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被沈蔓山都逗樂了。
這時, 陸琅琅懷裡的小瓜兒突然漲紅了小臉, 嗯嗯了起來。
老婦人忙接了過去, “我先去照顧她,你們慢慢聊着。”一邊說,一邊腳下生風地兜着小瓜兒的屁股走了。
陸琅琅頭一天進門, 就險些被黃金落滿身, 覺得這小娃娃比暗器都防不勝防, 不過, 她好奇地問沈蔓山, “這位嬸子是什麼人?”
沈蔓山有些唏噓,“嬸子的丈夫, 跟公爹是堂兄弟。丈夫戰死後, 她就帶着獨女過日子,族人都很照顧她。她識文斷字,性格又開朗明理,女兒嫁人後,她索性就搬來了善堂住, 這善堂後面的事情,她料理得妥妥當當。同樣是死了丈夫,只有孩子。她女兒嫁過去之後, 婆家無人不喜,公婆更是逢人就誇,女兒女婿三番五次要帶她過去給她養老,可是她捨不得族中這些孩子, 只肯偶爾過去看看,從不長住。”
同樣都是寡婦,領着孩子獨自長大,可是一個是族中人人愛戴,一個族中人人鄙夷。這兩廂對比也太明顯了。陸琅琅促狹地道,“要是長風他娘還不消停,就把她送來給嬸子打下手,讓她學學如何好好做人。”
沈蔓山笑,“那她真的是羞也要羞死了。”
陸琅琅也笑了,繼而換了話題,“所以善堂裡,不光照顧孤兒,看來還有不少老人?”
沈蔓山點點頭,“公爹一般都不讓各家的長子參軍,畢竟東海還有歐陽家的基業需要人照顧。但是偶爾也有擰着性子非要去的,公爹也不攔着。萬一遇到家中老人無人奉養,族中都會送到善堂來,說句大實話,這善堂裡的條件,外面一般莊戶富足的人家都趕不上。四季有新衣裳,冬季有火炭,頭疼腦熱的,尋醫問藥從來不耽誤,應季的蔬果魚蝦從來不缺。前頭還有好多孩子,閒暇時說說笑笑。孩子們給老人端茶倒水,老人們給孩子縫衣服講故事。好多那些跟兒媳婦不太對付的老人,都削尖了腦袋想住進來。”
陸琅琅忍不住捂住笑。
沈蔓山朝她眨眨眼,“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
兩人都忍俊不住。
沈蔓山又帶着她逛了逛一些老人們住的地方。院落都是乾乾淨淨的,多數的老人都出去地裡料理農活了,有幾位不能動彈或者行走不便的,都有人將他們抱在院子躺椅上曬曬太陽,那幾位老人說說笑笑逗逗嘴,還真的一點都不寂寞。看見了陸琅琅,好一通打趣,甚至還翻出了歐陽昱當年被人家小娘子倒追着逃跑的糗事。
辭別了他們,沈蔓山又帶她去逛了夫子們休息的地方。那幾位文夫子和武夫子幾乎都是身有殘疾的人,見到陸琅琅有人還得叫陸琅琅七嬸孃的。陸琅琅看他年紀跟自己親爹差不多,很是不好意思。
這一逛,逛到了傍晚纔算結束。天色還算明亮,但是善堂裡的一個銅鐘已經被拉響了。很多孩子們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也有不少孩子跟着年長一些的孩子們,乖乖地去了膳堂,大孩子們照顧小孩子,有些大孩子們照顧完了小的,還知道主動去給老人送吃食。
陸琅琅站在一邊,看着這一幕,心中很是感觸。如果一個家族,能夠像歐陽家這樣,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那些沒有了後顧之憂的歐陽家子弟,何愁不能放手去闖。
這就是一個家族的力量。陸琅琅從來沒有重視過、甚至可以說是接觸過這種力量,溫情而敦厚、紮實而磅礴,給人一種源源不斷的力量。她回想着每個人臉上的笑臉,想着沈蔓山說到那些從善堂裡走出去的孤兒建功立業時驕傲的表情,回想着那些老人身上的平淡和滿足。
我的家呢?我的族人呢?陸琅琅無聲地問自己。她從小就只跟陸湛在一起相依爲命,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一個問題。陸湛又當爹又當娘,給了她所需要的一切,她一直以來很滿足,所以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行走江湖,遇到的多數都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江湖豪傑,大家並無不同。直到今時今日,她才第一次意思到這個問題。
沈蔓山交代完了善堂的事情,過來找她,“想什麼呢?”
陸琅琅一笑,“在想你們真能幹,外面那麼亂糟糟的,而這裡,能建成這樣,真的不容易。”
沈蔓山笑,“是啊,這裡好多事情,都是公爹大人給的建議,雖說他如今不管小事了,可是東海歐陽家有他鎮着,就像是有了主心骨,遇到什麼心裡都不慌。哎,我這麼說,你會不會看不起婆婆啊?”
陸琅琅搖頭,“我聽過一個故事。魏文王問扁鵲,你家兄弟三人誰的醫術最好。扁鵲說,我大哥最好,二哥次之,我最差。魏文王不信,問那爲何你的名氣最大呢?扁鵲說,因爲他大哥在病人病情發作前就把病給治好了,所以默默無名;二哥呢,在病情剛發作的時候,就能醫治好,所以名聲自在鄰居之間知道;只有他,都是在病人病得很嚴重了才動手,動靜最大,所以名聲也最大。治家如同治病,只看歐陽家,衆人心平氣和,就知道婆母的功勞了。”
沈蔓山對她更是欣賞,“沒想到你年紀小小的,看事情倒是很有自己的一套。老七果然有福,居然能娶到你這麼一位明理懂事的媳婦。”
陸琅琅眼睛一彎,“同福同福,我也有福氣,能有這樣的公婆和叔伯妯娌。”
沈蔓山被逗得哈哈大笑,“走,帶你喝酒去。”
哎,這個四嫂,犒勞人都這麼往心路上來,陸琅琅樂顛顛地跟着她回去了。
晚上的菜餚,歐陽家的廚子只管換着花樣上,海鮮河鮮,整治了一桌。沈蔓山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兩罐猴兒酒,連歐陽鴻義看得都垂涎三尺。衆人推杯換盞,喝得盡興纔回。
歐陽鴻義夫婦回了寢室,洗漱後,換了寢衣。許燕樓坐在鏡前梳髮,她帶着笑意問歐陽鴻義,“你看琅琅這孩子怎麼樣?”
歐陽鴻義正藉着酒意,整個人順着那股飄飄的勁兒,覺得無比的愜意,歪在榻上,他笑着嗯了一聲,“這幾個媳婦裡面,恐怕最鬼的就是這個小東西。你聽聽她說話,引經據典的,見解獨到、談笑風生,可見肚子裡墨水不少。遇到王氏和錢氏鬧事,一副躍躍欲試,就差挽袖子親自下場了,可見是個不怕事兒的。這個性子配昱兒正正好。”
許燕樓聞言更是高興,“老四家的晚上還來跟我搗個鬼,說琅琅還藉着魏文王問扁鵲的故事,把我誇了一通,問我高不高興。”
歐陽鴻義從塌上站了起來,走到許燕樓身後側身坐了下來,看着愛妻銅鏡裡柔和的影子,“那你高不高興?”
“高興。”許燕樓笑咪咪的在鏡中跟歐陽鴻義四目相對。
歐陽鴻義長嘆了一聲,接過她手中的檀木梳子,幫她輕輕地梳理頭髮,“這些年,委屈你了。當年正是你最風華絕代的年紀,讓你跟着我出走京城,來到這東海的小鄉下,幾乎什麼都沒有,一切都得你親自動手操勞,還得養育孩子。”
許燕樓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都帶着歡快,“你還不是一樣,什麼都親自動手。”
歐陽鴻義小心地將她的白髮藏進黑髮的裡面,但是發現似乎不太可能,花白的頭髮太多了,怎麼也藏不住,他有些堵氣,“明日我再去給你尋些野蜂蜜來。”
許燕樓根本不介意這個,“我如今最小的媳婦兒也進門了,也抱上重孫子了,便是閉了眼睛,我如今也是什麼心事都沒有了,笑着去的。”
歐陽鴻義打斷她,“胡說八道,你纔多大年紀,就說這個!”
許燕樓心滿意足地靠在他的肩頭,“鴻義,我一點也不覺得苦。你瞧瞧我當年的那些小姐妹們,入宮的,瞧着都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可是現在呢,全都去了;嫁人的,能像我這樣生了七個孩子,夫君沒有尋美納妾給氣受的,一個都沒有。如今,孩子們都成家立業,你待我還這麼好,我是真正的心滿意足。”
歐陽鴻義瞧着她笑,“你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許燕樓心中卻咯噔一聲,“鴻義,難不成你對那個位置還有想法?”
歐陽鴻義搖搖頭,“你想到哪裡去了。我要是真有點什麼想法,也不會一直待在東海了。”
“那昱兒?”許燕樓眉頭蹙了起來。
“你呀。”歐陽鴻義無奈地道,“剛纔還說心滿意足,什麼心事都沒有了,這才兩句話的功夫,又有新的擔憂了。”
許燕樓自己也樂了,自嘲道,“生年不足百,常懷千歲憂。”
歐陽鴻義笑着接了一句,“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兩人相識一笑,自是無話。
第五卷 京城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