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嘆氣,臉上佈滿了傷心與懊悔,“王爺喪子,難過了好久,那陣子,他性情大變,變得暴躁易怒,動不動就怒罵叱責下人。無論是王府上下,還是部將士兵,他的轉變讓人懼怕,失了軍心。這都是我的錯,假若我不跟着王爺,在王府好好養胎,就能保住孩子,王爺也不會弄成這樣,兵馬大減。”
原本我以爲,司馬穎的突然轉變,身爲皇太弟,處處僭越,無君之心,等等驕奢行徑,是因爲我的關係;難道是因爲喪子之痛?是我自作多情?
真相如何,其實並不重要。
“我自責,王爺也自責,以爲是自己沒照顧好我,才失去了孩子。”孫瑜婉約地笑,“自那以後,王爺待我很好,溫柔體貼,就連王妃都妒忌我呢。”
“是嗎?”我冷笑,假如成都王妃妒忌你,你怎會活得這麼好?
“對了,上次容姐姐爲什麼不跟王爺回鄴城?”她不解地問,雙眸滿含遺憾,“我以爲你會跟我們回鄴城,害我白高興一場。”
“這不是你希望的嗎?”我終究沒有說出這句話,只淡淡一笑,“此次你和王爺什麼時候回鄴城?我一起去,好不好?”
“好呀。”她的臉略微僵硬,微笑凝固在脣邊,“妹妹我求之不得呢,這樣我就有伴了。”
“我乏了,太醫囑咐我多多歇着,妹妹還是儘早回去陪王爺吧。”
“那我先走了,容姐姐保重。”
孫瑜微微垂首,笑意深深地離去。
碧淺瞪了一眼她的背影,道:“表小姐進宮看望皇后,其實是故意來說這些話的,皇后別往心裡去。”
我輕輕地笑,次日午後,我問碧淺:“那晚我喝醉了,是你服侍我就寢的嗎?”
她欲言又止,我見她想說、又不敢說的神色,頓時明白了,“王爺來過?”
碧淺點點頭,“王爺不讓奴婢說,皇后剛回昭陽殿,王爺就跟着來了。皇后喝醉了,王爺也喝醉了,滿身酒氣,走不穩,搖搖晃晃的。他讓我退下,奴婢就退下了。”
原來,那不是夢,是真的。
我在醉酒的情形下,放浪形骸,差點兒與他……後來發了什麼事,我完全不記得了,他什麼時候離去的,我也不知道。
“皇后與王爺……”碧淺想問,又難以啓齒。
“沒什麼,我醉了,睡過去了。”我淡淡道。
……
想不到,有朝一日,我會興致高昂地來到金墉城。
碧淺跟在我後面,追着我的步伐,“皇后走慢點,小心摔了。”
來到那個遇見青衣的花廊,本以爲會遇到他,卻找不到他。
碧淺蹙眉道:“金墉城這麼大,怎麼找?對了,不如奴婢去問問青衣公子住在哪裡。”
只能如此,可是,留守在這裡的宮人都說不知道金墉城有一個喜歡穿青衣、戴青銅面具、朗聲唱歌的公子。
奇怪了,怎麼會這樣?
“不會吧,沒這個人?”碧淺哆嗦着,“難道見鬼了?”
“瞎說。”我瞪她一眼,“我們在花廊等等,我相信,他一定還會來這裡。”
“皇后,我們必須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回去。”她提醒道。
我點點頭,望着四周,希望青衣會突然出現。
過了晌,碧淺問:“皇后找青衣公子有什麼事?”
我沒有回答,輕輕嘆氣,她細眉微結,道:“皇后不說,奴婢也知道,這七八日,皇后悶在寢殿,日思夜想,鬱鬱寡歡,奴婢猜想,皇后應該是想不通某件事,或者是不知道怎麼抉擇。”
我好笑道:“那你說說,我在想什麼?”
碧淺輕笑,“奴婢猜,皇后所想之人,是皇太弟,所想之事,自然與皇太弟有關。”
她猜對了,我所想的,的確與司馬穎有關。
今年初,我臨時變卦,沒有跟他走;而如今,上蒼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能再錯過,因爲錯過便是一。
即使我已非清白之身,相信司馬穎不會介意;即使孫瑜夾在我們之間,會無風起浪;即使他的心中有別的女子,我也不能再錯過一次。
但是,我無法果斷地下決心,擔心劉聰橫加阻擾、傷害司馬穎,擔心我跟了司馬穎,被某些人傳出去,給他帶來無妄之災……我應該怎麼辦?
青衣看透了這人世間與紅塵,才智脫俗,見解獨到,我相信他可以給我中肯的意見。
可是,他沒有出現。
翌日午後,我再次來到金墉城等他,終有一日,我會等到他的。
“皇后,不如請表少爺派人問問金墉城有沒有這個人,這麼等下去也不是法子。”就這麼幹等着,碧淺不耐煩了。
“金墉城的人都不知道青衣,再讓人去問,也無濟於事。”我也知道乾等下去也不是法子,可是,除了等,還能怎麼樣?
“假如青衣公子已經離開金墉城了呢?”她說了一個我不敢去想的情況。
“不會的,不會的。”我喃喃道,心慌慌的。
他說過,他是金墉城的活死人,也就是說,他不會離開金墉城。
過了個時辰,碧淺重重地嘆氣,“皇后渴了吧,奴婢去沏茶來。”
我站起身舒展筋骨,摘了一朵雪白的秋菊把玩着。
有人靠近,不經意地回眸,一抹久違的身影映入眼簾,正是青衣蕭蕭、氣宇清絕的青衣。
“公子,我終於等到你了。”我欣喜地迎上去。
“姑娘在等我嗎?”他的語聲依舊淡漠,脣邊好像滑落一抹輕淡的笑意,“姑娘有什麼煩憂?”
我澀然一笑,“公子一直在金墉城嗎?昨日我問過這裡的人,他們都說不認識你,沒見過一個戴青銅面具的公子。”
他那雙漆黑的眼眸從可怖的青銅面具中透出來,漾着閃閃的輝澤,“因爲,我只在夜晚出現,他們當然沒有見過我。”
我奇了,“我見你的時候,都是白日……”
青衣的目光變冷了,“只有見你的時候,我纔在白日出現。”
頓時,我覺得毛骨悚然。忽然,我的手被他拉住,被他拽着走。
“你帶我去哪裡?”
“稍後便知。”
來到最近的城樓上,視野一下子變得寬廣,整個金墉城鋪展在眼前,就連遠處的鄉野、森林、青山也遙遙在望,如詩如畫,頗有氣象。
此處的風很大,吹得臉有點疼,衣袍廣袂迎風飛舞。
青衣帶我來到這裡,有什麼深意?
他沒有對我說一個字,揚聲唱起來,今夕何夕兮……
唱音渾厚圓醇,樂調卻那麼悲傷、悽美、蒼涼,隨風飄遠,傳之四野。
這是母親最愛的《越人歌》,母親爲了心愛的男子,辜負了父親,後來又覺得對不起父親,心甘情願地承受他的折磨、凌辱……母親,我應該不顧一切地追求所愛嗎?即使有阻擾、有荊棘,我也應該勇往直前嗎?
青衣唱這曲《越人歌》給我聽,是不是告訴我,我應該當機立斷、追求所愛?
“姑娘找我,想必是很重要的事,不如說來聽聽?”一曲唱畢,他淡淡地問。
“我想與心中所愛廝守一……可是我擔心自己會連累他,帶給他傷害……我傷害過他,拒絕過他,現在不知道怎麼做……”我不知道如何表達,說得結結巴巴。
“姑娘不必細說,我明白。”青衣望着高遠、廣袤的秋空,目光遙遠,“人在世,總會被一些人或事牽絆,以至於身不由己。天朝不穩,天下大亂,在這瞬息萬變的世道,人很渺小,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自己有遺憾。因爲,這次相見,很有可能就是最後一次相見,上蒼連訣別的機會也不給你。”
“我明白了。”我茅塞頓開,“公子,謝謝你。”
“不必謝我,我只是說出心裡的想法,並沒有給你什麼意見。”
我總覺得,他的眼眸很深邃,深邃而複雜,複雜得令人看不懂,“公子爲什麼戴着這麼重的青銅面具?”
青衣移開目光,俯瞰如畫鄉野,“因爲,我是活死人,沒有面目見人。”
我不明白他話中的深意,也不好追問,只好作罷。
……
我應該對司馬穎說清楚,應該將我對他的情意告訴他,於是,我來到他在洛陽的府邸。
下人說他在書房,讓我在廳堂稍候。
孫瑜走進來,身後跟着一個端着茶盞的丫鬟。
“容姐姐大駕光臨,找王爺吧。”她柔聲道,臉上妝點着完美得無懈可擊的微笑。
“是,勞煩夫人通傳一聲。”碧淺替我回道。
“容姐姐親自找來,想必是要緊事,不過王爺在書房處理公務,下人都不敢打擾,我就爲容姐姐走一趟,你稍等。”孫瑜展現出當家主母的風範,嫋嫋娜娜地走了。
碧淺朝着她的背影做鬼臉,嗤之以鼻,“也不知道會不會告訴王爺呢。”
我耐心等候,只要司馬穎願意見我,其他的阻滯,都沒關係。
過了片刻,剛纔接待我的那個下人回來了,說王爺讓我去花苑與王爺相見。
跟着下人來到花苑,司馬穎卻不在,下人讓我稍候,說王爺很快就到。
苑中有一張石案、三隻石凳,我和碧淺坐下來等候。可是,他一直沒現身。
忽然,東邊的廂房傳來爽朗的笑聲,好像是司馬穎的笑聲。我走過去,心跳劇烈,有點心虛,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房中傳出說話聲,是司馬穎和孫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