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以後——
子夜十二點整,張小盼睜開了眼睛。
輾轉反側了半夜,這個十歲的男孩始終都睡不着。眼前總是浮現起一片煙雨中的墓地,在薄霧中隱藏的墓碑,他彷彿能聽到在墳墓底下發出的聲音。那聲音蒼老而低沉,斷斷續續地傳入張小盼的耳朵裡。他臉上微微一涼,似乎感到有一雙手在撫摸着他,那是一雙從墳墓裡伸出來的手,冰涼徹骨,輕輕地揉摸着張小盼白嫩的小臉。
那是三十年前死去的祖父的手。
他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祖父,祖父死的時候,張小盼的父親還是一個少年。在墓地裡,他恐懼地大叫起來,他的哭聲讓父親勃然大怒,父親一邊燒着紙錢,一邊訓斥着兒子,告訴他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清明。
十歲的張小盼終於明白了,今天是屬於死者的日子。他已經隱約懂得死亡的意思了,他想死亡就是如泡沫一樣,蒸發在空氣中。
已經子夜了,眼前依然被這些奇怪的幻影所佔據着。張小盼沒有意識到,一陣聲波正緩緩飄入他的耳中——在進入耳道的過程中,這奇妙的聲音被漸漸放大,耳鼓在中耳衆多的細小嫩骨上產生振動,再傳遞給充滿液體的內耳耳蝸。耳蝸毛狀細胞上的振動變爲電脈衝,傳到了他的大腦,在這個巨大而神秘的空間裡,被譯成有意義的聲音。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張小盼睜大着眼睛,直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是誰在黑夜中召喚着他?是墳墓裡的爺爺嗎?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涌上了他的皮膚。冰涼蒼老的手充滿了皺紋,讓他渾身結起了雞皮疙瘩。這隻來自墳墓的手,將要把張小盼拖進墳墓裡。
那是一個永遠黑暗的世界。
不,他不想被拖進墳墓。他掀起了被子,從牀上下來,然後悄無聲息地打開房門,走進了外邊黑暗的樓道。
那個來自墳墓的聲音,繼續追逐着他。
張小盼走下了樓梯,離開了這棟樓。他覺得爺爺就在他的身後。他甚至還能感到一股冰涼的氣息,從死去了三十年的爺爺的口中,直吹到他脖子後面,再順着衣領滲入他全身每一根汗毛。他走在子夜的巷道中,周圍是在黑暗中搖曳的小樹叢。清明的雨已經停了,只是地面上還是溼的。十歲的男孩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那聲音還是如潮水一樣涌進他的耳朵,在狹窄曲折的耳道中洶涌澎湃,飛濺起白色的泡沫。
他茫然地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遠,那聲音始終都跟在身後,就如同自己的影子一樣。直到他走進一個完全的陌生的世界,他什麼都看不到,只有前方一束幽幽的光。
終於,在那束光影中,他看見了三十年前死去的爺爺,爺爺又高又瘦,幾乎是一具骷髏,微笑着伸出了一隻沒有皮肉只剩下骨頭的手。
張小盼向前跑去,當他即將要摸到爺爺那根只剩下骨頭的手指時,那束光忽然消失了。
忽然,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十歲的男孩緩緩回過頭去,他看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笛聲悠悠地響起。
葉蕭又回來了。
他仰天躺在牀上,在緊閉着的眼皮底下,他的眼球在不斷地轉着,這表明他正在做一個可怕的夢。
他睜開眼睛。房間裡被一片昏暗的光線所籠罩着,他茫然地看着窗外,花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清醒了起來。他記得昨天自己去掃墓了,眼前浮現起那場清明的小雨,如同一張朦朧的紗布,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發現手上沾滿了汗珠。
在夢中,葉蕭聽到了笛聲。
他還夢到了其他許多東西。然而,夢醒以後他都記不清了,只有那淒厲的笛聲,仍頑固地滯留在腦子裡。他竭盡全力地回憶着全部的細節,可是除了笛聲,還是笛聲。
正當他回想着笛聲的時候,門鈴突然響了。
葉蕭看了看時間,才清晨六點,這個時候誰會來找他呢?他急忙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房門,原來是住在隔壁的鄰居張名。
“葉警官,很抱歉這麼早來打擾你。”張名是一個將近四十歲的男人,說話的樣子顯得緊張而焦慮。葉蕭已經和他做了一年的鄰居了,知道像他這個年紀的男人,最容易在各種壓力下崩潰。
“沒關係,我已經起來了。發生了什麼事?”
“昨天晚上,你有沒有聽到什麼特別的聲音?”
葉蕭的腦子裡立刻掠過笛聲——不,那僅僅只是一個夢,他搖了搖頭:“不,我沒聽到什麼聲音。”
“葉警官,我兒子不見了。”
“小盼?”葉蕭眼前立刻出現那個十歲小男孩的樣子。
“昨天晚上,我是看着他入睡的,早上起來卻發現他不見了。”
葉蕭明白他的意思,他來到隔壁張名家的門外,仔細地看了看他家的門鎖,他搖搖頭說:“沒有任何被撬的痕跡。”
“我想不會有人進來的,房間裡一切東西都沒動過。”
“那是你兒子自己出去的?”
張名痛苦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們家在本地沒有親戚,他媽媽在日本,已經一年多沒回來過了,他沒有地方可去的。”
“你先別急。想想看,昨天,或者是最近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嗎?”葉蕭走到張小盼的房間裡,看了看揉成一團的被窩。他把手伸進去,被窩裡已經沒有溫度了,這說明張小盼是在好幾個小時以前就離開了。他走到窗前,鋁合金的窗戶關得很好,外面是鐵柵欄,不可能從窗戶出去的。
“沒什麼特別的事,小盼是一個非常膽小的孩子,平時很少出去玩,在家在學校表現都不錯,我不相信他會自己出走。昨天是清明,我帶他去給爺爺奶奶掃墓了。回來以後,他就不太說話了,好像對墓地很害怕。”張名跟在葉蕭身後,緊張地來回踱着步說,“不過,孩子害怕墳墓也是很正常的,我實在想不出他爲什麼會在半夜裡跑出去。”
“會不會去學校了?”其實葉蕭自己也不太信,哪家的孩子會三更半夜去學校?
“不知道,等一會兒我去學校看看。如果還是沒有消息,我就只有報警了。”
葉蕭點點頭,這件事確實很蹊蹺,一個十歲的男孩會毫無理由毫無預兆地離家出走嗎?忽然,他的腦子裡又掠過了昨晚那個夢。瞬間,他產生了一種不祥之兆,在冥冥之中預感到自己又將被捲進一場離奇的漩渦了。他走出了房間說:“張名,如果你要報警,就馬上通知我。”
“葉蕭——”張名叫住了他,神色顯得非常凝重,好像有什麼話欲言又止。
“你說吧。”
張名咬着自己的嘴脣說:“昨天晚上,你真的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嗎?”
“你什麼意思?”
“別誤會。”他搖了搖頭,停頓了片刻後,忽然有些神經兮兮地說:“昨晚你做夢了嗎?”
葉蕭呆呆地看着對方,這似乎不應該是他來問的。他等了半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做夢了。”說話的人是張名。
“你夢到了什麼?”葉蕭問他。
張名用一種非常奇怪的鼻音回答道:
眼睛顯得有些緊張,還有嘴脣上的口紅淡得幾乎看不出了。她又把小鏡子對準了自己的眉毛,她有一雙天生的漂亮眉毛,這一直很令她自豪,特別是與男人們在一起的時候。楊若子把鏡子收了起來。脫下了警服,她顯得嫵媚了許多,更像一個小鳥依人的美眉了。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了,楊若子坐在一張露天的圓桌邊上,呆呆地看着街口。晚上八點三十分,他終於出現了。
他比楊若子想象中的要年輕一些,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歲左右,臉上卻顯出了超乎年齡的成熟。他神色冷峻地掃視着周圍,幾乎就在一瞬間,他敏銳的眼睛在人羣中發現了她。
他緩步來到了楊若子的面前,試探地問道:“你是楊若子?”
“是的。你就是葉蕭?”
他點點頭,坐在了楊若子面前,欠了欠身說:“真不好意思,今天我去了趟女子監獄。那裡的路很遠,下午沒來得及趕回來。”
“女子監獄?”
“是半年前的一個案子。如果你有興趣,下次我會慢慢說給你聽的。”葉蕭招呼來了服務生,點了幾個菜,“今天你是到刑偵隊報到吧?”
楊若子點點頭,有些靦腆地說:“隊長說從今天起,我就跟你做搭檔了。今後還需要你多多關照。”
“多多關照?聽起來像日本人說話。對,你的名字也像日本人。”
“對不起。名字是父母起的,只是希望我能像男孩子一樣。”她心裡還是有些緊張,儘管是公安大學刑偵專業的高材生,她始終告誡着自己必須要謹慎。
“別害怕,我是個沒脾氣的人。”菜上來了,又是炒螺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第一次見面,請你吃這些——”
“不,我喜歡吃螺螄。”楊若子夾起了一個螺螄放到嘴裡吸起來,她終於放鬆了下來,看着葉蕭的眼睛說,“我聽說你有很多故事。”
葉蕭淡淡地問:“對別人來說,那些故事或許是匪夷所思毛骨悚然。不過對我而言,只是平凡的日常生活而已。”
接下來,楊若子似乎沒什麼話可說了。葉蕭也變得沉默起來,他好像有什麼心事,或許是因爲今天去過監獄了,也或許是因爲昨天晚上的夢。
一個小時以後,楊若子告辭了。葉蕭送了她一段路,分手的時候他說了些什麼,但楊若子沒有聽清楚,好像是關於失蹤的話題。她腦子裡反覆地想着這兩個字,腳下踏着明亮的月光,獨自走在一條偏僻的小路上。
因爲四周的房子馬上就要拆了,所以在晚上九點以後,這條路上就幾乎見不到人影了。由於這裡偏僻,年輕的單身女子還不太敢走這條路。楊若子當然不會害怕,作爲一個女警察,她有時候反而更加渴望在這條路上遇到強盜之類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影子出現了,從她視野的左側一掠而過。
出於職業的習慣,楊若子叫了一聲,偏僻的小路上沒有人回答,四周都是待拆遷的房子,只有一條幽深的小巷。她快步轉進了那條小巷,藉助月光向裡看去,果然有一個人影在巷道盡頭晃動。楊若子向前追去,在離那影子大約十米左右的距離,纔看清了那人影的輪廓,似乎像一個孩子。
她緊緊地跟在孩子後面,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緊張,也許那只是一個晚上自己回家的孩子,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可是,那孩子的背影卻給人很奇怪的感覺,在月光下晃動着就像是詭異的魅影。
忽然,楊若子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一道深深的陰溝,還有那隻冰涼的小手……天哪!
她的心裡一顫,忽然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楊若子繼續向前追去,離那個孩子的背影越來越近,從背影的頭髮可以看出來,那是一個小女孩,不會超過十歲——是她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楊若子猛搖了搖頭,可是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卻涌上了她渾身每一根血管。她第一次意識到,這感覺是如影隨形般的,永遠都揮之不去。
眼前那個小女孩越走越慢,可是楊若子卻感到越追越累,似乎永遠都保持着一段距離。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追趕的是人嗎?
忽然,小女孩的影子消失了,那是一堆已經被拆了一半的房子。瓦礫邊上還停着一輛推土機,半年前這裡的居民就已經搬出去了。
人是不可能在這裡躲藏的。
瞬間,楊若子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無畏的女警,而是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她緩緩仰起頭,看着那輪奇特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