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少白去後數日,身受重傷的沈寒煙也慢慢從昏迷當中清醒過來。
再次醒來,身上被巨鱷所咬中的傷口,因爲塗抹了特製的靈藥已慢慢地在雪白的肌膚上結起了疤。
銅鏡前,那雪白如玉的肌膚上卻留下了巨鱷的齒印,痕如紅燭淚痕,深淺不一地留在她曾經完璧如初的左肩之上。
西門夫人痛惜地爲她塗抹冰涼入心的“玉露膏”,憐惜地對她說:“可惜了這一身雪肌,如今卻變成這般模樣!”
沈寒煙用左手摸着右手腕上被鐵鏈銬出來的傷痕,心想,我身上的傷痕又何止這一處?!手上、腳上,受血障侵蝕時,不知被鐵鏈磨破多少回?破了又好,好了又要再破!如此反反覆覆地接受着血障帶來的折磨,一種沒有止境的痛苦!而這些肉體上的傷痕累累,又怎及得上大漠中人與人之間無情所帶來的傷痛?人在自然面前無力受到的創傷?人在精神上自我摧殘的痛苦?
她輕輕地將淡藍色的江南春衫拉好,沒有一絲惋惜,似乎所面對的並不是自己身上的傷痕,淡淡的說:“天地都尚有殘缺,又何況是我們人類自己?夫人不必自擾,爲此而感到難過。其實,每個初生的嬰兒都是那樣的潔淨,身上的肌膚都那樣光滑,沒有一點多餘的傷痕,接近於完美,然而可笑的是,再怎樣一副完好的軀體,長大之後或多或少都會在身上留下傷痕。有的傷痕累累,不知要揹負多少來自肉體和心靈上的創傷?直到帶着一副殘缺不堪的軀體死去……所以說事事都無法力求完美!在我的世界,人,能夠活下來就已經很好啦!何況只是在身上留下幾處會結疤的傷痕而已,這沒什麼要緊的,再深的傷痕總會結疤,會淡去。然而留在心靈中的傷痛是無法結疤和淡去的。”
西門夫人詫異她年紀尚輕就會有如此悲涼的心境,這樣的悲涼是要經歷過怎樣的殘酷與傷痛纔會如此淡泊?!她還不該過早地承受到這些悲涼。
她無奈的嘆息,看着沈寒煙平淡的臉龐,柔聲道:“別的女人都會如珍惜至寶一樣的去珍惜自己身上的肌膚,你爲何如此不在意它呢?你也是個女人呀!”
她伸手從桌上取來一支古樸的木釵,將一頭溪澗般的烏黑長髮順手輕輕挽成一個隨意的髮髻,然後將木釵輕輕斜插在盤好的頭髮上。
說道:“再在意又如何?!刻意的費盡心機去留住青春美麗,可仍舊敵不過歲月的侵蝕,日子的磨礪,歲月之前再美的人也會蒼老,又奈何曾經的芳華絕代呢?!”
她看着西門夫人詫異的眼神,又柔聲道:“你不用感到難過,我師父常對我說,留在身上的傷痕並非是一件壞事,反而能時時提醒激勵自己!如果有一天它癒合了,隨着時光的流逝被磨平消失了,也要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並將它深深地銘刻在心中!”
“她……她是這樣教你的嗎?!”
沈寒煙默默地對着銅鏡,點了點頭。
西門夫人的雙手不由顫了顫,神色失彩,她怎麼會這樣教她?
她又憐惜地問她:“那你……那你可曾恨過她?”
她搖搖頭,道:“一日爲師,終身爲父!試問天下間有哪個父母不想孩子好呢?師父她也是想讓我變得更堅強纔會這麼對我說的!”
西門夫人搖搖頭,道:“女人變得太強也不好,這樣會讓自己活得很累。不管怎樣,終究還是要找個依靠的,有個歸宿纔好!你知道冷兒他是用什麼方法說服我救你的嗎?”她慈愛地看着一旁的沈寒煙問。
她搖搖頭,道:“是什麼?”
她知道能讓洛陽夫人貿然違抗禁令,二十多年之後再次施針救她的理由一定不簡單。
“他說——他要娶你!”
屋內突來的寂靜無聲。
西門夫人說完輕輕一嘆:“冷兒說他要娶你,以你是他一生最愛的女人,西門家未來的兒媳爲理由要我救你!他是我的兒子,他的脾氣我最是瞭解。這些年來,他一直流連於鶯歌燕舞的風月之中,但這些一直都不是他追尋的,所以這些年來,他的心中始終有個地方一直都是空洞洞的,因爲找不到,所以他就不停地在找尋……不曾爲任何人停留過,如今他想爲你停下來!因爲他找到了他一直想找的人,一旦找到,就會不顧一切地全心全意投入,就這麼一直愛下去。而你就是那個他苦苦尋覓着的人!”
她還是靜坐在那兒,一直不說話,只是沉默無語。
西門夫人又道:“你切莫擔心,我們並非想用這些來束縛你什麼。我只是在爲你着想,爲你選擇一條幸福的路,起碼這條路不會讓你走得那麼辛苦!你現在所追尋的並不一定會給你帶來幸福!當然,我們西門樓城做事向來不會強人所難,這一切,也都只是冷兒個人的意思,至於沈姑娘你,我們亦是不會強求,會尊重你的決定!你可先不必回答老身的話,反正離墨少白取藥回來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你大可利用這個時間好好的想一想。”她說完準備起身離開。
“夫人——”她突然叫住她問:“一個月之後,我是生是死都很難說,你讓我做這個決定有用嗎?”
西門夫人回身微微笑道:“西門冷爲什麼要把西門家看中的武林令交給你,你想過嗎?這是一開始就是註定的事,並不是你生或你死所能改變的。”
“夫人的意思是……”
“沒錯,他肯將他家世世代代都看重的東西交給你,就說明他對你的心意已決,不然他會拼死奪回武林令的,又怎會如此輕易地讓你奪去?!他在乎的只是你,就算你不幸離世,他也不會因爲這個而放棄對你的愛,無論你的生命是一個月,抑或一輩子,他喜歡的人也只會是你……生與死並不能左右他選擇你。沈姑娘,好好想想吧!我就不再打擾你了。”
“夫人——”
“還有什麼事嗎沈姑娘?”
沈寒煙微微一笑,虔誠的對西門夫人道:“你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
聽到這,西門夫人背對着她的臉上突然微微一震,然後平復好神色,衝着外面的豔陽笑道:“是嗎?”
“無論如何,都謝謝夫人你啦!”
西門夫人立在門外,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儀態大方地轉身離去,不着一點痕跡。
“你好些了嗎?”
這是西門冷見到她所問的第一句話。
豔陽之下他一身白衣,側面長髮輕飄,一身佩戴富貴,舉手投足之間的確比性情隨意的墨少白要瀟灑得多,他是一個會令所有女人都喜歡的男人,也的確是個好歸宿。一個成功的男人,身爲堂堂西門樓城內的第一樓主,天下武林令的得主,武功超羣,將來有可能會成爲武林盟主!性情風流隨和,爲人正直,在他身上似乎是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了……在他身邊流連的女子衆千,但他卻偏偏要選擇自己。
她自嘆沒什麼好的,一身孤傲的倔脾氣,要說一生的唯一嗜好,也無非是把酒常醉。女子會的女紅、溫婉,她幾乎都不會,她是沙漠王,但貧瘠的大漠中即使稱霸爲王,也遠遠比不上京城中屹立百年的西門樓城。她還從沒像現在這樣清晰地想過自己歸宿的事情,奔波了這些年,她的確已經很疲憊了,特別是來到中原的這些日子裡,她感到更累了……
她衝他微微點點頭,用手不自覺地摸了摸懷裡的武林令,猶豫是否該將東西還給他?
“聽說你好多了,我來看看你……沈姑娘,外面的桃花開得正豔呢,不如我陪你去看看吧!”
“花嗎?我生來並不喜歡花,總認爲它們的開放其實是一種世間的淒涼與悲傷,嬌花雖好卻無百日紅,它們的開放註定只是一種悲傷結局。似乎上天總是妒忌一些美好的東西。在大漠的天山上,生長着一種‘幽潭雪蓮’,每一百年纔會開放一次。而這一次也是它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將所有的榮耀光芒雲集在這唯一的一次中展現,以一種悽美的姿態,在天山深處靜靜絢爛的開放。爲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爛漫,經歷一百年的磨練,一切都只爲這曇花一現時的絕倫。因爲它的花期很短,開花之後就會匆匆枯萎死去,美麗只是一瞬間,所以很難有人見過這種神奇的花朵……”
她突然說很長的話,又突然頓聲無語,用手挽了輓額前的頭髮笑道:“我今天這是怎麼了?這麼多話!也許是人臨死前的一絲恐懼感吧!一切都好像不同了……是因爲對生死一線的渺茫幻覺,所以纔會對事物如此的感慨吧!也好,在死前就放下一切,去看看外面的桃花吧!”
“沈姑娘,你別太擔心,墨兄他一定會從天山取回‘避火神珠’!”
“要去尋找一種傳說中的東西談何容易?就算有幸讓他找到又能怎樣?還不是凶多吉少!”她淡淡地說道,內心似平靜的一汪湖水,沒有一絲憂傷的漣漪,只是認天命的去接受一切的到來。
見她這般坦然自若的表情,是臨死之人不該有的鎮定,他的內心不由有一股撕裂的陣痛。
爲什麼你要如此冷漠?似乎所說的一切都與你無關?像是在談論別人一般的淡然,其實這一切淡然冷漠的背後,是歷經了世上太多的磨難與痛苦所呈現的,不再爭吵、不再激動、不再淚流、只剩下沉默——讓人心痛的沉默無言。生與死對於她來說是沒有什麼分別的。若說死,她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經接受了死亡,生與死在她身上只是一種平淡的過程,一種自然的經過而已,她靜靜地不曾掙扎的來,同樣也會面帶平靜地離開。
至於墨少白的生死與她的存亡也只有一線之隔,他們是被同一條生死紅線捆綁着的人。如果他能活着回來,那麼她生!如果他不幸遇難離世,那麼她也會因爲得不到解藥而死去!這樣的結果是讓人無所牽掛的,生也好,死也好,一切都不過是一種形式。慶幸的是,她能同她喜歡的人同生同死!既然如此,又有什麼不好?!所以,她不擔心他能否活着回來,因爲他們是相互存活在對方圍城中的人,生死並不能使他們之間的距離有任何的變化。
少白……奈何橋上,如果你不幸先去了,就在那裡等等我,我會追隨你而去的!如果一個月後我先你一步去了,就證明你也回不來了!那麼,我們同生共死在一起,也是上天對我們最好的安排!
寒煙,你眼中的冷漠與堅定讓我害怕,因爲它告訴我你們之間的愛有多深,是多麼堅不可摧!西門冷向後倒吸一口冷氣,感到內心壓抑的疼痛,他可以摧毀一個人的心靈,但卻無法摧毀兩個人情比金堅堅守着的城池,他一生還從未爲誰這樣疼痛過……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春暮中的天山上,鋪附着輕柔鬆軟的融雪。有些常年集聚於雪山頂上厚重的雪堆已經被豔麗的春日暖陽慢慢穿透,變得酥軟而輕柔,悄無聲息的“沙沙”向下滑移。一旦堆積成山後,雪峰就會鈍折,雪崩就會如晴天霹靂中的震耳巨雷從天而降,將山腳下的雪堆覆蓋,然後再因季節的變暖而形成清澈的冰川,雪水從天山一側順淌向四周嫩綠的草原上,爲天山腳下的綠地澆灌了天然的泉水,讓四周的土壤更加肥沃。吸取第一道融雪的青草,正繁茂肆掠地向山腳四周蔓延開來,在“凜凜”的寒風中生機勃勃地生長着。
在天山綿延千里的地方不論高山、深谷、草原還是森林,無論溪流、湖泊,都沐浴着春天帶來的新生氣息,正以一種來自大自然強大的生長力,孜孜不倦地成長着,悄然無聲卻又爆發出蓬勃的生命力。放眼望去,天山處處都是絢麗的美景,生活在大漠的遊民們會隨着肥沃的水草而遷徙到天山山腳下生活,白天揚起高高的牧鞭揮打着對美好生活的渴望與喜悅,夜晚則圍在篝火邊爲新春的姿容而歡歌悅舞,似乎在他們身上永遠沒有憂愁一樣。
然而,在天山深坳處,卻有一個人一身黑色皮裘,滿臉胡茬,一身倦容地坐在一隻似龍像馬的怪獸身上。那怪獸並不畏懼天山之寒,只是時不時不服氣地從鼻孔中噴出焦躁不安的牛喘之氣,但想要張開的嘴卻被一條麻繩五花大綁地牢牢套住,令它動彈不得。一路上它還時不時地與背上的人做着反抗,想要將那條束縛着它的繩索弄掉,無奈自己有腳卻無手,硬是不能擺脫這討厭的繩索。
背上之人正是前去黑龍潭以酒智擒麒麟的墨少白,而他的坐騎正是當年他所見過的那頭黑水麒麟,在百野蒼山他雖經歷了一場廝殺惡鬥,但最後還是靠美酒制服了這頭惡獸。可是當日因貪酒誤事的黑水麒麟卻一直心懷不服,仍然不願受他束縛,在途中屢次想找機會將他從背上擺脫下來,可惜受制於他無法得逞。
墨少白緊緊握着繮繩,那雙手已是道道血痕與無數斑駁的水泡。這些天,他一直在尋找天山火麒麟,所以有些手上的水泡已經結起了老繭,如血紅色的豆粒佈滿手心。他苦笑一聲,從懷中取出一隻羊皮酒囊仰頭大喝了一口,他坐在黑水麒麟身上,向四周蒼茫之地望去,頭上眉上都沾滿了從天落下的雪花,有幾處髮絲都已捲曲地結上了冰。
他用手拍了拍那頭不停用雙腳刨着雪堆的黑水麒麟道:“好兄弟,我知道你天生在山野間奔跑慣了,不喜歡被我這樣束縛着,可你若能乖乖地聽話,幫我早日找到火麒麟,我就放你回去,你可願意?”
這幾日,不停尋找卻一無所獲的他不停地與坐下黑水麒麟交流感情,儼然已將它當成了好兄弟,可是這黑水麒麟乃是獸類,無法聽懂他時不時說的語言,一副不屑的樣子,將頭高傲的邁向一邊,又似在對他說:我願不願意跟你來,還不同樣都被你給騙來啦?!
“黑水老兄,你想不想再來上一口老酒?這滋味可真不錯喔!”他跳下來打開酒囊塞子,放在黑水麒麟的鼻子下搖晃着,逗了逗它,那黑水麒麟一聞到酒香,果然歡悅的踢起了前蹄,不停的在原地乖順的跳動起來,似乎早已將眼前的敵人拋至九霄雲外,如同貪玩的孩子,突然溫順的用一雙黑色的角在他的懷中來回磨蹭,嗚嗚低鳴,意圖討好他。
他哈哈大笑,道:“好啦!我真受不了你,看來你和我一樣也是個酒鬼,那我就替你解開繩子,讓你好喝酒!”
此時的黑水麒麟,猶如聽得懂一般,雙眼睜得老圓,放出高興的光芒,“嗷嗷——”地叫着,一雙前蹄高揚,討好地跳動着,鼻子卻一直來回嗅着他手中的酒囊移動,一副饞嘴相讓人忍不住想笑。還沒等墨少白將它完全鬆綁,它早已迫不及待地伸出頭,趁他不注意一口將揣在他懷中的酒囊含到口中,仰頭“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墨少白將原本拴在它嘴上的繩索,改爲拴在它的脖子上好駕馭它,黑水麒麟得了一口酒喝,對他的態度果然大爲好轉,一個勁有意無意地蹭着他,求他給酒喝。
墨少白呵呵一笑,用手摸摸它的頭道:“只要你不向我噴毒水,我便讓你喝!”
它點點頭嗲叫一聲,撅起屁股原地打轉了一圈,“嗚嗚”高叫,好像已同意了他的提議一樣。
他搖搖頭嘆道:“早知道這樣,我就用這招啦!”他從地上捧來一撮鵝毛似的軟雪,輕輕放進酒囊中,放了有一大半的時候,再從身上取出一包酒藥粉末倒了進去,用上內力左右一搖,頓時裡面的雪已化爲清水,再兌上裡面的酒藥就變成了天然的上等美酒!
“幸虧我也是個酒鬼,沒捨得把酒藥全部倒進黑龍潭中,給自己留了一點,如今倒派上用場了!”他仰頭一口氣大喝了一口,大嘆好!然後再遞給一旁等不及要品嚐的黑水麒麟。只見它動作十分機敏,兩隻後腳一蹬整個身子都半仰起來,嘴角大張,正好一口含住了酒囊“咕咚咕咚”一口氣猛喝了起來。
一人一獸,在雪地裡玩得正歡時,突然從白皚皚的雪地之中閃出一團紅色,與這冰雪之地形成極大的反差。墨少白的心中咚——的一沉,馬上意識到那團紅色的東西正是傳說中的——天山火麒麟。它因爲聽到黑水麒麟剛纔的鳴叫感到不悅,知道有另一隻麒麟在它的地盤上出現。
麒麟本是一種喜好獨居的瑞獸,一旦知道有同類闖入自己的地盤,便會出來挑釁。
那白雪皚皚之中站着的,果然是一隻全身通紅如火的火麒麟,它獨立白雪中,紅得耀眼豔麗,一隻獨角如新月高昂,雙眼如銅鈴,氣勢如龍,喘息如蠻牛,只見它前面一雙腳上生滿了火紅閃亮的鱗甲,強而有力地不斷用腳踢着地上的雪堆,咆哮着,一副挑戰之意。
“火——麒——麟!”墨少白的心都要跳出來似的,雖然他一直都在尋找這隻傳說中的麒麟,可心中仍不敢確定有它的存在,如今親眼一見,沒想到世上還真有這樣東西,他滿心歡喜。
寒煙這下可有救了!
黑水麒麟見雪地裡突然冒出一隻全身通紅的傢伙,與自己全身上下的烏黑不同,還一副高傲的神氣樣子,自然是打心底不痛快,也不甘示弱地嗷叫着向它靠去。
墨少白初見天山火麒麟心中萬分驚喜,哪有多想?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只怕它會稍縱而逝。
什麼也不顧地他向全身通紅的火麒麟撲去,那天山火麒麟突然轉過頭來,雙眼發光“嘭”的一聲,從鼻孔中噴出一團火紅的三味真火,墨少白來不及全身而退,側過去躲閃的上身就被三味真火給灼傷了。身上傳來一股伴着衣物燒焦的血肉味道,辛辣刺鼻,被灼傷的地方一陣刺痛難忍,血肉模糊,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第一次沒得手,他只怪自己太過大意心急,一時間也不敢再貿貿然攻上去。
在他身後的黑水麒麟如受了奇恥大辱,從他後面竄了出來,一頭撞向那趾高氣揚的火麒麟身上,只聽得“嘭——”的一聲已將它撞倒在地,火麒麟通紅的身上裹着斑駁的白雪,起身抖擻,憤怒着張口大叫。一團巨大的火焰頓時從它的口中噴出,威力比剛纔更甚。黑水麒麟也不甘示弱“嗷——”的一聲,一股黑色激流頓時從它張開的血盆大口中噴射出來。水火相交之際,紅、黑二物,相生相剋,竟然活生生地被凍結在了半空中,如同被封住一層薄冰一樣晶瑩剔透,像太極相生相剋一樣,旋轉中冰封在雪地上一動不動。景象壯觀,渙散出一種奇異的美麗,震撼着人心。
“太好啦!好兄弟,你想想辦法用黑水制住它口中的三味真火,我便可以趁機將它降服!”他說完也不管黑水麒麟是否能聽懂,從身上抽出寶劍,便一步步向廝鬥中的火麒麟靠去,那火麒麟也不愧爲上古神獸,既然動作敏捷地用後腿向一旁的黑水麒麟踢去,轉頭卻將三味真火噴向逼近它的人身上,剎時只見一人一獸上下飛舞着,一同攻鬥天山火麒麟。
那天山火麒麟口中的三味真火一旦噴出,立刻被黑水麒麟所吐出的黑水給克止住了。一時間,三味真火已無用武之地,而它的頭上也遭受到墨少白利劍的襲擊,受了幾處傷痕,鮮血火紅而炙熱地滾落在雪地上,白色的雪地像是灑滿了斑斑的梅花烙印。突然,它痛得“嗚嗚”叫,墨少白見它已呈弱勢,便飛身從坐下的黑水麒麟身上跳下,長劍一擊,狠、準、穩,正好刺向一旁無力還擊的火麒麟身上,正當墨少白心中歡喜要大功告成時,身後的黑水麒麟突然一個轉身,如瘋了一般襲向正要揮劍刺去的他身上,他後身成空,未來得及防範,就已被黑水麒麟突然撞過來的額頭給頂了出去,疼痛不已,全身如同散了架一樣無法動彈的倒在雪地上。
“好兄弟,你怎麼反過來對付起我了?!”
黑水麒麟一雙眼睛,如黑夜中的油燈,光亮詭異地看着他,那天山火麒麟也突然從地上翻身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此時情況突轉,一紅一黑兩隻麒麟都虎視眈眈地向他慢慢逼近,但躺在地上的他卻無法動彈,他立即意識到情況不妙,想努力掙扎起來,怎奈此時半點力氣也使不上。
火麒麟鼓足了全身的火氣“嘭”的一聲,如旱雷從耳邊隆隆震過,翻雲覆雨地向他襲過來。看着那巨大的火球鋪天蓋地地向自己壓來,他心中不由一涼,大叫道:“——我命休矣!”不由得閉起了雙眼,只覺全身上下一陣炙熱襲來,周圍一切,似乎已是昏天暗地。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聽見有人大喝一聲,飛身向他撲來。只見那人白衣飄飄與雪天渾然一色,恍若仙子下凡,飛身左腳一踢,將那滾燙炙熱的火球活生生給踢了出去,火球擊落在雪地上爆發出一陣巨響,火星點點灑向四周的雪地,將雪花融化成水,但火卻未滅,仍舊燃燃不息。
“你的腳!”他深知被火麒麟口中噴出的三味真火燒到的利害,不由呆呆地看着前來救自己的人。那人着一身珍珠串成的霞披白裙,高高挽起如雲而上的髮髻,轉身而來,一雙冰冷嚇人的黃金鏤花面具,正詭異地看向自己,一雙眼睛似夜一般漆黑深沉,死死地盯着他看。
“你……你……”他頓然無語。
“覺得很奇怪吧!”她冷冷道。
這個女人正是他去尋天一神宮時所遇到的天一聖母——石陰姬。
“怎麼會是你?”他不解。
石陰姬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轉身看向氣焰正濃咆哮氣憤着的兩頭麒麟,它們正企圖想要聯合起來攻擊她。
“孽畜——”她對它們大喝一聲,雙手一揮,使出一股十分強大且帶有幻意的“排山倒海掌”法向它們身上打去。掌法強勁,氣如排山之勢,又似狂風急浪翻雲覆雨震雷而過。
火麒麟同黑水麒麟連同地上被掌力掀起的雪花,一起滾地翻身被擊出老遠之外,二獸全身的骨頭都已被石陰姬打出的“排山倒海掌”所擊中,痛得“嗷嗷”大叫,一時之間也不敢再靠近他們,而是回頭看了看她灰溜溜地走了。
只見二獸一黑一紅從雪地中消失而去,墨少白這才意識到背部一陣劇痛,全身似散了架的倒在雪地上,仰面朝天,只見天上慢慢飄落下來的片片雪花,伴着鑽心刺骨的劇痛一起鑽進他的骨髓裡。
“你怎麼樣啦?”
石陰姬回頭問他,但他已在劇痛之中昏厥過去了。她帶着腳傷一踮一拐地向他走過去。
山洞之中晃晃閃動着一些火光,等他醒來時一堆火正置於他的身旁,沒生柴薪卻依舊燃燒不息,這是從剛纔被石陰姬所擊出去的那團三味真火上取下來的火種,本來是用來殺人的,而現在它卻成了供人取暖的火堆。
洞光之中,一條白色的倩影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的靜坐在一旁看着他。
“你還好吧!”她冷冷地問,並無半點關心之意,也只是問問而已。
溫暖的火光背後襯着一個冰冷如霜的女人。
“你……是你救了我?”他咬牙忍着一身劇痛,用手撐起身子問。
突然想到剛纔是她救了自己,看着她又問:“爲什麼要這樣做?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不語,向他伸出手去想要幫他支起身體,他用力揮手一瞥,回頭問她:“你到底是什麼人?爲何要救我?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敵是友?”
她看着他淺淺一笑,道:“你問我是敵是友?之前可能是敵人,而此時則會是可以救你一命的朋友,至於以後嘛……可能是朋友,也可以是敵人。”
他苦笑一聲,搖搖頭,道:“你就是傳說中天一神宮裡那個殺人不眨眼,人人畏懼的女魔頭石陰姬?你現在救我又是爲了什麼?”
“不爲什麼,不過不管我幫你是爲了什麼你都一定會接受我的幫助不是嗎?如此,你又何必問原因!”
“哼——”他冷笑一聲,用手按住刺痛不止的胸口道:“我是不會接受一個女魔頭的幫助的!”
“好!”石陰姬出奇痛快地起身叫道:“看來沈寒煙的命你是不在乎啦!”說完拖着長裙一踮一拐的從山洞中走了出去,她的腳是剛纔爲救人情急之下爲他踢開三味真火而受的傷,無論如何剛纔的確是她救了自己。
“等——等!”他叫住了她。
現在當務之急是要先拿到“避火神珠”救寒煙要緊,時間緊迫,不能再拖。她說得對,沒有她的幫忙,單憑自己一人之力要對付兩隻麒麟的確很難,現在又何必去執意於什麼正邪?敵友?
石陰姬回過頭來,在火光的映襯之下,面具內是一張詭異的笑臉,她很滿意事情按照她的預計去發展,這種能掌控一切的感覺——很好。
“無論如何,你後背摔斷的骨頭還是要有人幫你接起來才行!”她說完,又緩緩向他走過去。
墨少白點點頭,褪去身上的上衣由她幫忙接起斷骨。他不希望因爲自己一時固執的是非觀念,而害了等他取解藥回去的沈寒煙,無論如何也要先儘快接好身上被黑水麒麟撞斷的骨頭,纔好去找天山火麒麟,而且石陰姬說的也很對,自己是根本無法將身後的斷骨接好的。
看着她一踮一拐地拖着受傷的腿走過來坐在自己身後,他背對着火光道:“剛纔我不該那樣對你說話,無論你是出於什麼目的,你的確救了我,此刻我應該感謝你纔對!可是有什麼理由能讓你爲了救人而傷到自己呢?我想這個理由一定對你很重要!”
救他的確是有理由的,因爲她也要讓他去救那個她想要救的人。
她背對着他道:“對於石陰姬來說,她只會做值得去做的事!”
他仰頭苦苦一笑,道:“救我也是值得的事嗎?”
她不再語,伸出一雙纖細而雪白手掌,將十根手指緊緊地貼在他因發炎造成有些炙熱的後背上,雙手冰涼溫柔,令他驚歎這哪是一雙能殺人的手呢?!然而這一雙小巧秀麗的手,卻正是剛纔使出“排山倒海掌”嚇退兩頭麒麟的手!石陰姬——一個曾傷過他而今又捨身救他的人,於他是仇是恩?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一個帶着神秘色彩不爲人知的女人。
每一個面具的背後都隱藏着一個秘密,他一直是這樣認爲的,而戴着面具的她是個有秘密的人。
她手法出奇地快而準,不一會就將他身後的兩處斷骨給接好。
“我再爲你輸入一些元氣,好催動傷口癒合得快些!”她說完沒等他再說什麼,便自作主張的向他體內注入內力,手心貼着他的後背,一股暖流如流水一般緩緩從他身後向他體內輸入進去,這種暖意又與三味真火的炙熱不同是極其舒服受用的暖意。
一柱香的時間,他全身上下的劇痛已經慢慢從中消退。
“捱過今夜,若沒因傷口發炎而引起發燒,應該就沒事了!”她從冰冷的面具後說出。
他着好衣,點點頭,低眼看向她腳上被三味真火燒傷的腳背問她:“痛嗎?”
她搖頭不語。
他自知一定很痛,自己剛纔被三味真火灼傷的地方,此刻還在火燒火燎般地疼痛不止,何況是她?
他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一粒藥丸,看了看她,拿起身邊的劍輕輕爲她撩開燒爛掉的那塊皮肉,然後將藥丸放在手心中,雙手合實在手中來回碾成藥粉,再將乳白色的細末一點點撒在她的腳上,對她道:“這創傷藥雖然不是主治燙傷,但裡面也含有一些治療燙傷的藥材,用了總比沒用好。”說完又走出去,從雪地中取回一捧潔淨柔軟的雪來,將她腳下衣裙輕輕往上撩起一節,馬上露出一段沒有被火燒傷白嫩光滑如綢緞般的小腿來,他不由嘆息世上竟還有如此白淨如玉的肌膚!她的腿真的很白,他不敢再多看,伸手將手裡的雪敷在她受傷的腳上,輕聲嘆:“現在會好些!”
“謝謝你!”她輕輕點頭,對他謝道。
墨少白突然覺得此刻的石陰姬,不似那個人人都會感到害怕的大魔頭,反而如一位熟悉已久的故人一樣。
他從腰上取下隨身攜帶的酒囊,打開“咕咕”地喝了幾口,坐在火堆旁對她說:“你難道不痛嗎?剛纔我用劍將你燒傷的肉撩去,你連叫都沒叫一聲,真是像極了我的一位朋友!”
“你是說沈寒煙?”她問。
他默默點頭,心馬上又被牽繫向遠方,那個在西門樓城中養傷的沈寒煙。此刻寒煙她應該可以下牀行走了吧?她一定恨不能同我一道前來,一定盼望着我早日回去吧!寒煙……一想到你,我就覺得整個世界都會變得堅強起來,似乎什麼都不再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充滿無限希望的!而你將來依然可以在大漠的草原上策馬揚鞭,狂野馳騁,像以前的沙漠之王一樣盡情地歡笑飲酒。想到這,他不由又喝起了酒,一口接一口,如流水一般衝進心田,那是一種極其暢爽的感覺。
“知道嗎?我一生很喜歡會喝酒的男人……因爲我的父親,就是一個飲酒如神的人!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見他喝酒如海,從未醉過!一罈罈的酒,似乎就是父親……”石陰姬似乎很是陶醉於他喝酒時的樣子,看見他喝酒的樣子不由又讓她想起了另一個人,另一個曾在她生命中刻骨銘心過的男人。
“是嗎?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你是什麼人,關於你的過去種種……你好像就是一個身份不明的神秘女人,然而卻沒人能想到,天一神宮的女主人石陰姬,也有一個愛喝酒的酒鬼父親!”他哈哈一笑,突然又想起同樣愛喝酒的黑水麒麟來,一臉嚴肅地道:“不知道剛纔是不是黑水老兄它因爲喝得太多,所以纔對我發起酒瘋來?竟然與天敵聯合起來攻擊我!”
一直沉默着的石陰姬沒想到他會口出此言,也差點被他看似認真的表情給逗笑了,道:“看來你和那黑水麒麟關係還真不錯,不如你去與它套套近乎,讓它幫幫你?”石陰姬竟也打趣起來。
他從沒想過,這個戴着一副恐怖面具嚴肅的女人,也會有這樣肆無忌憚調侃的時候,只是一剎那呆呆地看着她。
她也覺得剛纔的言行不妥,馬上又恢復原來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冷冷地道:“依我看,黑水麒麟固然是天山火麒麟的剋星,只可惜它們兩是一公一母,又因長年固守於自己的地盤不曾見過同類,所以初次見面難免會生情愫,一見生情,化敵爲友也說不一定!就好像人一樣……有些人第一次見面就會相互產生刻骨銘心的情感,而有些人彼此相處了一輩子也未必會相愛。”聽完她的分析,他也覺得不無可能。
“哈——哈——是嗎?天生爲敵的剋星也會在一起嗎?天地之間真是無奇不有呢!”
她笑笑,道:“這有什麼?它們正如你我一樣,正邪對立的兩個人,今天不也能坐在一起取火避寒不是嗎?”
他頓時舉着酒囊無語。
火光寒冷,照在她的眼上發出奇異的光芒。
“我的玉笛現在應該還在你身上吧?”她問。
他伸手從懷中掏出那隻綠玉製成的玉笛遞還給她,火光之下她從寬大的袖口中露出一截雪白的玉腕伸手接過,手上的一串玉鐲“噹噹”作響。只見她手作蘭指,對着火光緩緩吹起了玉笛……洞府之中笛聲宛然迴盪,清脆悅耳。
悠揚的款曲讓他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並不是那麼可怕,反而令人可怕的只是她戴在臉上的面具而已,拿掉這面具也許她就再也不是石陰姬,而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而已——一個常年帶着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女人而已。
夜,幽靜。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同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天一聖母同坐一室,臥聽她吹着的笛聲。石陰姬的笛聲的確吹得很好,古人曾有“吹簫引鳳”之說,若這冰雪之地也有天鳥神鳳的話,那麼它也會被她動人微妙的天籟之音引來共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