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這是要打尖還是要住店啊?”樓上小兒哈着腰,殷勤地打量着這位身着藏青色襟底華裳的男子,雙眼賊溜溜地直往他手中玩弄的兩錠金子上打轉。
那公子一隻白淨的手將那兩錠黃澄澄的金子當作圓球,翻來覆去地玩着,食指間那枚紫色水晶戒指更是在那白玉無瑕的手中閃閃發光。公子也不正眼瞧他,而是單揹着一隻手不停地往樓上打量着什麼。
此時,在樓下忙得不可開交的老闆也被少年郎手中那黃澄澄的東西給吸引住了,屁顛屁顛地搖晃着肥胖的身軀從狹窄的樓道躥了上來。眯起一雙眼,將圓臉四周的肉努力地擠到一塊,如同一團被揉得雜七雜八的麪糰一樣,笑着拉開了小二,湊上去哈起腰問:“不知公子有何吩咐呀?”
這聲音甜蜜得竟像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讓人無法想到聲音會是從他這張油膩俗氣的臉上說出來的,見他這樣倒是更令人作嘔!
那少年郎看着他,從鼻間擠出一股冷笑來,然後不溫不火地問道:“掌櫃的,聽說你們這兒來了一位自稱是京城第一美人的紅素姑娘?”
老闆一聽連忙將身子微微向上一提,如同要說什麼機密的話一樣,略略向他靠過去,用色迷迷的神態說道:“那可不是,那紅素姑娘彈得一手好琴,唱得又好,慕名而來的王孫公子不知有多少呢!莫非公子你也是爲她而來?!”
少年郎笑笑,又從鼻子中擠出一股不屑的聲音問:“我只聽說過寧州城第一美人,什麼時候京城也出了個第一美人?聽說她是賣藝不賣身的,當真有那樣貞潔不成?!”
“是,這是她自來的規矩!”
少年冷笑一聲,“我就是不信在金錢面前她會不動心。去告訴她,本公子有的是錢,讓她出來見見貨色!”
說完將手中黃金隨空繞了一圈,那老闆連忙伸長了雙手去接,一雙眼睛都要瞪出來似的,眨都不眨跟着金子也轉了一圈,等兩錠沉甸甸的金子掉入手中,才習慣性地掂了掂分量,笑着道:“公子放心,等會兒紅素姑娘一出來,唱過了小曲,就讓她單獨陪公子你喝上幾杯!”
少年郎打開腰間摺扇哈哈大笑,由老闆引路到雅間坐下。
少年郎剛要落座,就被門外進來的人給深深吸引住了。此人一身黑衣裹身,一頭亂髮隨意地用草繩束在腦後,一進門就脫去身上那沾滿灰土沉甸甸的風衣,用力地抖了抖。這一舉動弄得大廳內到處都是灰,小二有些不滿地走了過去,習慣性地順口問道:“這位大爺,你要來點什麼?”語氣不冷不熱。
“給我隨便來幾樣小菜,再上一罈好酒!”
小二本料到他不會點什麼好菜,卻聽他末尾那句“來一罈好酒”便知又遇上了一個酒鬼,決定要在酒上狠狠撈他一筆。不由又殷勤地叫道:“這位爺,你先坐,酒菜馬上就來——”
說完用掛在肩上的抹布象徵性地在桌上抹了兩下,又甩手將毛巾重新掛在肩上,轉身去給客人上菜。
不一會兒一罈竹葉青就送了上來,小二正要殷勤的爲他拿倒酒的杯子,卻被他隨手攔住了,他道:“我自己有杯子!”說完只見他從身上取出一隻白玉鑲邊的景泰藍瓷杯,自顧自地倒了一杯。
小二好奇地低頭打量那隻酒杯,自知分量不輕,便笑着問他:“大爺,你這杯可分量不輕吧!挺值錢的吧?!”
他笑笑,道:“身外之物,不值幾個錢!”說完就一口氣飲下一杯。
小二在一旁嚥了咽口水,不由佩服起來,心想天下的人真是無奇不有,今天又來了個怪人!明明看上去像個叫花子,怎知用起來的酒杯卻是身價不菲?暗歎自己眼拙沒看出來,不由賠笑一聲,轉身離開。
樓上的少年郎一直手拿着摺扇仔細地打量着這個男人,心中暗想:這白邊景泰藍杯只有西蜀王府有,一共是四隻。鑲白邊的、紅邊的,金邊、黃邊各一隻。是當年皇上獎勵西蜀王爺平定邊蜀時賜御酒用的,而今該保留在咱們西蜀王府纔對!這一隻白邊景泰藍杯怎麼會在他手中?再說此杯身價不菲,單說用銅絲鑲在杯身上的那五顆閃閃發亮的寶石就值不少錢呢!他居然說不值錢?
出於好奇少年不由自主地被那個男人給吸引住了。
此時樓上叮叮咚咚地傳來一陣試音的琴聲,只聽得有人道:“小女紅素,今日爲各位大爺獻上一曲《望江月》!”
“好!”
“好!”
“好!”
樓下掌聲、叫好聲連綿不斷。
那紅素果然美貌不凡,只見她一張櫻桃小嘴,拂風柳葉眉,一雙晶瑩剔透的秋水眼,水汪汪的如同含着淚一般,楚楚動人,更讓人驚豔的是她雙眉之間天生一顆紅豆大小的美人痣,不得不讓人驚歎世上還有如此一個巧奪天工的尤物!
還未等她張口唱,樓下自顧自喝酒的男子已在不經意間擡頭看了看,此人不由一驚,手中喝光的空杯久久不能放下,就那樣如風中屹立着的石像一樣呆呆立着,不出一語,驚愕的表情,一動不動,酒杯相對。
紅素衝他淺淺一笑,開口唱起了《望江月》。
這男子擡頭雙目相視之時,少年也驚呆了,不由失聲叫道:“墨大哥……”
是啊!這個人就是在十年前救過自己小命的白閻羅無常墨少白,自己可是苦苦找了他十年之久。雖然年華已在他臉上留下痕跡,可他那一雙明晰的眼眸還是讓他一眼就認出了他來。
紅素一曲唱罷,樓下的墨少白卻什麼也沒聽見。只覺耳前一片隆隆聲,眼前似乎一黑就要暈倒一樣。
少年正欲下樓相認,卻見老闆已帶着紅素,娉婷瑤姿的繞到他跟前。
樓下墨少白,大叫一聲:“紅——袖!”便“譁”的一聲,如一匹萬軍難擋的脫繮野馬直徑衝上樓來,一把拉住紅素正欲敬給少年酒的手,叫道:“紅——袖!紅——袖!是我啊!是我啊!我是墨大哥啊!”
紅素被突如其來的狀況給驚到了,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叫着別人的名字,卻緊拉着自己不放,一雙眼睛如要將她吃進去一般地盯着她看,她掙扎着被他弄疼了的手叫着。
“你是誰呀?!”
“你果然還生了嗎?!”
二人的話同時說出,讓他本來是再度重逢的喜悅之心突然如潑了水一般冰冷,宛如一道晴天劈雷打在頭上。
“你不是紅袖嗎?”墨少白呆呆地問她。
“不——是!”紅素搖頭肯定地回答。
世間上最大的痛苦也莫過於此時,以爲見到了一生所追憶想念着的人,但她卻說不認識自己,再次重逢卻換來一句冷冷的不認識。他的軀體曾被世上多少把無情的刀劍傷過,但都沒有此時傷得那樣讓人疼痛,窒息過。
此時,一羣人也看熱鬧地湊了上來。
少年見他緊緊拉着那個女人的手不放,心中不由生起一股醋意,連忙上前一把將他二人拉開,高聲叫道:“幹什麼嘛!”這一叫,才發現自己竟然失態的叫出了女聲,心中不由嚇了一跳,連忙看看墨少白,只見他一副癡情像地看着眼前的紅素,知道他沒在意自己剛纔失聲的舉動,才又清了清嗓門道:“這位姑娘是我請來陪酒的,你拉着她的手不放幹什麼?”
說完後便將嚇得驚魂未定的紅素拉向身邊。
此時的墨少白雙眼如火燒一般敵意的看向他,這才見得是個粉面少年郎,一雙眼睛卻如女孩一般長着長長的睫毛,撲哧撲哧的看向自己。
他心中一笑,他這一生還從未見過這樣一張可愛的臉蛋,尤其是還生在一個男人的臉上!想到如此可笑,心中怒氣不由全消。
難道是他認出我來了?想到這少年有些高興起來。
墨少白拱手道:“剛纔是在下失禮,對姑娘多有得罪,請原諒!”他一想到剛纔自己如蠻牛似的舉動,將一旁的紅素嚇得花容失色,不由指責起自己剛纔的衝動之舉。看着她被自己捏紅的雙手不由痛惜得想上前安慰她,卻又怕再次嚇到佳人,想想此時若是沈寒煙在身旁一定會笑話自己的莽撞。
他冷靜下來仔細地看着眼前的這位紅袖,她的確生着一張和紅袖一樣美麗若仙的臉,這張多年來一直讓他魂牽夢縈的臉,如果說她不是紅袖,爲何額頭上眉心間的那一點硃砂紅的美人痣竟會生得一模一樣?他說什麼也不敢相信她不是自己的紅袖!
十年前的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而十年間又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哎,她要陪我喝酒,你站在這幹什麼?”看着十年來自己苦苦找尋的救命恩人竟然不認識自己了,少年心中莫名地生氣,於是故意出言激他。
墨少白此時心中有千萬個不解,卻都無法一一得到答案,見此情景也只好暫時忍下激動的情緒,拱手對少年道:“打擾了!”
於是轉身走下樓去。
可是無論怎樣他都無法使自己安下心來,酒是一杯一杯不停地往肚子裡灌,但口中卻無半點滋味,若不是見紅袖被自己嚇成那樣,他此刻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去再問個明白。
樓上雅閣中的兩個人也一樣無心喝酒,都是各懷心事。
第二日一早,聶小星的房門就被一陣粗魯的敲門聲給震開。昨夜喝得大醉的她此時只覺腦袋脹得慌,滿眼金星還未平定,自己就被人像老鷹叼小雞似的從牀上給拎了起來,還未知發生了什麼事?驚魂未定之間,只見墨少白長滿胡茬,一張滄桑的臉湊了上來。他的一雙眼睛如同熊貓眼一樣,黑黑的兩大圈,顯然是一夜未眠。
“快說!紅——袖在哪兒?”
她差點被眼前這幅河東獅吼的陣勢給震暈,正欲開口說話,這纔想起自己只穿着一件貼身的肚兜,一雙胸脯起伏不定地擱在兩人中間,這才意識到什麼“啊——”的大叫起來。
一心急着找紅袖的墨少白也才意識到剛纔自己竟糊里糊塗地抓着一個女人的雙肩,這才突然將雙手放開,連忙轉過身去迴避。
聶小星被他強拉拎起的身體很是重重地摔在了牀上,此時滿臉通紅。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嘛!”她又驚又羞,連忙將擱在牀頭的男裝拿來慌手慌腳地穿上。
一向做事老成淡定的墨少白也被自己剛纔的魯莽給嚇了一跳,道:“昨天明明是男人,誰知道你又變成女人了?!”
“笨死了,連男人女人都分不清!”聶小星還在爲他不能認出自己而生氣。
墨少白笑笑,道:“明明是個女的,卻又要找歌姬!”
“誰說女的就不可以找歌姬啦!”聶小星噘着嘴將衣帶繫好。
墨少白見她已將衣服穿好,這才轉過身來問:“快說,你把紅素藏到哪兒去了?”
聶小星見他如此着急竟是爲了昨夜的那個女人,便不溫不火地坐下來,翹起二郎腿,喝起早茶。
“人家明明就不叫什麼紅袖……你還找她幹什麼?”
“昨夜我在她門外守了一夜,爲什麼一早進去她房中卻空無一人?快說,你究竟把人藏到哪兒去了?”
她起身攤開雙手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揚聲道:“拜託,我又沒拴着她綁着她的,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再說你不是不眠不休地守了她一夜嗎?人不見了你來找我幹什麼?”
墨少白心想昨夜我的確在她門外守了一夜,若有人來劫我竟然不知?那麼此人武功一定極高!可眼前這位不男不女的女孩武功卻是平平,難道紅袖不是被她給擄去的?想到這他更加心急如焚,連忙匆匆拔腿離開。
“哎——”聶小星趕忙上前拉住他,十年來好不容易纔找到恩人,她可不能再讓他跑了。
墨少白看着她睡眼朦朧的緊拉住自己不放,便不解的問:“幹什麼?”
“人家都說不認識你了,你還去找她幹什麼嘛?”
“不管你的事!”
“當然關我的事啦!剛纔你這麼闖進來……都看到了我的身體啦……本姑娘的清譽早被你給玷污了,你想不負責任啊!”
墨少白看看她矮自己一截的身材,卻又極力仰着頭想湊上自己與自己平視的孩子樣,不由哈哈大笑,道:“就你這發育未全的身體,我就算想看也沒什麼可看的!”說完運力甩開她纏住不放的手連忙溜走,要是被這刁蠻的小丫頭給纏住,到時想走都走不了啦!
被他甩開的聶小星不滿地揉着手大叫:“可惡的墨——少——白——”
此時門外閃進兩個男人,見到她連忙低頭行禮道:“郡主!王爺讓你回去!”
“知道啦!知道啦!”聶小星用力甩手對他們說道:“你們聽着,立刻給本郡主去找一個名叫墨少白的男人,此人特徵爲一身黑衣,年約三十歲左右,武功高強……特別喜歡喝酒,爲人不僅沒品還很粗魯野蠻,聽到沒有?”
“是——”二人點頭道,一番對視,心中滿是莫名的不解。
不知道郡主要找這個既沒品又粗魯的傢伙幹什麼?但都不敢多問,連忙行禮後又隨風一般閃出門去。
“我就不信動用西蜀王府的人還找不到你!”
聶小星甜甜地一笑。不由回想起十年前七歲的自己不聽父母的勸告,孤身一人去木蘭圍場騎馬而摔下來的事,當時差點就摔斷了腿,幸好有墨少白經過救了她。在那個時候自己就已經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個風度翩翩的救命恩人,一直追在他身後嚷着說將來要嫁給他,誰知自己卻被前來找她的人馬給接了回去。從此一別就是十年,而他之後也在江湖中消聲滅跡不再出現。後來自己漸漸長大,不斷地聽到了他當年的許多英雄傳聞,得知他是個讓壞人聞風喪膽的白閻羅無常,持劍維持正義的江湖俠客,心中更是崇拜不已,早已立下重誓非此君不嫁,哪怕他比自己大許多。他要是剃下那滿臉大胡茬,一定更加俊朗不凡!想到這聶小星心中小鹿不由又怦怦亂撞。
一間燈光灰暗的古廟中,一陣陰風吹過。破門吱吱作響,驚起一羣夜宿的雀鳥,四處充滿着陰森恐怖的怪異感。
廟內忽然傳來一陣聲音。
“你們是怎麼辦事的?上官紅袖不是死了嗎?爲什麼還有人會知道關於她的事?而且還一眼就認出了她?”
說話的女人一身素白,卻珠光閃閃,穿着的乃是一件珍珠寶石織成的玉錦。她背對着燈光,一個婢女模樣的女子被她突如其來的怒訓嚇得跪在地上不敢動彈。
“聖母息怒!當年上官一家一十八口人的確都已被殺死了!”
“哼——那爲什麼還有人一眼就認出了上官紅袖?”那個被喚作聖母的女人話語冰冷,如利劍一般割在人的身上,讓人聽了發抖。只見她將身體慢慢轉了過來,臉上豁然戴着一具冰冷如死屍一般令人感到可怕的黃金面具,透過面具下的那雙眼珠如同刀子一般死死盯向遠方,這種看不到表情的人是最讓人感到恐懼的人,沒有人會知道她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半響,她才從牙縫中擠出冷冷的一句話:“絕不能讓這個人壞了我的好事!”然後又道:“一定要想辦法剷除這個當年唯一見過上官紅袖的活口。還有!天一神宮的事辦得怎樣了?”
“回聖母,一切都安排妥當,只等聖母你下令!”
面具下的女人點了點頭。
“誰也不能破壞我多年來精心策劃的一切!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一種寂靜的恐懼正悄悄向四周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