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

這一夜,因爲景盛離開前的那一句“存在的意義”,再加上下午睡了太久,我毫不意外地又失眠了。

躺在牀上睜眼到天亮,六點半的時候,我隱約聽見門外有動靜。

我隨便套了件外套出門,果然遇見了剛剛從外面回來的景柏霖,他的臉色看起來有些糟糕,看起來這一夜,他過得並不好。

看到我,他笑問:“這麼早,不再睡會兒?”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後的頭髮:“昨天睡得有點久。你……還好嗎?”

他挑了挑眉:“是真的在擔心我,還是礙於目前的處境不得不問而已?”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直白,一下子就被問住了。

景柏霖一臉瞭然,也不等我回答,就徑自道:“很難說好不好,反正暫時還死不了。”

“哦。”我咬着脣看了他疲憊的面龐一眼,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問他問題。

景柏霖許是看不慣我的欲言又止,出聲道:“小滿,有什麼問題不妨就問吧,你不需要在我面前這麼瞻前顧後的。”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我也就不客氣了。

“景先生,你知道我父母那場車禍的內情吧?如果顧志誠不是那個真正的肇事者,誰纔是?是……景盛嗎?”

如果真如景盛所說的,顧志誠是景柏霖派去的,那麼,他應該是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的。

他忽的勾起脣,反問:“阿盛沒有告訴你嗎?”

“我現在想聽你說。”

“如果你對這件事還有所懷疑,爲什麼會那麼毅然決然地離開他回到我身邊?”

景柏霖伸手,替我把我耳邊的碎髮夾到耳後。

“你懷疑,這是我爲了逼迫你離開他的手段?是,我承認,這就是。不過,這也不代表,我傳遞給你的信息就是假的。小滿,就算你多麼不願意相信,事實就是事實。這麼優柔寡斷,可不是一件好事。”

“你要學會當斷則斷,當立則立,前者譬如愛,後者譬如恨。”

頓了頓,他動作輕柔地摸了摸我的發頂,就連看我的眼神都是無比柔和的。

“我想,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愛恨有多難,可是再難,我們也還是得往前走不是?沒有了阿盛,你還有我。”

我沒有想到,這會是景柏霖給我的答案。

此時此刻,他說話時的表情和語調,就像是回到了在前往外婆家的路上,他在車上安慰我的時候一樣。

我不知道這個男人到底有多少個面,高貴冷漠、詭異恐怖、溫煦儒雅都是他,可我不知道到底哪一個纔是真正的他,或者,這些全部都是他卻又不完全是他。

我發現,對於景柏霖,我無法全然地接受他,卻也不是單純地去憎恨他畏懼他。

更多的時候,我對他的感情,都是隨着他展現給我的那一面而發生變化的。

他說我優柔寡斷,我想他是對的,我對景盛如此,對他也是一樣。

愛不徹底,恨不決然。

所以我的人生就如同我的性格一般,不上不下,不痛不癢。

景柏霖同我之間的對話,就此告一段落。

他最後留給我一記意味不明的笑容,轉過身,就要進自己的房間。

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出聲:“景先生,我們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大多數時候,我覺得我是不認識你的。在我心裡,你實在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到現在,我甚至已經開始猜測,你展現在我面前的每一面,都是在特定的時段,特定的環境下,特意爲之的。但是,我又覺得你畢竟是一個人,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在演戲,還演得那麼逼真。我剛纔一直在想,你在我面前做的每一件事情裡面,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是不是應該有某個瞬間,是出於真實的那個你的……”

景柏霖的腳步停住了,但是他並沒有回頭,所以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那麼……你找到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他一字一句,緩慢地問。

“我不確定。”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裡很是忐忑。

我從來都不是賭徒,但是這一刻,我知道自己正在進行一場豪賭。

“我猜,當初你接近我,目的一直只有一個,那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讓我成爲你的替罪羊。”

我這張和沈佳期極其相似的臉,非但沒有激起他心底的愛意,反而成了他宣泄仇恨的載體。

所以,他給我看的那些照片和那則報道,是真的,說不定,原本那些照片和那則報道原本已經在各大媒體,只是後來,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被召了回來,我也因此逃過了一劫。

景柏霖似乎對我說的話很感興趣,他甚至是迫不及待地追問:“還有呢?”

“這是你在我面前做過的唯一一件真事,而你說過的唯一一句真話恐怕是——你一個人孤獨太久了。你一直想找一個同伴,不,也許應該說是培養更爲準確。而景盛,就是你選中的那一個人……”

而原因,恐怕就是他之前說過的,景盛是他迄今爲止發現的那個和他最像的人,他冷靜,聰明,又寡情。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景盛其實並不是他以爲的那麼冷靜,那麼寡情的時候,他自編自導自演,上演了一場好戲,而時間,剛好是在五年前,我和景盛約定要登記結婚的那一天……

景盛在趕去民政局的路上出了一場車禍,而我父母也恰巧在同一天遇上了一場車禍……

後面的事,我不敢繼續想下去,我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話說到這裡,景柏霖終於慢慢地轉過身來,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眼神裡,是一片如荒漠般的冰冷。

可他的嘴角,卻依舊噙着一抹笑:“爲什麼我選中的那個人不是你?”

“我只是個工具而已,不是嗎?一直以來,你看中的,都是景盛。其實你知道的吧?那天根本不是我自己跑出去替你擋了小九的那一刀……”

景柏霖嘴邊的笑容,終於漸漸凝結。

“夏小滿,我真不知道該說你是聰明,還是愚蠢。”

我笑了笑:“我比較喜歡大智若愚這個詞。”

所以,沈天一說是景盛把我推到這個最安全的位置,其實是錯的,這個位置,是景柏霖故意留給我的。

甚至於,“你是唯一一個替我擋刀的女人”也是景柏霖故意塞給我的錯誤信息。

如果不是昨天晚上景盛反常得太明顯,我恐怕到現在還看不明白。

我想,我在景盛心目中的地位,比我想象中的要重得多,如果和我相遇就是他存在的意義的話。

也許一直以來,我只是太不自信了而已,我不相信,景盛會愛我,更不相信,他會愛我那麼深。

即便所有人都那麼告訴我,我還是不信。

而景柏霖快準狠地抓住了我的這個致命弱點,企圖把我打造成另一個沈佳期,也把景盛打造成另一個他。

他之前一直循序漸進,卻忽然開始加快進度,我猜,這應該和他的身體狀況有關。

畢竟他是一個很享受狩獵樂趣的人,而現在,他忽然要縮短這種樂趣的享受過程,最大的可能,恐怕是他剩下來的時間真的已經不多了。

景柏霖雙手環胸,饒有興味地看着我:“大智若愚?好。那麼,你選擇在這個時候向我攤牌,目的呢?”

聽到景柏霖的這句話,我就知道自己賭贏了。

昨天晚上一整夜的失眠,也總算沒有白費。

我逼迫自己仰起頭,無畏無懼地直視他的雙眼:“我不希望再當你們任何人的工具了。我希望,從這一刻開始,你真的把我當做那個被你選中的那個人來看待。”

“給我個理由。”

“因爲我和你一樣,一無所有。我和你之間,唯一不同的是,你恨的人已經死了,而我恨的人,他還活着。”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覺得意外,別說是恨意了,就連情緒都很少。

但是景柏霖卻忽的笑了起來:“事情,好像變得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有趣了。夏小滿,今天你表妹會來,到時候,希望你能拿出你的誠意來,嗯?”

說完這句話,景柏霖徑自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呆呆地看着業已合上的門,心裡其實不太明白,他所說的“誠意”是什麼意思。

如果說,我之前的推斷都是正確的,景柏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爲了把景盛“培養”成另一個他的話,那麼,他執意讓景盛和夏穀雨結婚,恐怕這樁婚姻本身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想讓景盛在這個過程中看清楚,我有多不堪。

以此爲前提,我想我大概知道,景柏霖想要的“誠意”指的是什麼了。

我慢慢地走回房間,打開衣櫃,裡面一整排全都是景柏霖替我準備的衣服。

我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這些衣服,通常都是隨便挑個自己喜歡的顏色就穿上了,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欣賞”這些衣服。

我一件一件,慢慢地挑着,最後,選了件露背的性感小禮服。

那款式,竟和晚會那天,夏穀雨身上穿的那一套有幾分相似。

我背上,替景柏霖擋刀時留下的疤,已經淡化了不少,可仔細看,還是能看出來。

這件衣服剛好沒法遮住,一切,似乎都恰到好處。

我認認真真化了個妝,第一次覺得自己其實真的挺美的,至少,不會比夏穀雨差。

景盛啊,一直以來,你不都把話悶在心裡,什麼都不說麼?即便因此被我誤會,被我恨着也在所不惜。

可是你看,這世界上的事,果然都是一報還一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