻唯獨這一杯酒讓人肺腑難忘!對於英雄來說即便是最濁的酒都比水來得更好一些,再怎樣它也是酒啊!”
說這話時他那雙因常年喝酒而變得渾濁不堪的眼睛似乎閃現了一道光芒。
“一日飲盡長安酒,笑看牡丹遍地開……”墨少白邊爲他倒酒,邊若有所思地念着剛纔酒鬼進門時吟的那句詩,突然倒酒的手頓住了。
“難道你是……北冥王爺?”他問。
“哈哈哈……當年叱詫風雲大殺金人,讓塞外遼人聞風喪膽的北冥王爺,如今卻只是個被皇帝廢去一隻手臂的殘廢之人。”
“啊——你當真是北冥王爺?!”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不由還是讓他吃驚了一下,沒想到此人真的就是十年前那個呼風喚雨,自稱是天下第一酒鬼的北冥王爺寧人王。
十年前對他而言自己也纔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如今西北風沙已將自己的雙鬢染成了荒涼。
十年,又一十年,怎的時光就過得如此之快呢?
“你……你怎麼會來到了漠北?”
北冥王爺寧人王頹唐無力地放下手中的酒杯,一隻手撐着半殘的身軀,面向下低垂,一頭夾着塵沙的亂髮垂在面前更顯蒼老、寂寥。
“唉——俗話說伴君如伴虎,誰知我爲他拼死拼活開闢疆土,他卻忌我功高蓋主……一將功成萬骨枯啊!”寧人王默默低喃,雙目如石,一行老淚垂下。這些年他都不曾流過淚,西北的風沙再刺人他也不曾流過一滴眼淚。前塵往事,他以爲早在十年前就已將淚水流盡,自知早已是個不會流淚的人了。
“咳——咳——”
一抹鮮血從他的口中吐出。
“你中毒了?!”看着流出的血色泛着青,墨少白不由驚住了。
“不用擔心,已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如今毒已侵遍我全身上下。”
“你既已中毒,爲何還要飲酒?”
“咳——咳——咳,反正已是要死之人,早去晚去又有什麼分別!十年前戎馬一身,十年後卻是以半殘之軀草革裹屍,客死異鄉。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活在無限痛苦之中,只是爲了一個人才苟延殘喘至今……”他突然擡起了頭,看了看因過度喝酒而面色顯得蒼白的墨少白,又搖了搖頭,道:“你怎麼會……怎麼會爲了一個只見過一次面,喝過一次酒的人,千里迢迢去辦這件事呢?還是讓它……自生自滅好了!”
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一隻瓷白色用紅線拴着的鴛鴦雙環玉扣,正準備用手捏碎。
“慢——”墨少白從他手中奪過玉扣,他已體力不支地倒在了桌子上,半側着臉用力延喘着說道:“你能幫我將玉扣送到我妻子餘秋蟬的手中嗎?替我告訴她我寧人王這一生唯獨對不起她。咳……咳……你能幫我這個忙嗎?你能嗎?”他幾乎是在哀求着他,卻又是一臉絕望的表情。他知道在這個人心難測的世界,這種時候是沒人會幫助他這個失權失勢的廢人,做這件無名無利的事,而且還有可能會惹上一身是非。
可對於眼前的這個人他還是抱有一絲希望,不知爲什麼?這個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那種堅定的力量讓他一直緊緊死守着這最後的一絲希望不放。
“你……能……幫……我……嗎?!”他強忍住胸口前的劇痛,幾乎是用盡了身體中的最後一絲力氣說出來的。
墨少白心中一震。他曾發過誓,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中原的!這可真是天意弄人。他連忙伸出手去抓住對方因體力不支而滑落下去的手,用力地握住寧人王那唯一一隻滄桑顯枯木的殘臂,說道:“我——會——的——”
聽完這句他死前最想聽到的話,寧人王終於在得願之後滿足安詳地死去。他相信他答應了就一定會爲自己辦到的!
數日之後。
夕陽西沉,門外狂沙四起。酒樓外的布幌子被風吹得呼呼直響,一個人突然打開沉閉着的門大叫:“不好了!響馬子來啦!響馬子來啦!”
正在喝酒哈哈大笑着的人們突然靜了下來,側耳只聽見門外馬蹄聲陣陣,大家都緊張地將身體繃成弓形,手都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身上的兵器。馬蹄聲漸落,門被人起腳踢開。門外的風沙吹了進來,一個女子輕身飄飛而入。
女子穿着灰色麻布衣裙,一頭白紗裹面,長髮披肩,暗香縈繞隨風飄飄。她猛地向四周望去,面紗外露出的一雙大眼睛宛如秋湖,平靜之中驚起漣漪波光閃閃,但卻不失一股冷豔殺氣。衆人不由畏懼地都向後退了一步,目光緊緊地盯着她冷寂的臉,只怕稍有一個不留神就被她殺了。
“沙——漠——王——”
大家幾乎是用顫抖的聲音叫出這個讓大漠的遊民、浪人們足以窒息的名字。
女子冷豔地瞪大雙目,向四周環視一圈,將手中的馬鞭高高揚起,猛地向一旁的桌上扔去。
“叭”的一聲響,四周的人不由嚇得向四方散去,一時間幾乎都是跳了出去的。
“今天沒你們的事,還不離開?!”女子側臉喝道。
那些人頓時木若呆雞似乎的,立了半天這才緩過神來,連忙抱頭夾尾,連滾帶爬地從她身旁那半開着的窄窄門縫中溜了出去。
女子玉臂一揮,門外四名裹着黑色蠻巾的大漢端着四壇封好紅封的酒罈走上樓去。
樓板頓時被踏出“吱吱”的響聲,一層沙石從樓板上的夾縫中沙沙落下。
“沈姑娘,你今天來喝酒啊!”酒保高興地接過她手中遞來的銀兩,開心地說。
“酒家,去弄幾個下酒的好菜,別讓人打擾了我的雅興!”女子說完,邁着輕搖唯美的步伐冷冷地往樓上走去。
酒保低頭細數着那沉甸甸的銀兩開心地揣入懷中,連忙回身將店門關上,用木栓攔好。
女子提着裙角緩緩走上樓來。
樓上坐着一個白衣男子,一頭烏黑如流水的長髮隨意地用草繩系在腦後,只有臉頰兩側的長髮稍有荒涼。菱角分明的額頭前發縷輕垂而下,一雙眼睛卻充滿了滄桑。
“咱們的沙漠王來啦!”那人舉杯微笑道。
女子含笑一聲,道:“墨兄拿我取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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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之人正是墨少白。此時樓上之人也只能是他,這兒的人誰不知道能與大漠中的沙漠王共飲的也只有他墨少白,只有這不知從哪而來的墨少白能入得這千杯不醉的沙漠王法眼。
沈寒煙伸出玉般冰潔的手指,輕輕摘下蒙在面上的白紗,那是一張輕婉如浮雲,脫俗入凡塵的臉,風沙素裹下的美豔容顏,此時如山谷深處的溪澗般涓涓流淌而出。初初芙蓉,宛若隔世。
這樣一張足以讓人窒息的嬌麗容顏,哪是生長在這茫茫黃沙西北大漠中的女子?這分明就是九天玄女下凡塵,讓人爲之驚豔!然而眼前的這個女子,卻正是大漠中最令人心生敬畏的——沙漠王沈寒煙!
在這兒她掌管大漠的生殺大權,沒有人不畏懼於她。
墨少白拿過一罈那四個大漢剛擡上來的美酒,用食指捅開紅封,壇內頓時酒香四溢。他自顧自地倒了一杯,一口喝下,大嘆道:“好——酒!是極品女兒紅!”
沈寒煙莞爾一笑,嘴角蕩起一絲漣漪,清澈動人,似畫卷一般緩緩坐在對面。她看着墨少白從懷中取出一隻玉瓷杯,上面精雕細琢着一隻幽蘭,碧綠清翠,滿上酒水後蘭花在杯中宛若開放一般鮮活。
“幽蘭玉瓷杯,墨兄說好一輩子只給我用的!”
墨少白點點頭。
“還記得當年我是怎麼和你這個沙漠王相識的嗎?”
“記得!”沈寒煙淺淺一笑。她平生不多笑,可在他面前自己卻如此輕易地就笑了,笑得如此輕鬆、自然、開心。
“那一年你從中原來,第一次踏入塞外漠北這個地方。我們險些誤會,我還將你的手打傷了呢!”沈寒煙說完伸出纖白的手指,去細細觸摸他手上那條馬鞭烙下的長長傷痕,傷疤躺在他骨節分明青筋凸起的手背上,與他修長的手指相生相映,似乎顯得格外粗獷好看。
這是她留在他手上的記印呢!
“我派人抓了你,以爲你偷了獵鷹旗送給我的五花水晶冠。哪知卻從你身上掏出了大隻小隻各式各樣的酒杯來,當時我就嚇一跳,天下間還有你這樣貪酒的人?!”
“哈——哈,寒煙,你都還記得吶!”墨少白搖搖頭,幹下一杯。
沈寒煙看着他,又道:“可我還是不習慣用杯子喝酒,也許是生在大漠的緣故,我更習慣用土碗來喝酒,喝得痛快,心醉!你喜歡女兒紅,可我還是覺得乾燥的燒刀子味道來得更濃些。”
說完只見她從桌上拿過一隻土碗,打開另一罈酒罈,倒出滿滿的一碗燒刀子。
烈酒穿喉,卻是說不盡的爽快。
“哈——哈,寒煙,你太像我認識的一個朋友,他一生只喝一種酒——白乾。因爲他說要用白乾來紀念一個人,因爲他怕他太愛喝酒總有一天會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不記得,但白乾能讓他不會忘記這個他要記住的人。”
“爲什麼?”
“不知道,他沒說過,我也沒問……我想也許他要記住的那個人就叫‘白乾’吧!”他開玩笑地說完,然後隨意地舉杯喝酒。
她也舉起酒碗,陪他飲下!
看着眼前這個文弱的纖纖女子此時如此豪情,不得不又讓人聯想到她身爲沙漠王快意恩仇的一面。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要在這荒涼大漠生存,是多麼殘酷的一件事啊!
桌上那隻幽蘭玉瓷杯襯着酒水,隨着桌面晃動出碧青色的幽幽琥珀光。
“寒煙,這麼多年來你還是讓我猜測不透!”
沈寒煙舉起酒碗放在脣邊輕輕仰起雙眸,眸黑如夜深深地看向他:“墨大哥,你不也是個讓我猜測不到心意的人嗎?”
沈寒煙很少叫他墨大哥。她十七歲那年遇到這個不願提起過去的男人,那年他才二十二歲,卻已是年少不該有的蒼容,而這十年來他三十二歲,而她也不再年少芳華,已是個二十有七的人了。可她依然不瞭解他,這個讓人無法看清看透的男子,或者是他們之間不曾試着相互看透過什麼,而是一直保持着酒友的關係。
她也知道桌上的這隻杯雖然是屬於她一個人的,但她卻不能去用,她不願當自己拿它喝酒時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卻是另一個女人——他的亡妻紅袖。
這是一隻屬於她卻永遠也不能去用的杯子,一隻殘杯。
不過今後它會一直屬於自己就好。
“寒煙!”
“嗯?”
“我要離開了!”
“咚”握在沈寒煙手中的酒碗不由自主地從手中滑落,打翻在桌上,濺起一灘酒花。
他要走了,終究是要走的。
他來的那一天她就知道他終有一日會走的。她稍做平靜,又倒了一碗酒喝下,桌上打灑的酒水被燭光照得發亮,泛着些許柔光。
她不敢擡頭看他,只是輕聲問了句:“去哪兒?”
他停頓了一氣,才說道:“中——原。”
“你不是說過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回那兒去了嗎?”
十年來,她日日無法安心。但今天他還是說要離開了。哪怕他曾說過自己永遠都不會回中原去了。
可是人往哪兒來終究還是要回到哪兒去的。
他也相對慚愧地一笑,道:“我也以爲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回去了……可是,似乎是時候該回那個傷心地一趟了。”
“喔——你終是要走的,這畢竟不是你的家鄉。你終是要回家鄉去的。”她內心有些寂寥的孤獨,卻又似難言的刺痛。
“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我這次回去一是幫一位朋友送一件東西給他的故人,二來也是順便回去解決多年來一直困擾在我心頭的事,之後我就回來!”
聽見他說回來沈寒煙擡起頭看着他。
他不必給她什麼承諾的,他要去哪兒根本不必和自己說的,可他卻沒有,在他的心中起碼是在乎自己的。
她釋然地一笑。
他點點頭,相視微微一笑。
“那個人是誰?”沈寒煙用纖細的食指蘸着灘在桌面上的酒水問。
她很想知道是什麼樣的人能讓他千里迢迢回中原去?她知道在大漠他這個獨行俠除了自己就很少有什麼朋友。
墨少白爲她添滿酒,又爲自己也斟了一杯。
“一位僅有一面之緣的酒友!”他淡淡地說着。
她沒再說話只是喝酒。
沈寒煙喝酒的姿勢是很別緻的,用纖長的食指夾住碗沿,然後拇指向下託着碗底,再一口一口細絲慢嚥地送進口中。似乎像在喝一碗清澈的泉水,抑或是一碗香茶一般清幽淡雅。酒光映襯着她那雙冰冷聰慧的眼睛,燭光下她的側面宛如一尊絕世的觀音銅像,一生中能與這樣的女人喝上一杯酒簡直是一種美的享受,所謂醉生夢死也不過如此!
“我以爲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回到那個傷心地,可你卻爲一個剛認識的朋友要回去……”她還是不解。
話題又回到原點。
他點點頭:“我也以爲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回去了呢!回去也只是痛苦……可是就因爲這樣心中似乎有個長年都無法釋懷的結,一直在困擾和折磨着自己。我可以天天買酒裝醉,假裝忘掉一切,可是縱是日日裝歡還是騙不了自己,每當入夢時就總會夢見她……”話到這他語氣有些哽咽,眼神渙散,似乎又沉浸到過往回憶之中。
見他如此痛苦她的內心一陣揪痛,雙眉輕凝,一直在桌上那灘酒水中打轉的手指突然僵住了,痛頓時從桌面上那灘冰涼的酒水蔓延到食指,再由指間細微的延伸到手臂上的每一根血管,最後如一場突然襲來的海潮,開始悄無聲息,只到臨近面前時才鋪天蓋地的洶涌襲來,讓人應接不暇。
紅——袖!
她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桌面上寫下這兩個字,這兩個橫在他們之間多年來無法觸及的名字!
“我想……這個人的出現也許給了我一個重回中原的理由,如同冥冥之中被神靈指引一樣,讓我回去一次!”
“哼——神靈?!我從不相信有什麼神靈!在大漠之中只有弱肉強食,人們的爾虞我詐,要想生存得更好就只能靠自己!上等人的光輝永遠是踏着下等人的屍骸而上的!沒有任何人能問心無愧地站在自己的高度!”沈寒煙冷冷的說道,話語之間又回到了她身爲沙漠王的冷厲本性之中。
他笑:“你不信神靈,可沙漠王卻成爲大漠流民心中的神靈,你就是這整片大漠中的神!”
沈寒煙馬上又從沙漠王所面對生活的殘酷之中緩過神來,爲什麼自己會這樣輕易地在他面前發脾氣了?她在他面前從來都只願做回一個女人,而不是手執長鞭號令漠北狂沙的女魔王。
她讓自己平靜下來,嘆息道:“你就算回去又能怎樣?她……能還生嗎?”
“不能……”他搖搖頭:“回去——查明真相!”
他搖頭痛苦地將食指握緊扣入手心:“這十年來一直讓我無法入眠困擾一生的真相!”
一字一句地說完,牙齒咬破了雙脣,多年來平靜木訥的臉上又重回了昔日年少的霸氣雄風。
沈寒煙連忙伸出雙手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拳頭,用自己溫潤如玉的十指,慢慢將他那雙握成拳的手指一點一點,慢慢地掰開,用自己那雙此刻是女人的手一寸一寸撫摸着他粗糙如沙,硬朗修長的十指,直到它們一點一點放鬆恢復原來平靜而鬆弛的狀態。
墨少白慘笑一聲:“這些年我一直都以爲自己可以忘記,可以放棄一切,什麼也無所謂!每日坐看狂沙漫起,看盡大沙漠中的日出日落,斷壁殘陽……等待時光將自己一點一點衝逝,日子將我心中的傷痛一點一點磨平,陪着酒醉生夢死……寒煙,我原以爲自己真的可以不在乎一切,看破世事!可是……不能……還是不能……我不能放下!一直都只是退縮逃避,假裝曾經遺忘,卻不曾真的面對一切放下過去,我不想再這樣折磨我自己。我想……想重新回去面對十年前我不敢正視的一切……然後真真正正地放下過去。”
沈寒煙點點頭,道:“我明白,少白,我明白……”
一直以來的心突然就被眼前這個她一直以爲淡然如天的男人所道破。此時她正觸及他多年來強忍僞裝着不願被人所觸及瞭解的柔弱心靈,不由放聲叫出她一直就想叫出的名字。少白……少白……哪怕容顏已去,我在你面前仍然願是個屬於你的女人而已,多年來所不敢觸及的瞭解的,無非是怕這樣若即若離的愛上你!
“寒煙,等事情一辦完我就回來!”他握住她的手說,他的雙手是粗糙有力的,被這樣一雙如鋼鐵般堅硬的大手撫握住,如同是對她許下的一個無法摧毀的承諾。
“少白,你幾時啓程?”三次對他稱呼的轉變,亦如同自己慢慢地貼近他的心一樣。
十年,兩個人幾乎用了十年的時間纔看清對方,情感的沉澱是在十年之後的某一天突然浮出水面般清澈明瞭。
“明日!”墨少白堅定地說。
她點點頭,從腰間取下一塊狼牙令交給他:“帶上它你就可以暢通無阻地穿越大漠去中原。”
他點點頭收下。
“你去吧,明日我不去送你了,沒有相送就沒有離別。我會等你回來的!”
月光暗淡,小樓燭火搖曳,煙火繚繞,窗外狂風一陣呼嘯而過。蒼穹廣闊,明星低垂,天地又恢復一片寧靜。
又一天過去了……
次日。
沒有相送就沒有離別。
墨少白一身黑衣黑騎。回首望望,一望無際的大漠,策馬而去!
遠方一片沙丘上,沈寒煙騎着一匹白馬拉着繮繩緩緩走上來,一片白紗裹住容顏,一側長髮飄飄飛入風中。
你一定要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