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招數
吳子仁聽了仙兒的訴說,看到了媳婦的憂愁和無奈,感覺到了作爲一個女人這些年來不願再抗爭下去的困頓。
吳子仁躺在媳婦的身邊,聽着仙兒打着均勻的鼻鼾,安穩睡着了,他簡直是一夜無眠。
當媳婦等到自己的男人回家來了,有了依靠和後援,有求於他時,那種男人是家的頂樑柱的擔當頓時就在吳子仁的腦海中樹立起來。何況現在的吳子仁早已不是從前弱弱的,毫無鬥志的那個卑微的人了。
第二天起來,吳子仁已經想好,準備開始實施他的計劃了。他對兒子吳之夷談對象這件事兒,瞄準了三個關鍵人物。
第一個當然是最關鍵的人,任小星。在吳子仁的印象裡,那時他還看不見這個小孩的長相,可給他有些詫異的是任小星竟然會幫着兒子在去北京的串聯的途中照顧他。
可這十幾年來究竟發生了什麼,經歷了什麼,讓本以爲懂事兒的任小星變得如此偏執和強勢?吳子仁決定去探個究竟。
吳子仁從兒子那裡知道任小星現在是酒廠的一個普通工人,不安心工作,總是要耍個刺頭,偷奸耍滑。
這次因爲和吳之夷爭搶“媳婦”,從城牆上摔下來,把腳崴了,正在家養傷呢。
吳子仁把自己雲遊的那套行頭找出來,穿戴好了,出門前對仙兒說是要到鄉下找師父喬半仙,看他如今怎樣。
魏淑仙沒想到吳子仁還記着那個領他男人進卜卦門的喬半仙,只是擔心經過了運動的折騰,年歲已經不小的喬半仙還在不在都難說。
其實吳子仁出了家門,就直奔東郡縣城裡寺衚衕街去了。他聽仙兒說任藝慶家從王家大院出來,就搬到這條小街來了。
這寺衚衕街,分南寺衚衕,北寺衚衕,街不長,還很窄。要是有個馬車過去,對面的人就要靠牆站着,不然就掛着衣服了。
任藝慶家就在南寺衚衕住着,兒子吳之夷告訴他,任小星爲了顯示自己父子都是造酒的,專門在家門口放了兩口酒缸。其實是把酒廠的酒頭酒尾弄家來,在家裡偷偷勾兌賣私酒。
“拿命來,拿命來!把命拿來算一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好運到!占卜算命的來也。”吳子仁故意站在任藝慶家的門前,扶着那口酒缸,用山西晉中方言吆喝着。
在家裡伺候兒子的趙曉娟正在院裡幫着往酒缸裡放水,降着酒度,在屋裡牀上躺着的任小星正悠閒地聽着錄音機裡的“靡靡之音”。
趙曉娟聽到門外有人在吆喝什麼,還以爲是有人要賣酒的來叫門,就對屋裡喊着:“小星,把你的機子音關小點兒,有人來買酒了!”
在屋裡的任小星不情願的把錄音機的聲音放小點兒,還有些不放心的囑咐了一句:“娘,你懂不懂放多少水?讓我爸回來嚐嚐再賣!”
“俺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就你爺兒倆那套功夫,眼見得活兒!”趙曉娟不屑地懟着兒子,一邊就到門口開門看外面是誰在叫喊。
趙曉娟推開門,就見一個打扮似寺裡的道士的半大老頭,乾癟的嘴周圍留着幾撮鬍子,戴個墨鏡,歪戴個皮瓜帽。再看到這人手上拄着一根旗杆上的“銀嘴神算”幾個字,趙曉娟就猜出來是個算命先生。
“先生哪兒的?怎麼沒見過您?”趙曉娟客氣地問。
“山西五臺山的,在這古城風水寶地祈福卜卦。不知夫人有何貴幹?”那人用山西話說着,還要把眼鏡故意扒拉一下,用機警而狡黠的眼睛看着眼前的這個女人。
其實這個算命先生就是吳子仁,專門來找任藝慶家的。沒想到出來的這個女人張口一說話,吳子仁就猜到了是趙曉娟。
吳子仁爲什麼要故意把墨鏡扒拉下來,要露出眼睛轉動着眼珠,還用山西話說?他就是怕趙曉娟認爲他是個瞎子,會想起原來的吳子仁,認出他來。畢竟是在大院相處了幾年,知道趙曉娟的脾氣和機敏勁兒。這樣一裝扮,想必十幾年的各自的變化,趙曉娟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會是“失蹤”的吳瞎子。
“真是湊巧了,俺正想找個先生給俺兒子算一卦,這就送上門來了!天意吧?快快,請進俺家來!”趙曉娟高興地往家裡讓着吳子仁,進門張口就高嗓子喊:“兒子,快出來啊,看娘給你請家來個誰?”
“不知道我不能走路嗎?娘,管他誰來!到屋裡來見老子!”屋裡傳出任小星蠻橫的勁兒。
“呵呵,不懂眼力架的東西,先生別介意啊,都是俺慣得!”趙曉娟趕緊歉意地對吳子仁說。
吳子仁沒見到趙曉娟的兒子任小星,聽聲音就猜出她的這個兒子再也不是原來小時候的那個任小星了,他可以對自己的娘頤指氣使,更別說對自己的兒子吳之夷飛揚跋扈了,敢於明搶別人的對象就不足爲奇了。
吳子仁慢慢的走進這個院子裡,心裡就已經開始了對付這樣不懂事的小青年的盤算。
吳子仁到了屋裡,正想看看已經長大的任小星變成了什麼樣子,是否還有十幾年前那個“革命小將”朝氣和善良。
沒想到任小星一看是個算命先生,馬上就急了,在牀上坐起來用手指着屋外,說:“出去!哪兒來個江湖騙子?”
“混球!娘請來的,你知道人家是哪兒的?山西五臺山!”趙曉娟趕緊用呵斥制止着兒子的無禮。
吳子仁輕輕一擺手,示意趙曉娟不要說話,也沒在意任小星往外轟他的樣子,一下子就坐在了牀沿上。
“走開了!”任小星沒想到這個算命先生會一屁股坐在他的牀上。他儘管是個造酒的工人,可有很怪的潔癖,每天要洗澡,對自己屋裡的要打掃幾遍,一塵不染。
這不知哪兒來的糟老頭子竟然會不請自到,還不知廉恥的弄髒了他的牀單。
“年輕人,看你皮膚白淨斯文,眼睛大而不陰森,眼神炯炯,本是個有爲之人。可惜...”吳子仁說到這兒故意嘆了一聲,沒往下說。
“我兒子怎麼了?先生請說下去,俺會給先生錢的。”趙曉娟聽了趕緊追問着。
“你要胡說八道,看我會揍你不?”任小星擡擡那雙腳,意思是,別看我受傷了,照樣能打你。
“別來無恙!稍安勿躁!你的眼睛夠大啊!我已看了你的命盤:壬戌庚戌庚寅丙子 起步亥子醜水運 。你的命是財生雙殺於夜色之中,因爲運行水地,尤其黑色茫茫,所以屬於黑路求財,財生官非。六九年至七零年的某一天,你曾爲了一己之利,致同學兄弟於不顧,使之陷入困境,才使你性情生變,諸事不順。可否記得那個北方都市的街景?”吳子仁看着任小星的眼睛問。
吳子仁說起運勢來,滔滔不絕,雲山霧罩,虛虛實實,已是令眼前的趙曉娟母子倆聽得迷迷糊糊了。
更讓任小星有些詫異,他不由得坐起來,看着這個算命先生虔誠地問:“您不是瞎子啊?我雖然是個造酒的工人,身材壯實,但我上學的時候可是皮膚白淨,眼睛大而不陰森,您怎麼就一眼看出我過去的那些事了呢?”
吳子仁淺淺一笑,毫不隱言地直接告訴他說:“正是你炯炯光亮的眼神配了你的運勢,你纔會有這樣的經歷。五行中眼睛屬火,這樣大的眼神代表了你的火性很大,因此,年月支上的戌庫便有熊熊燃燒之象,從而加強了你的殺氣。再遇上水運水年,水火臣君相剋,逞勇鬥狠,焉能不闖禍?”
任小星聽了,默默點頭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以前的什麼,說:“是的,確實是的,我最怕別人看不起我,所以,到現在我除了拳頭之外,沒有其它能夠實現有光亮面子的辦法。”
“人不走正道,一定難以載物。邪道會使人走火入魔。但凡易得者也易失,因爲沒有正道的自我規範與約束,它就像沒有舵的船,一定會在風浪來時避開不了風險。你如果不及時改邪歸正,從勤勞取財,就是你現在擁有的必定也會失去,甚至於會有短暫的牢獄之刑,就比如你們家現在就有血災之光?”吳子仁故意拖了個慢音調說。
趙曉娟聽了一時嚇得不得了,趕緊示意兒子對算命先生的相求之誠懇,近乎哀求的說:“還請先生明說,給俺們指個正道。”
吳子仁點點頭,對着他們母子二人鄭重相告:“有些正途雖然狹小,但是兩旁有路燈,即便夜行也不致於讓你跌倒。歪路都是沒燈沒光的,雖然有些路開闊,但總是有黑夜降臨的,那時你要麼走的更岔更遠,一發地沒有了方向,要麼直接摔倒受傷。你這麼年輕,人也聰明,爲什麼一定要選擇這樣的路呢?你當孃的爲什麼也不阻止自己的兒子犯這樣大錯誤?”
趙曉娟母子聽了莫名其妙,丈二摸不着頭腦,不知算命先生指的是什麼,更加有些膽戰心驚。
“你的腳是怎麼摔傷的?”吳子仁厲聲地問任小星。
“我,我是和同學鬧着玩,扭了腳。”任小星犟着嘴,只是心裡有些心虛。
“恐怕是和人爭強鬥勝,奪人之愛,反受其害吧?”吳子仁輕言一說,卻直接戳到了趙曉娟母子的疼處。
“咳咳,孩子不懂事,丟醜了。這不正在家閉門思過,不知如何是好呢。先生正好在此,還請給指個明道!”趙曉娟趕緊說。
吳子仁指指任小星,改了之前的算命架勢,來到他的面前,用手撫摸了他的凌亂的頭髮,像個鄰家老者親切地說:“孩子啊,你不是個壞人,看你虔誠思過,今日咱爺兒倆也算有緣分,本想用一些助運氣變運氣的法術改變你的運勢。但看你還是心氣浮躁,唯有必須放下虛榮心纔是你的開端。不要怕一雙髒鞋來回在大雅之堂,要以自己最真實的面貌示人,無須逞強裝勇,這樣才能真正有暖身暖家的棉衣裡子,人的面子固然重要,但是如果廢絮其中,自己活受罪。”
吳子仁說到這裡,看了一眼牀下有一雙鋥亮的皮鞋,不由得一笑,繼續說:“整天在泥塵中,你有許久穿不了這麼亮的鞋了吧?”
此時任小星對吳子仁說的話已經深信不疑了,不好意思的傻笑了幾下,有些靦腆的說:“不瞞先生說,好久不穿皮鞋了,這次看上的一個女孩,因爲是從小的玩伴,曾玩過‘過家家’,就從心裡把她當成自己的媳婦了。嘻嘻,看到她竟然跟了那個吳之夷,哼,我手下的敗將,氣不憤,就想着掙個面子,穿上它加分,沒想到反而是栽倒這上面了!”
“哈哈,孩子啊,天涯何處無芳草?幹嘛非要吊死在一棵樹上?聽人勸,吃飽飯。人生最好的修行是居於紅塵之中,而非脫離凡塵之外,人生所有的經歷和磨難都是爲了讓你更好地看透虛妄。當下的挫折,其實是對你的歷練。”吳子仁有些仁慈的說。
“俺這傻兒子就是這樣倔,幹嘛非要和人家爭?”趙曉娟搖搖頭,無奈地說。
“所以嘛,非是人家女孩移情別戀,也非人家男孩奪你摯愛,而是你把過去的遊戲這種‘虛妄’當成了現實而已,如若你還沉溺於痛苦之中無法忘懷,做出如此奇葩的事兒,不僅使你的家庭蒙羞,還在這種看似‘可笑’的背後隱喻着你接下來人生的劇情的走向!實在是不可不防啊!”吳子仁說完,自己顯着有些心情沉重,其實是讓任小星和他娘看着的。
此時的任小星把吳子仁的話都聽進腦子裡了,從心裡感到了自己所做的“荒唐”事兒確實是丟人現眼,怨不得別人。他就像終於領悟出來,感到了一身的鎧甲卸下來了,渾身輕鬆多了。
“先生,聽您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我不該再整日渾渾噩噩過日子了,人家都在改革開放的洪流中下海游泳去了,而我還在兒女情長,爭風吃醋,實在是可笑。娘,這幾天我已想好了,不再當這個破工人了,我有個同學已經在廣州的,給我捎來信兒,那兒遍地都是錢!我得改個活法,出去闖蕩一番!”任小星突然很是興奮地說,有些神秘地問,“還求先生給我卜卦一下,看我運氣如何?”
“什麼?你要辭職?兒子,你可想好了,咱這是鐵飯碗,丟了可就找不回來了!你爹會不同意的!”趙曉娟聽了兒子的“怪念頭”大吃一驚,趕緊要阻止着。
“好!有志氣!孺子可期啊。至於前途是否坦途,全在於你的造化!今日信奉‘不管黑貓白貓,捉住老鼠纔是好貓。’你下海嗆幾口,正常的很,堅持住就會有收穫!”
“這位先生,您前面說的俺都信,你說俺兒子辭職是好事兒,俺可就不信了啊。兒子,咱的鐵飯碗羨慕的人多着那,改日找個好姑娘,在咱這兒成家立業多好!咱不出去啊!先生,這天也不早了,這是您的掛錢,俺家男人就要下班了,他不信這一套,您還是先走吧!”趙曉娟有些意想不到,這個算命的鼓動兒子出去下海,豈不是把兒子推到了一個不可預料的地方。她就有些着急了,催促着算命先生趕緊離開。
“娘,我還想聽先生再講講呢!”任小星有些不甘,望着吳子仁依依不捨。
吳子仁看看這陣勢,任家已非久留之地,就接過錢,準備離開了。臨走出屋子的那一瞬間,還回頭對望着自己的任小星做了個加油的動作,任小星也是心領神會,雙手握拳,用力地對着天空揮一揮。
吳子仁走出了任家,在向北寺衚衕走的時候,任藝慶正好下班回來,走進家門前,看着一個像算命的人往北走,還疑惑地多看了一眼。
回到家,任藝慶一進屋就感覺到氣氛不對,雖然沒有往日的死氣沉沉,吊兒郎當的兒子唉聲嘆氣,可媳婦一臉說不出的憂愁和擔憂與兒子的興奮和躊躇滿志的樣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讓任藝慶看到了不明就裡。
“娟兒,做飯了嗎?”任藝慶問。
“還沒呢,這不剛有功夫收拾。”趙曉娟心不在焉的回答,說完就有些後悔,怕男人看見有什麼不對,“啊,馬上,馬上就做。”
“哦,嗯?娟兒,我怎麼在門前看着一個算命的人,背影兒和走手像個人。”任藝慶疑惑地問趙曉娟。
“誰啊?”趙曉娟吃驚地問,唯恐任藝慶問起怎麼事情。
“瞎子吳子仁!”任藝慶肯定地說。
“哈哈,你看錯了吧?人家不瞎,山西來的!哦?”趙曉娟沒想到自己禿嚕出來的話還是暴露了之前的他們孃兒倆的行爲。
“山西?你怎麼知道?你問他了?”任藝慶好奇地斜着眼看着媳婦,把趙曉娟都看發毛了。
“俺瞎打聽的。他怎麼可能是吳子仁?打死俺也不信!誰知道瞎子早死哪個旮旯呢,仙兒都守活寡多少年了?”趙曉娟不相信自己會認不出來剛纔那個算命的會是吳子仁。
“可能我看走眼了,看到算命的就想起了瞎子吳子仁。他夠可憐的!他媳婦仙兒也夠苦的!”任藝慶有些傷感,垂着頭向裡屋裡走去,連看兒子一眼都懶着瞧他。
任小星也許等着爸爸回來想把剛纔興奮的想法告訴他,可看到這個在廠裡早已不得志的中年男人都有些駝背了,懶散無趣的樣子,要是說出自己想辭職的話,說不定會有什麼難聽的話從已經對時代落伍的人口裡說出來,會淹沒自己剛剛燃起的火苗。
他索性也沒理會爸爸的無視,把身邊的那臺錄音機打開,裡邊播出歌曲,是香港電視連續劇《霍元甲》主題歌:
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
睜開眼吧,小心看吧
萬里長城永不倒,哪個願臣虜自認
因爲畏縮與忍讓
人家驕氣日盛
開口叫吧,高聲叫吧
任小星學着電視裡的閩南話唱腔,跟着高聲唱着。屋裡的任藝慶就大聲嚷嚷起來:“別瞎唱了!有力氣趕緊回廠上班去,賴在家裡養傷,不嫌丟人啊?”
“看你這個人,誰招你惹你了?回到家了吼兒子,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趙曉娟就有些着急,懟着裡屋的男人,護着兒子。
“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任小星使着橫勁,憤懣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