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是難眠的夜。
明月寂靜地照在他們身旁,慢慢地向天邊斜落下去,奈何人月兩無常。
天終於亮了,他睜開眼的一剎那間被初升的微弱陽光微微刺了一下。這是新一天的太陽,嶄新的太陽,還未曾被人見到過的屬於今天才有的太陽。
稚嫩的蛋黃色陽光,不那麼逼人與灼熱,溫柔的半羞着臉躲在沙漠的盡頭。
“寒煙,天亮啦!”他仰面呼吸着一天嶄新的空氣,歡喜地對身邊的人說。
但是她沒有回答他什麼。
等他回頭才發現荒蕪的大漠中只有他一個人。她不在?她去哪兒了?
“寒煙——”
“寒煙——”
他瘋狂地叫着她的名字,但是四周卻只有他一個人。懷中的衣襟還是潮溼的一片,這傷感的眼淚浸蝕着他的心,他至今仍能感受到來自她昨夜夢殤的疼痛。他用手指顫抖地摸了摸,就像探進了一片柔軟的汪洋一樣漂浮。
遠處的地方絕傲地立着一把劍,銀色的劍鞘閃爍着耀人的目光。上面繫着沈寒煙平日用來裹面的白色長紗,隨風無言地飄動着。他倉皇地跑了過去,將長紗解下,只見上面斑斑點點的用血寫着一行書信,他急忙放在手掌中打開來看。
愛本無言,情本難斷,江湖不饒人,是非由人定。
從此,珍重珍重。
——寒煙絕筆。
“怎麼啦?這到底是怎麼啦!”他對着天空大喊,但蒼天無言。
他“沙——”的一聲將那柄插在沙中的劍拔了出來,初陽刺眼,只見一柄長劍如游龍般飛躍,白光閃閃地映在他眼簾,一柄又輕又薄的長劍,劍身輕薄,鋒利無比。這劍很快將他的記憶鉤回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上官紅袖雪白頸子上的一抹血紅,那樣纖細的傷口,也有這樣的一柄鋒利輕薄的利劍才能做得到!
“哈哈哈……哈哈哈!”他滿臉青筋縱橫,雙眼通紅地笑對蒼天。突然整個身體像醉了一樣晃動不停,他的腦袋一陣猛烈襲來的劇痛,終於在無力承受現實之後暈厥倒去。
十年前……天一聖母石陰姬爲了試試徒弟沈寒煙的膽量,決定將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務交給她來辦。那就是讓她去殺一個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人。
當十七歲的沈寒煙第一次拿着劍,去殺她生命中第一個要殺的人時,痛苦的宿命就開始糾葛着跟隨了她……
在那個如血般哀傷的黃昏裡,她提着這柄如鴻毛輕盈的長劍,踏着沉重的步伐,走進這座梨花飄落着的浪漫小樓,第一次見到她所要殺的對象,一個和她一樣,正值十七歲花一般年紀的青春少女……
初出江湖的沈寒煙奉師命去殺這個她第一次要殺的人,而這個人就是上官紅袖!
紅袖,就是她步入江湖所殺的第一個練習者!那一劍是決定她將來能不能拿起劍殺人,可不可以爲父親報仇,能不能成爲沙漠王的開始。殺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第一次所要殺的還是一個與她無怨無仇,和她一樣青春正盛的女孩?她不忍地看着眼前那柔弱無助的女孩,然後用顫抖的雙手刺出了那一劍。
從此,她成就了她沙漠王的人生,同時她也結束了那個女孩幸福的一生。
從此,沈寒煙不再用劍改爲用軟鞭。
從此,就開始了他們痛苦命運的因果循環。
第一次殺人之後,沈寒煙終於因爲心中有愧而無法自制,竟在一次練功時心魔發作而走火入魔。無論怎樣當年的她畢竟還只是一個小女孩,終究無法承受殺人如此大的重荷。
後來西門夫人爲她洗去了這段痛苦的記憶,從此,她對於第一次殺人的事再也記不起……但是每逢月圓之時就會心魔發作一次,引發血障的侵蝕。這些年來她一直以爲自己只是因爲當年練功時走火入魔纔會這樣,她萬萬想不到血障背後會隱藏着這麼一個可怕的真相。直到後來的那一次月圓之夜,她被石陰姬打暈後記憶才突然被引發,腦海中開始斷斷續續地呈現出當年殺人的情景,而這些年來血障發作時夢境中那雙奇美的少女眼睛,其實正是她當年殺上官紅袖時所印記在腦海中不可磨滅的印證。這雙眼睛是紅袖臨死前看她的眼神,沒有驚恐,沒有斥責,也沒有痛恨。因爲這個善良的女孩知道,這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也是出於無奈,才向她刺去那一劍的……她不怪她。
石陰姬臨死前雖然爲她的徒弟保守了這個秘密,但這個真相最終還是衝破血障爆發了。真相終於大白,沈寒煙的確是當年那個殺死紅袖的真兇!那個墨少白十年裡苦苦找尋的兇手,而這個兇手原來就在他的身邊,代替紅袖的位置陪伴了他十年光陰……是孽?還是緣?
如果沒有這孽,也就沒有他們之間的緣分。
但是如果沒有這緣分,也許彼此都會過得幸福平淡一些。
最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愛得痛苦,恨得無奈。
這就是人在江湖的殘酷,他們無法改變真相,只能如此面對這血淋淋殘忍的真實。無論他們是堅強,還是懦弱。
欺騙也許是一種善良,真實才叫人無法面對。如果他們不曾相遇或許會變得幸福,但彼此生命中不一定愛得那樣刻骨銘心。
“咣——”
廟宇裡敲響着飄向遠方的古老鐘聲,沉重而悲憫。
一個女子虔誠地全身匍匐在地,默默懺悔着人生的過往。眼前的觀音默默地低頭俯視着她,觀音一手合,一手伸,半閉着雙眼,如同看盡蒼生浮華和世間的分分合合,好好壞壞,陰晴不定,反覆無常一樣。但觀音無語,她只是面對蒼生默默無語。
“大師,請爲我剃度吧,我已經放下一切,了卻塵事,願皈依佛門!”她低頭默默道。
當第一次鐘聲敲響時,她想到的是她的那場婚禮。眼前是大紅的喜字,四周都是喧鬧着的人們,他們喝酒歡笑着,真實而熱烈的感覺,耳邊迴盪着喜堂上人們的祝福語,這聲音隨着鐘聲而遠去,這些情景隨着時光而流逝……
“那你已經看破一切紅塵種種了嗎?”
她默默地點點頭。
老尼閉上了雙眼,又道:“阿彌陀佛!好吧,我就爲你剃度吧!”
在她身旁的兩個女尼穿着灰色暗傷的衣服,爲她端上了剃刀同清水。老尼念着法咒,將剃刀放在她頭上,輕輕從額頭上剃去一縷青絲念道:“這一剃,爲你剃去三千煩惱!”
她的耳畔旁卻迴盪着婚禮當天,喜堂上的祝福語。
“一撒如花似錦!”
第二刀下去,老尼道:“再一剃,爲你剃去一生苦難!”
“二撒金玉滿堂!”
隨後耳邊又是一句,“三一剃,爲你剃去前塵過往!”
“三撒富貴吉祥!”
“禮成——”
“禮成——送入洞房!”
這一廂,是人生中洞房花燭的美滿。
這一廂,卻是了卻塵緣的寂寥。
等她再擡起頭時,一頭的青絲已經變成了空無。
少白,我用我的方式來愛你!紅袖,我用我的下半生來向你贖罪!原來前世因果早註定,註定我們是要糾纏不清的痛苦……
沈寒煙閉眼微微一笑,像一枝在世外孤芳寂寥中靜靜開放的花朵。一切已成爲一種空無,沒有愛也沒有仇恨,沒有生也就沒有死,就像是一場鏡花水月,無常變幻中的空夢一樣,古今之夢,皆成一腔荒唐淚。
“如今,你塵緣已了,賜你法號‘無塵’!”
緣起之前,多年之後,沈寒煙因爲內疚而遁入空門。
法號——無塵。
人生,所能剩下的卻只是一聲感慨萬千的嘆息聲……
我們只能是彼此擦肩而過的過客,當你轉身回望的時候,你還會記得我嗎?
江湖,這就是江湖!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花紅花落總有期,又何必怪無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