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走投無路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的那片樹葉上,就是一座山了。
隨着這場運動的不斷深入,整個社會已是混亂狀態。東郡古城大街上整天口號聲不斷,大字報糊的滿大街都是,一會兒這派,一會兒那派,雜亂的名字換來換去。
在時代的動盪中,那些被夾裹着陷入深淵的不僅僅是有頭有臉的所謂弄潮兒,大多數的人就像無助的一片樹葉,隨波逐流。
王家大院的黃藝慶現在是個大忙人,酒廠裡的工人把他推舉爲造反司令後,他感到人生突然在這兒轉了一個大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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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太平淡的日子好像是過的浪費了,黃藝慶怎麼就沒有發現自己是個當頭頭的料兒?現在僅僅是個“東方紅造反隊”的副司令,就可以帶領手下,馳騁疆場,縱馬萬里,哪兒有敵情都可以衝鋒陷陣。
這不,他剛剛從酒廠回來,已經幾天沒回家吃飯了,走到大院門口就發現情況不對勁兒,遂上前看個究竟。
當看到還有徐達年時,他這個造反副司令當然認識自己街道***的徐達年了。
“哎呦,徐大主任,咋在這裡見着您了?”黃藝慶趕忙對着徐達年揮揮手,高聲問候着,顯着他和自己街道主任的關係很近乎似的。
“啊,你不是也在這王家大院裡住嗎?黃大司令。”徐達年正要走,看見了黃藝慶,也就開着玩笑說。
“怎麼,徐大主任這是想起來要看看我們老百姓家裡怎個樣子?你看,這不都出來歡迎你啊!”黃藝慶還在調侃着。
“你不知道啊?你院裡的人都被人抓走了!你這當司令的是怎麼當的?”徐達年調侃完,嚴肅地問。。
黃藝慶聽了,見門口圍着一羣人正在說什麼,還有娘和媳婦趙曉娟,也就不和徐達年貧嘴了,緊走幾步看個究竟。
此時,魏淑仙看見了婆婆,這才真正覺着是脫離了危險境地,剛纔那種硬撐着的倔強,心裡猶如一面將倒的牆被一根支柱頂着,現在終於可以拿掉無形的支柱了,她已經是虛弱的要倒下去了。
她在婆婆的攙扶下,努力不給自己年老體弱的婆婆壓力,沒有再在乎眼前人們的問候,慢慢地回到了家裡。
她終於可以回到家,一下子就躺到了炕上,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儘管這樣,她的腦子裡還是沒停止,回味着這一天的遭遇,猶如一場噩夢,還沒有醒來。
魏淑仙想從炕上起身來,努力硬撐着,這一天來被人推搡着,一路塵土,肯定是渾身髒兮兮的了。
就在這時,趙曉娟就拉着黃藝慶闖了進來,沒容趙曉娟開口,黃藝慶搶先發話了:“仙兒,告訴我,誰他孃的吃了豹子膽,光天化日下,敢在王家大院抓人?這不是往我臉上抹黑嗎?”
魏淑仙趕緊在炕上坐起來,看着黃藝慶兩口子爲自己着急的樣子,有氣無力的點點頭,解釋着:“謝謝了,俺這不回來了,誰都沒咋地俺,誤會了。”
“仙兒,你可不要有事不說啊,俺家三兒,現在大小也是個官兒了。他說過,有他,這次運動誰都不敢找咱王家大院的麻煩!”趙曉娟趕緊對魏淑仙說着自己男人的本事。
魏淑仙聽了,沒有搭趙曉娟的腔,心裡有一些不快。哼,多大個屁官兒?都敢吹!前幾天董老師捱打,遊街,還是你們的老師呢,咋就不管?俺都被人抓走了,是死是活,你得跑過去看看,倒好,現在被人救回來,當馬後炮,兩口子裝好人了?
“唉,算俺命大,有好人救俺家!”魏淑仙說。
“你是說街道***的徐達年啊?他是個外來人,哪裡比得過咱們的交情?以後要是有事先告訴我,老子說一不二,保準給你搞定!”黃藝慶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證。
“好啦好啦,你也別打包票了,看在吳子仁的面子上,仙兒要是有事,你也得管了啊,是不?”趙曉娟說着酸辣吧唧的話。
“好好,俺替子仁謝謝了!”魏淑仙說着,有些支撐不住了,緊張了一天了,她這才感到特別的疲憊不堪,只想着快點讓他們走了,她好躺下好好的歇一歇。
吳老婆子這時正好端着一碗飯進來,“仙兒,一天沒吃飯了,快點起來吃碗飯,你肚裡還有孩子那!”
黃藝慶和趙曉娟看到吳大娘進來了,也就趁勢退了出來,兩口子還相視一笑,魏淑仙看到了,也不知他們這笑容裡包含着幾層意思。
魏淑仙看着婆婆給端來的那碗飯,眼淚就“吧嗒吧嗒”的掉了下來。這一天的委屈,說不清的緣由,不知是替老王家早些年造的孽還債屈辱,還是爲自己的男人無能,讓她這個挺着個肚子的女人爲他頂雷。
“娘,還好咱家子仁沒在家,要是他在的話,知道是從前王家的兒子,他們可不管親的乾的,恐怕拉走了,小命都沒了!”魏淑仙說着,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開始後怕了。
“這是啥運動啊?咋又來找俺家的事兒了?也不知道兒子跑哪兒了?”婆婆也是擔心着,又有些無可奈何。
“娘,俺吃不下,俺想躺一會兒。”魏淑仙說着,是真的撐不下去了。
“好好,你躺着吧,娘一會兒再給你熱熱。”婆婆說着又把那碗飯端了出來。
吳老婆子出來,她想,兒媳婦畢竟這一次也是替她老婆子受的罪啊,更是替老王家頂雷還債,好好伺候也是應該的。
“娘,您還是看看前院的董老師怎麼樣了?前天遊街回來都沒出屋。”魏淑仙在屋裡說着,那意思是說,讓婆婆把那碗飯給董老師送去,畢竟他捱打遊街也有那個寫鋪子名帶來的罪名。
吳老婆子走出屋,端着那碗飯,嘴裡應着,就到前院去了。
此時,在鄉下的吳子仁也待不下去了,師父早已是沒了來項,誰家還會找算命的,還敢自找麻煩?
喬半仙就勸吳子仁回城裡,一邊都躲躲運動的風頭,一邊也別在明處學藝,偷偷練過,就當修身養性的功夫。
喬半仙特別囑咐吳子仁,是本事學會了,技不壓人!誰知道什麼時間用上?
吳子仁回城前,他心裡一直惦記着在鄉下流浪的吳掌櫃。他就像個一事無成的浪子,怎麼好意思兩手空空回家?娘一直惦記着她的老頭,在這亂世,唯有找到他,一同捲縮到城裡那個家,也算是一家人完好的苟且着。
當吳子仁找到吳掌櫃,一起回到了王家大院,吳老婆子和魏淑仙激動了一小會兒,就偷偷把二道門關嚴了。
其實他們對於社會上有什麼運動,是不關心的。遇到動盪,最好的辦法應該是能和外界隔斷了,沒有人操心他們死活也許是最好的自我保護。
幾個月下來,魏淑仙幾乎把留存的錢糧都拿出來了,只有吳老婆子出去買一些最簡單的飯菜,維持着最基本的生活。她甚至於幻想着這運動就是一陣風,刮過去了,又恢復了以往,她還可以開早點鋪子。
可這一大家子人,沒了收入,坐吃山空,很快就撐不下去了。魏淑仙偷偷思量了再三,也沒敢把那個謝鎮長給她的那個翡翠鐲子拿出來,一是也不知道值幾個錢,二是要是拿出來,怎麼給婆婆,尤其吳子仁說清楚是哪裡來的。
魏淑仙吃過早飯,看着一家子人已經是面黃肌瘦,有氣無力了,實在是不忍再撐下去了,眼看着自己也要生產了,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她回到屋裡,把崔掌櫃給的金瘤子拿出來,掂在手裡,思量着怎樣說。
等魏淑仙回到婆婆的屋子裡時,她已經想好了。
“子仁,俺這兒還有個這東西,你出門看誰要,換個錢,可以買些吃的。咱一家人總不能餓死啊?”魏淑仙說着,就把那個金鎦子遞給了吳子仁。
“這是啥玩意兒?你從哪兒弄的?”吳子仁接過手裡,撫摸着那金鎦子,有些吃驚地問。
吳掌櫃看到了,就說:“一個金鎦子吧?我和子仁一塊出去吧,我知道誰喜歡這玩意兒。”
“金鎦子?仙兒,你咋會有這東西?”吳子仁疑惑的掂量着手裡的東西,搖着頭看着,似乎不相信媳婦會從家裡拿出這樣東西。
“別問了,俺在城南路上拾到的,回家藏起來了,也不知道值錢不值錢!”魏淑仙平靜地說。
“拾的?這能值幾個錢?”吳子仁聽了,金鎦子掂在手裡,嘴裡嘟囔着,不願意出去了。
“走吧,到了外面再想辦法。”吳掌櫃拉着吳子仁就出了王家大院。
吳子仁不願意出來,是他的自尊心已經受到了打擊。全家人都眼巴巴的看着媳婦留存的可憐的錢糧一點點在減少,而他作爲正當壯年,本是家裡的頂樑柱的,就因爲是個瞎子就成了造糞機器的廢人。要是再拿着媳婦不知從何時有的貴重物品,到人面前換取吃的,他簡直無地自容。
吳掌櫃拉着吳子仁走在城裡的大街上,漫無目的的走着。他這是從牢裡放出來,第一次感到無拘束的走着,甚至於因爲這麼大歲數的老人還拉着身邊一個瞎子,人們都投去可憐的眼光,他纔敢看一下城裡的變化。
大街的兩邊除了各家的屋門,隔不遠就是一個掛着個牌子的門市部,牌子上方都有個“國營”。國營百貨了,國營副食了,國營照相了,還有國營化工門市,他都不知道是賣什麼的。過去大街上的布莊,雜貨鋪,打鐵鋪,肉架,中藥鋪,鑲牙鋪, 裁縫鋪都不見了。還有那制首飾的,織線襪的,軋餄絡的,賣丸子湯的小攤販更是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子仁,我有個方法可以爲這個家解決一些困難。”吳掌櫃小聲的對吳子仁說,表情裡還有些神秘。
“你說,看行不行,不給家添亂就行!”吳子仁自然看不到吳掌櫃的臉,只是隨口應着。
“看這大街上,都沒了原來的店鋪,也不知道誰誰有興致再需要金瘤子這玩意兒。咱倆也沒有別的能耐,就是要飯,這新社會了,縣裡也不允許啊!”吳掌櫃在吳子仁的耳邊嘮叨着。
吳子仁有些不耐煩了,搖搖手,打斷了吳掌櫃的話。“你到底要說什麼?繞彎子話不少。”
“我呀,不好開口,怕你笑話我!”吳掌櫃也不生氣,還是在吳子仁的耳邊說着。
“這都啥時候了?我哪有心思笑話人?咱再不想法子找吃的,全家都要喝西北風了!”吳子仁真的有些絕望了。
“我啊,在鄉下跟人幹過。到鄉衛生院做手術的地方等着,誰要是用血,咱就上去,驗過了能使,人家護士就抽走,用血的人就給錢,咱拿錢走人!” 吳掌櫃小聲的說,好像這是見不得光的勾當,生怕人知道了。
吳子仁一聽,驚訝的伸手抓住了吳掌櫃的衣服,“你賣過血?”
“沒法子啊,在鄉下我也不能生生餓死啊!”吳掌櫃有些悲哀的說。
吳子仁聽了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他沒想到因爲自己的一時賭氣,竟讓吳掌櫃流浪荒野餓肚子,一個快近八十的老人還要去賣血求生。
“你這麼大歲數了,人家還要你的血?”吳子仁還是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兒發生。
“都是偷偷乾的,沒人管的。”吳掌櫃有些得意,“用血的人家要是高興了,還多給些錢的。”
“吳掌櫃,你給我說這話,是不是想咱倆也去賣血?”吳子仁忽然在大街上停了下來,用他的看不見的眼睛尋找着吳掌櫃。
“你要是有法子搞到錢,咱就不用去!”吳掌櫃有些調侃的口吻,也是在激將吳子仁。
吳子仁沒再說話,他也不想再在大街上走了。他心裡默默的念着師父教給他的一句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佛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子仁,你在嘀咕什麼?”吳掌櫃以爲吳子仁不願意聽他的建議,在反感他的不齒行爲,而發牢騷的。
吳子仁被吳掌櫃的問話打斷了他的默讀,搖搖頭,算是回答了。他們回到了大院也沒再說一句話。
回到屋裡,吳子仁把那個金瘤子還給了子仁,“仙兒,沒人要。”
魏淑仙一聽就有些着急了,“沒人要?你不會給人要少點,換成錢咱才能買吃的啊!”
“我和吳掌櫃在大街上轉悠了半天了,吳掌櫃說現在都變成國營了,他所知道的店家和人都找不到了,不知到哪裡去賣了。”吳子仁還有些委屈。
魏淑仙看着吳子仁一副無奈又無助的神情,心裡也是好笑。這兩個在城外待久的人,不知道城裡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雖然人被夾裹着到了新社會,而他們的思想和行爲還生活在解放前。
“唉,等哪天我去找人換吧。”魏淑仙接過那個金瘤子,眼前還忽閃了一下崔掌櫃的樣子。要不是有這個玩意兒值個錢,這一家子人可該怎麼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