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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滿,不許跑。”

慕九言緊緊地擁着我,許久,才低低地說出這句話。

他的聲音像是哽在喉間很久,才艱難吐出。

我臉上的淚水還在肆虐,根本連說一句完整的話都做不到。

更何況,現在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到底是叫他景盛,還是叫他慕九言。

他騙我!他騙我!!他騙我!!!

我的腦海裡只剩下這三個字,在不斷地盤旋,叫囂。

慕九言的手,慢慢撫上我的臉頰,過了很久,他一邊輕輕地親吻着我的眼瞼,一邊喃喃道:“對不起……”

這三個字,徹底坐實了,他就是景盛這件事。

所以剛纔,我並沒有聽錯,也並沒有會錯意。

我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好像心裡頓時落下了一塊大石,又好像有了更深的心事。

迎面走來的那幾個護士見到我們這邊的情形,看樣子是想上前詢問,宋一弦這時候倒是機靈,急急地衝了過去,也不知道跟她們說了些什麼。

那幾個護士又看了我和慕九言一眼,又齊齊偏過頭去,匆匆離開了。

我等情緒穩定了一些,終於記得從慕九言的懷抱裡掙脫了出來,我並沒有迴應他的那一句“對不起”,也沒有和他說任何其他話,我甚至沒敢擡頭正眼看他一眼,就轉過了身,向前走去。

這一回,慕九言沒有再拉住我。

這一年多近兩年的時間來,我想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人比我更希望景盛還活着,可是有一句話,叫做近鄉情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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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叫他,也不敢更直接地向他確認這件事,我怕話一出口,剛纔認知的一切就又變成了我的妄想。

走過一個拐角,確定慕九言沒有跟上來,我坐在拐角處的一跳長椅上,嚎啕大哭。

他還活着啊!他真的還活着啊……

好像到了這一刻,我才真的對“景盛還活着”這件事有了認知。

其實,只要他還活着,其他的事,有什麼重要的?

他是瞞我也好,騙我也罷,這些都不重要。

甚至於,就算他心裡早已沒有我,而裝了其他的人了,也不重要。

我就這樣肆無忌憚地哭着,也顧不上自己這樣子有多丟臉,直到嗓子啞了,也哭累了,我才終於停下。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哭了多久,只知道回過神來的時候,慕九言已經坐在了我身旁,適時地遞了一張紙巾過來。

我看了他一眼,終於還是接了過來,胡亂地擦着自己臉上的這一團糟。

慕九言就這樣看着我,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道:“我答應過一個人,不能向你表露自己的身份,我還答應過他,要好好照顧慕七夕,從此以後就真的作爲慕九言這個人活下去。”

“那你爲什麼回來了?”

如果是真的慕九言,我想他會和慕七夕一直待在國外過着養尊處優的生活,而不是選擇獨自一人攬着慕氏的大旗,來鹽城闖天下吧?

“因爲我到底不是慕九言,我心裡裝了一個人,裝了很久,放不下,忘不了,我怕她傷心,我怕她哭,我怕她……忘了我。”

慕九言的這句話,成功地讓我剛剛止住的眼淚,再次決堤。

淚眼朦朧中,我聽到自己用低啞的聲音指責他:“騙子……你這個騙子!”

慕九言以額頭抵住我的,銀質的面具,略顯涼意。

“不,夏小滿,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誰說他沒有?我明明問過他很多次,他是不是景盛的!

可是他說,他是慕九言……

我的思緒忽的頓住,終於發現,他好像從來沒有否認過,他是慕九言,可他也是景盛!

真是……狡猾!!

我委屈地扁起嘴,問:“那慕七夕又是怎麼回事?你別想騙我,你肯定是喜歡她的!!”

“不,是慕九言喜歡。”

“那還不是你?!”

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夏小滿,在我還是景盛的時候,慕九言就存在,只不過,我接替了他接下來的人生,懂嗎?”

我很誠實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一點都不懂。

我只想問,如果慕九言原本就存在,那麼他現在人呢?

爲什麼景盛就變成他了?而且,好像還沒有任何人發現?

他像是看穿了我腦袋裡的想法,低聲道:“真正的慕九言,一年前就已經死了,死於多器官衰竭。我那時候受傷嚴重,剛好和他在同一家醫院,陰錯陽差之下,我就成了他。”

至於其中的緣由,他很含糊的用“陰錯陽差”這四個字一言帶過。

“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既然無可避免要以慕九言這個身份活下去,我當然要把事情做得完美無瑕,不讓任何人看出一丁點兒端倪,除了……除了力排衆議回國這件事。”

話說到這裡,他忽然深深地看着我,不再說話。

我隱約有些猜到,他力排衆議回國的原因了。

“那我以後……應該叫你什麼?”

慕九言,還是景盛?雖然本質上,他們已經是同一個人,可是我該怎麼稱呼他,這確實是個問題。

“夏小滿,就像所有人知道的那樣,景盛已經死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可是他這句話的意思,無非就是他現在除了慕九言這個身份,再沒有其他。

我向來很討厭有人對我說“景盛已經死了”這件事,現在從他嘴裡說出這句話來,我更覺得不可接受。

心緒浮動之間,我有些憤憤然地道:“可你明明還活着!”

我不明白,他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地就抹殺掉自己的曾經,就算他的曾經確實沒有什麼可供他緬懷的,可他抹殺了景盛,不就等同於也抹殺了我?我不願意他成爲和我的曾經毫無交集的慕九言,我想要景盛。

“夏小滿,你知道在發生那樣的事之後,如果有人知道‘景盛’還沒有死,有多少人會找上門來報仇嗎?你知道在那場爆炸事故里,死的都是些什麼人嗎?做出這個選擇,是因爲別無他法,我不想有任何危險的事發生在你身上。爲此,就算我必須以別人的名義活下去,也無所謂。”

聽了他這話,我頓時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來了。

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自私,考慮事情又有多簡單。

雖然我那時候因爲景盛的死一蹶不振,對那場事故的報道幾乎什麼都不知道,可依依大概也和我說過一些,說那場事故里死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人口販賣組織的首腦人物,有些甚至還是跨國集團的重要成員,在他們中間,景柏霖簡直太微不足道。

現在聽到他這麼說,我頓時明白了其中的利害關係。

我忽然覺得很羞恥,至始至終,我考慮的都是自己的感受,可他從頭到尾顧慮的就只有我而已,他所做的這一切,原來都是爲了我。

“我明白了,慕先生。”

我低下頭,有些歉然地道。

慕九言顯然也是聽出了我話語裡的愧疚,摸了摸我的腦袋:“沒關係的,慕太太。”

我低着頭,視線偶然間落在置於我腿上的揹包上,我這才又想起自己從外婆病房溜出來的原因,擡頭問他:“宋一弦呢?”

慕九言一聽,似乎有些不高興了:“這時候你怎麼會想到那個二愣子?”

被他這麼一說,我好像也覺得自己確實挺不解風情的,可是……

“我得把錢還給他。”

“還錢?”他了然地看了我腿上的揹包一眼,然後拿在手裡掂了掂,“還什麼?那錢原本就是你的。”

我把揹包從他手裡搶了過來護在胸前:“瞎扯!我怎麼不記得我有那麼多錢!”

聽到我這麼說,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啊,我好像忘了跟你說,我把我的‘遺產’都留給你了。”

“什麼遺產,你胡說什麼?”

在經歷過生死之後,我發現,我很忌諱他跟我說這種話,就算是開玩笑,我心裡也感覺到不舒服。

“景盛原本還有一些股份在盛夏,被宣佈死亡之後,這部分股份已經作爲遺產轉到你名下了。這些事情都是老杜辦的,應該需要你簽字確認才行,你一點印象都沒有?”

杜恆?我皺了皺眉,努力在腦海中搜索着些什麼。

想了半天,卻還是沒有想到任何東西,難道是在我渾渾噩噩的那段時間裡,他拿來給我籤的?

很有可能,畢竟我那時候真的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就算是真的簽過什麼文件也絕對不會記得。

“所以說,你的意思是,我其實是個富婆?”

慕九言笑答:“是的,所以你願意包養我嗎,慕太太?”

我瞥了他一眼,罵了一句“神經病”,然後拿起揹包站了起來,決定去找宋一弦還錢。

慕九言無奈,只得跟着我一起去,只不過,我們還沒走幾步,宋一弦自己就出現了,他是跑着過來的,看樣子就是專門來找我們的,剛在我們面前站定,他連大氣都來不及喘一下,就急忙忙對我說:“夏小滿,不好了,你外婆突發腦溢血,現在正在搶救!醫生剛纔來話了,說要快點叫家屬,也不知道能不能見着最後一面!”

腦溢血?不是說已經穩定了嗎?怎麼會這麼突然就腦溢血了!!

我離開的時候,外婆還在睡覺,好端端的呀!!

聽到宋一弦的話,我的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雙腳像是自由意識一般,飛一樣地朝着住院部的方向跑去。

手裡頭的揹包掉了,摔在地上發出重重的聲響,我也顧不上,只顧着一門心思往前跑。

我好像聽到慕九言在後面叫我,可是我根本沒有時間答應他,一路跑到了住院部,就連等電梯都等不住,直接從樓梯一直跑到了九樓。

我知道腦溢血的死亡率有多高,我也知道,這一次,外婆恐怕真的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等我跑到急救室門口的時候,已經人焦急地在門口走來走去,走近一看,才發現居然是大舅家的獨子,我的表哥季國安。

“表哥,你怎麼會在這兒?外婆呢,她怎麼樣了?”

表哥聽到我的聲音,像是被嚇到了,直覺地瑟縮了一下。

擡頭見着是我,才又挺直了身子,道:“還、還在裡面呢,不過……”

“不過什麼?!”我急急地衝上去拉住他的衣袖。

“醫生說凶多吉少。”

表哥嘴裡“凶多吉少”四個字剛剛落地,急救室的門被打開,醫生從裡面走了出來。

“是苗秀蘭的家屬嗎?”

我連忙趕了過去:“是,醫生,請問我外婆怎麼樣了?”

醫生看了我一眼,卻道:“還是等她的子女來吧。”

見醫生轉身欲走,我連忙拉住他:“醫生,請你告訴我,我外婆到底怎麼樣了?”

“生命體徵還在,但是已經沒有自主呼吸。”

生命體徵還在,但是已經沒有自主呼吸?這麼矛盾的話,怎麼會從醫生的嘴裡蹦出來?我不懂。

醫生可能也是看出了我眼底的疑惑,進一步解釋:“也就是說,病人依舊可以依靠呼吸機來維持生命體徵,但是,她已經腦死亡。”

腦死亡!

我的腿一軟,差點就直接跪倒在地,好在慕九言及時從後頭拉了我一把,把我帶入了他的懷裡。

我趴在他的胸口,有些無助地看向他:“我是不是在做噩夢?這不是真的對不對?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慕九言低頭看着我,卻沒有出聲回答。

我靠着他,難過到連哭都沒有了聲音。

季國安的反應比我還要大,聽到醫生的話之後,他那樣一個但那人居然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捧着腦袋,就像一個瘋子一樣,嘴裡喃喃自語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終於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在慕九言的攙扶下,走到他面前,問他:“外婆好好的爲什麼會突發腦溢血?是不是你對她做了什麼?!”

除了這個原因,我實在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釋了。

季國安像是見了鬼一樣,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抱着頭,淚流滿面:“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誰叫她慫恿我爸不讓我娶茵茵,還叫三姨去我家裡和我媽說這事!我也不想的,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說着說着,他已經泣不成聲。

大姨二姨三姨還有大舅二舅過了一些時候才趕到,等他們到了,我們一起進了急救室看外婆。

直到看到外婆的那一刻,我才明白醫生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外婆的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她的眼睛甚至是半開着的,可是她對外界根本就沒有任何反應。

她的呼吸明明還在,可是醫生卻說,她已經腦死亡了。

“你們最好一起討論一下,是不是要放棄治療。如果放棄治療,你們需要簽字確認,如果還要繼續治療,我們醫院會用藥物和呼吸機繼續維持她的生命。”

話落,醫生就徑自轉身離去,只留兩個小護士還待在急救室陪着我們。

三個姨媽和兩個舅舅聽到這個結論,都面面相覷,他們眼底雖然也有悲慟,可是,我知道,他們是想放棄。

“我不准你們放棄,你們不準簽字,不準!!”

我趁他們說話之前,先聲奪人。

大舅爲難地看了我一眼,開口:“可是小滿,這費用實在是太高昂了,你沒聽醫生說嗎?一天都得好幾千……”

大舅說這話的時候,表哥就站在他身旁,看到他,我就氣不打一處來,說話的時候也就失了分寸。

“一天好幾千又怎麼了?你以爲外婆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拜誰所賜!還不是因爲你的好兒子!!你自己問問他,他到底對外婆做了什麼,纔會讓她突發腦溢血!!”

說着說着,我的聲音又開始哽咽起來。

所有人頓時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季國安身上,他見躲不過去,縮着脖子道:“我也沒做什麼,就是說了幾句而已,我沒想到奶奶會……”

“說了幾句而已?我倒想知道你到底是說了什麼,纔會把外婆氣成這樣!!”

我這般咄咄逼人,季國安躲在大舅身後,幾乎都不敢冒出頭來了。

大舅見狀,總歸是自己的兒子,於是替他說話:“小滿,你表哥也是無心的,這老太太現在已經這樣了,再多說這些也沒有什麼意義你說是不是?”

“那說什麼纔有意義呢?說什麼他才能把我的外婆還給我!!”

整個房間裡頓時只剩下我歇斯底里的大喊聲,也不知過了多久,季國安忽然從大舅身後冒出頭來,憤憤地問我:“你這麼孝順,怎麼不時時刻刻守着奶奶呢?我來的時候,可沒有在奶奶病房裡見到你!”

季國安的話,恰恰戳中了我的痛處。

如果我沒有去找宋一弦,如果我一直都守在外婆身邊,她可能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意外。

我忽然開始止不住地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慕九言緊緊地把我擁在懷裡,等我情緒稍微平靜一點了,我聽見他對我說:“夏小滿,記不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生死有命?外婆現在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你就放手讓她安心地走吧。你知道靠呼吸機維持下來的生命有多可悲嗎?你得看着她一天天消瘦,看着她一天天衰弱,最後,因爲多器官衰竭而徹底死去,人不人,鬼不鬼。千萬不要讓外婆走得那麼沒有尊嚴,就像‘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