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倒春寒
那一年的年下終於過去了，人們又恢復了以往的生活節奏。魏淑仙還要每天出攤，生意也淡了下來，也不怎麼累。
不過，這一年的初春特別多冷，比寒冬還覺着冷，本來人們已經脫下來的厚厚的棉襖棉褲，換上了稍薄的衣服，都紛紛又找出來穿上。
魏淑仙早上出攤，也是多穿了衣服，可還得幹活，只好將就着護住身子，兩隻手一會兒就凍得生疼了。
吳子仁過了年，心裡早就不安生了，與其坐在家裡幫不上忙，吃閒飯，還不如趕緊出門，找個算命的活兒，心裡早癢癢了，和人呱嗒，真比寂寞舒服多了！
臨走，吳子仁到孃的屋裡辭行，心裡還犯嘀咕，生怕娘不讓他再走。
“娘，我走了。師父說不能半途而廢，我還有好多東西沒學會，還得跟師父走，多給人算命才長本事。”吳子仁給娘解釋着。
“兒啊，你看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除了你媳婦，哪個能是幹活的？我都七老八十了，管不成事兒了。咱不去不行嗎？這家還有個鋪子，好歹你在家也能多少幫個工啊。”吳老婆子無奈的勸阻着吳子仁。
“娘，您也這樣說，我啥也看不見，能幹啥？”吳子仁聽了孃的話，也有些着急了。
昨晚上，吳子仁給媳婦說了，看樣子也是不願叫走，只是沒說出口，但魏淑仙好像還鼓勵了一句：“趕緊學會吧，你回來就在咱院裡開個算命屋，誰想算命了，就來這，我那，還可以賣他些好吃的，便宜些，行不？”
吳子仁就笑話她天真，咱又沒個名聲，師父叫半仙了都不敢在一個地方開間算命屋，這個行當就得走街串巷，鄉下村野，誰需要就找上門去幫人家消災解惑。
儘管過了媳婦那一關，可吳子仁還是怕娘不願意叫走。因爲吳掌櫃的事兒，年前就和娘沒解釋清楚，娘問他吳掌櫃在哪裡，他答不上來，娘很擔心吳掌櫃，所以一年下，他覺着娘不高興。
想到這裡，吳子仁就說，“娘，我這次出去，順便找找吳掌櫃。我那，也多帶些乾糧，找到他就多給他些，不讓他在外餓着肚子。行不？”
吳老婆子聽了，老臉上的表情纔有些緩和，心疼地摸着吳子仁身上單薄的衣服。
“兒啊，出門多帶幾件衣服。再說俺老頭也是快八十的人了，當年也是你王家的大管家，即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俺不盼他讓你們管他，可也不至於讓他凍死在野蠻地啊。”吳老婆子說到傷心處，還哭了起來。
“好好，娘，我一定找到吳掌櫃，找到了就給您個信兒，讓你安安心心的，行不？”吳子仁伸出手來，摸到了娘安慰着。
吳子仁走了，他覺得媳婦仙兒就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他要學成了命理，懂得了算命術，掌握了邏輯推理，會給人真正算命了，就可以幫助媳婦做買賣掙錢養家了。
這不，藉着媳婦的鋪子開張，他小試牛刀，推算出開張的黃道吉日，大獲全勝！看來自己就是吃這碗飯的料了。
至於他今後要變成什麼半仙還是全仙，甚至於算命大師，出門上測天，下測地，中間測人間，全仗自己的造化了。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吳子仁對人情世故，江湖險惡的瞭解和預測就太是個小雛了。虧他還是個要準備掛算命先生幡子，要大展宏圖，研判人事因果，預言吉凶禍福。
沒想到吳子仁剛走沒一個月，王家大院，哦，不，是魏淑仙，吳子仁的媳婦，也不對，是“觀音仙子早點鋪”惹出大事了。
這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什麼時代變化了，社會動向了，甚至於大街上走動的人的穿戴不同了，好像與他們無關，離得他們生活遠遠的事兒，其實他們也不關心。
這天，魏淑仙在大院門口的早點鋪幹完活回到家，還對婆婆笑着說：“你看大街上，這些天怎麼有人穿着綠衣裳，臂上還箍個紅袖章，啥打扮？該不是避什麼邪吧？要是子仁在，給他們測測八字兒，是不是都適合戴。”
吳老婆子聽了也沒在意，她也不懂，就囑咐她：“仙兒，在大街上開鋪子，人多嘴雜，管住自己的嘴，別不懂的就信口開河，小心被得罪過的人黑你。”
沒想到，吳老婆子一語成讖。這個黑暗的日子說來就來了，連一點點的徵兆都沒有。
隔天上午，魏淑仙剛把鋪子收拾完，回到家，忽然一羣半大小子，和小寶一般大的，呼啦啦已是衝進大院，到了二道門把她堵住了。
“交出來，交出來！”有小孩振臂高喊，其他孩子就跟着高叫。
魏淑仙還不知道是咋回事兒那，愣愣的瞪着眼睛。吳老婆子剛出來屋，張口罵着：“這是誰家的孩子，混球吧唧的，來這裡撒野。”
還是魏淑仙在外面見過了，趕緊出來見風駛舵，看這些半大小子們來者不善，必有因由。
“你們跟俺院裡的小寶和小星一般兒大，都是同學吧？咋地了，要俺交出什麼？找俺有的。”魏淑仙和顏悅色的說。
“你是不是叫仙兒？”有一個孩子指着她問。
“這誰家的孩子？指着大人叫人家小名！是你小屁孩叫的？俺有大名叫魏淑仙！”魏淑仙裝着還有點生氣。她說着，還審視一眼這羣孩子，都不是這片的，一個也不認識。
“就是她！快交出來你那個什麼‘觀音仙子！”幾個小孩一下子就七嘴八舌的搶着說。
“啥觀音仙子？俺一個賣早點的，只賣油條豆沫。”魏淑仙心裡就忐忑不安起來，還在跟這羣孩子大打馬虎眼。
“少跟她囉嗦，進她家搜！”有一個好像是小頭頭的孩子下命令似的，一揮手就要往裡衝。
“看誰敢！”吳老婆子急了，出來屋子，順手就拿起了放在案板上的那個剁果子的刀，指着這幫孩子吼着。
吳老婆子這一喊叫和這架勢，還真把他們鎮住了。他們都停在那裡，進也不敢，退也不是。
魏淑仙還是笑着說：“來來，孩子們，俺這裡還剩些水煎包，都嚐嚐。”說着就從剛收拾回來的筐子裡拿了幾個水煎包。
“別來這套，我們不吃你的糖衣炮彈！把那個寫着‘觀音仙子’的紅紙交出來，我們就走！”還是那個小頭頭厲聲的說。
魏淑仙聽了恍然大悟，原來這幫孩子要的是董老師給他們寫的那個早點鋪的名字的紅紙啊。她心裡笑這幫孩子胡鬧，趕緊說着：“哎呀，都多長時間了啊，都快掛的少皮沒毛了，快爛了。俺正想換成紅布呢!好好好，等俺找出來給你們！”說完，她去屋裡去找了。
不一會兒，魏淑仙就從屋裡拿了出來，皺皺巴巴的紅紙早不成樣子了。“給給，拿去吧，俺回頭再做一個。” 魏淑仙說着遞給了一個小孩手裡。
等拿到那張紅紙，那個小頭頭指着魏淑仙，正告道：“聽好了，不許再做了，要不然罪加一等！撤！”說完一揮手，一羣孩子扭頭歡呼着，嘰嘰喳喳的跑出大院了。
魏淑仙和吳老婆子婆媳倆站在二道門那，傻傻的，大眼瞪小眼，也搞不清到底是怎麼了？
等到了晌午，吳之夷放學回家了，他也好像打了雞血似的，興奮地跑回奶奶的屋裡翻着抽屜裡的東西。
吃飯了，吳之夷還不出來，吳老婆子就進屋去了。
就聽見老婆子大聲嚷嚷着，“你個鬼孫子，奶奶的箱底兒都給你翻遍了，掉地上了一片，找啥了？”
魏淑仙趕緊也跟着進了屋，她看見婆婆的屋裡一地的破爛，什麼破紙扇了，銀瘤子了，繡花鞋了，還有些是叫不上名的綢緞小衣服，看着也不像婆婆穿的，其餘都是零零碎碎。
她趕緊吵着兒子，“小寶，你胡鬧什麼？看你把奶奶的屋裡東西弄亂的，看我不揍你!”說着，她還揚起了手要打孩子的樣子。
“我找咱家的‘破四舊’東西的！老師說誰家也不能窩藏。”小吳之夷一邊翻騰着，一邊嘴裡嘟囔着。
“啥叫破四舊？咋回事啊？上午就來咱家一幫愣頭青，非要那張寫着‘觀音仙子早點鋪’的破紙。”魏淑仙還納悶的問呢。
“娘，你給他們了？”小寶猛地擡頭緊張的問，“壞了，他們搜走了，一定交給學校，說我沒主動交上去。一定是咱院的任小星告發的！”
“啥？任小星？一看就是任三這個孬種造的！不幹好事兒！”吳老婆子氣不打一處來，開始罵罵咧咧。
吳之夷翻遍了奶奶的舊零碎，也沒發現他要的認爲是四舊的東西，失望的垂頭喪氣的走了。
魏淑仙幫着婆婆收拾着，看見那把小摺疊紙扇還是挺精緻的，就打開看看，耶？還挺好看的，上面畫了兩個仕女在說什麼悄悄話。
“娘，您咋還有這個東西？俺能要它嗎？”魏淑仙有些愛不釋手，就試探着問婆婆。
吳老婆子的臉上就起了反應，開始有些不自在。不過嘴裡還是說，“嗨，都是陳年的舊物了，你要喜歡就拿去。”
魏淑仙見婆婆這樣說了，也不客氣，就合折了那把小摺疊扇，笑盈盈的拿回了自己的屋。
到了第二天，魏淑仙和婆婆剛要出攤兒，就聽見前院裡開始亂哄哄的，又有不少的學生涌進來。
進了大門，有人就開始喊口號，“打倒一切封建主義的玩意兒！”，“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砸爛一切牛鬼蛇神！”
從這幫學生進入王家大院，他們就挨家挨戶搜了，從錢掌櫃的家裡已經翻出來一些逢年過節賣的神祗，上供用的燭臺，這些都是錢掌櫃的店裡賣過的，或者就是他家自己用的，只是他家存的多些。
接着，緊鄰着錢掌櫃的董老師的屋子也被打開了，這些人沒想到的是，在董老師家裡竟然翻出一些古籍書畫，甚至於他們翻看到一些插畫有光着身子的仕女，這還了得，他們如獲至寶，抓住了罪證。幾個大點的年輕人馬上就把董老師摁住了。
“同學們，我是你們的老師！幹什麼抓我？”董老師極力反抗着。
“抓的就是你！本來你就不好好教書，不講社會主義的好，專講些牛鬼蛇神，還宣揚封建主義思想，書寫什麼觀音仙子，蠱惑人心！罪該萬死！走，把他拉到大街上游街去！”
那些學生就開始找繩子綁董老師，還有的壞小子，找來屋子裡舊紙片糊成一個高高的尖尖的白紙帽子，看熟練樣子，一定在別處幹過。他們找來毛筆，歪歪扭扭的寫上了“牛鬼蛇神，大流氓”！有小孩還在院裡找來一雙破鞋，繫住了就掛在了董老師的脖子上，鬧哄哄的押着董老師上街了。
魏淑仙在裡院看的真真切切，這一切來的太突然，無法讓她理解。可她聽見了這幫孩子說是董老師寫的“觀音仙子”，封建迷信。這不就是他們從她屋裡拿走的那張紅紙？怎麼就把罪安到董老師的頭上了？
她跟着人羣就到了大街上，看見這幫學生開始用手扇，用腳踹董老師了。她不敢再看下去，好像自己做錯了事情，才導致如今的結果。
她痛心的跑回院裡，院裡已是濃煙滾滾了。錢掌櫃的瓷器砸碎了一地，董老師書被丟了一地，點着火了。
魏淑仙試圖找東西能把火撲滅，但看着已經燒盡的殘餘，也沒什麼必要了。
二道門被婆婆從裡邊插住了，魏淑仙推了推沒推開。“娘，是我，開下門。”魏淑仙等着婆婆開門的時候，望着董老師的家一片狼藉。
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了，爲什麼一個受人尊敬的老師會被自己的學生綁住遊街？爲什麼民間的老祖宗多少年流傳下來的東西會被現在的學生砸爛？
門被婆婆開了，她還要瞅着小門縫看一眼，纔給媳婦打開來。
“哎喲，嚇死我老婆子了！多少年了也沒見過這陣勢，一幫孩子咋就跟打雞血了，張牙舞爪的？”吳老婆子還是心有餘悸的，等兒媳婦進來了又趕緊關上二道門了。
婆媳倆各自回到屋裡，看着屋裡的東西，其實也就幾樣日用品，怎麼看都不像破四舊的東西，其實她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破四舊。
魏淑仙看着放在炕上的那個小摺疊扇，那時剛纔一時心急，從婆婆屋裡拿出來，丟到自己屋裡炕上的。她看着這個，覺着它應該是個老物件了，還有那上面畫的仕女圖。這要是被那幫學生搜去了，是不是也會給燒了。她趕緊在屋裡尋找着一個可以藏匿的找不到的地方，把它放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