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從清晨開始就一直在下雨。
陸琅琅哪裡也沒去, 坐在書房裡忙着, 偶爾看着窗外的雨簾,微微出神。
素奈過來給她添茶的時候,見她走神發愣尚不自知的樣子, 便故意逗她說話解悶, “今日下這麼一場雨, 只怕那些想在今晚乞巧花會上一鳴驚人的小娘子們要大失所望了。”
陸琅琅笑了笑, 從書桌後站了起來, 走到窗前,探出了半截身子, 伸手去夠那雨絲, 順帶瞧了瞧天色,“這雨,午後應該就會停了。”
果然,午後,濃雲散盡, 天空一碧如洗,涼風習習,整個院子裡散發着帶着花草和泥土的溼潤的氣息。
陸琅琅站在窗前站了半日, 看着這副歲月靜好的景緻心裡十分別扭。她突兀地走到了妝臺前,動手散了髮髻,直接編了個辮子,用一根不起眼桃木簪子盤在了腦後。
“夫人, 您這是?”杏儀忙放下手中的活計,過來給她歸攏首飾。
陸琅琅吩咐,“給我拿套方便的衣服來,再拿些銀錢備個荷包,我出去走走。”
杏儀便去衣櫃裡,給她找了套樸素的淡青色衣裙。
陸琅琅換上了後,朝鏡子裡看看了,有些不滿意地皺了皺眉。
以前年歲小,還沒有自覺。但今年跟歐陽昱成親後,她的眉眼越長越奪目,即便是不施粉黛,也有一番攝人心魄的麗色,簡直惹眼極了。
她索性扯了一條紗巾,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留眉眼在外面。再看鏡裡,雖然一雙眼睛仍然顧盼生輝,但是好歹顏色被遮住了大半。
“要婢子跟着嗎?”素奈給她裝了些銀票和碎銀子在荷包裡,雙手遞了給她。
“不用,今日是乞巧節,你們也好好玩一玩吧。那兩個小丫頭一早就開始到處抓喜蛛子,晾井水,怕是早就迫不及待了。”陸琅琅接過了荷包,塞在了袖籠子裡。
素奈笑了笑,“夫人自己去玩吧,我跟杏儀會自己打發時間的。”
陸琅琅便翻牆出了府。
要說今晚京城哪裡最熱鬧,當然是通勝大街。那個乞巧花會的臺子足足搭了大半條街。如今雨一停,看熱鬧的人,將通勝大街堵得幾乎水泄不通。陸琅琅對人擠人並毫無興趣。挑了一條人流通暢的街道走了過去。
七夕,是乞巧節,也是女兒節。如今雖然還只是下午時光,可是路上多是精心打扮過的得俏麗女子,三三兩兩,手執團扇,說說笑笑地與陸琅琅擦肩而過。
陸琅琅也說不出自己心裡爲什麼不舒服,反正就是不想待在府裡,可是如今出來了,也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只下意識地跟着人流向前方走去。
街道兩側的店鋪,若是脂粉鋪子或是繡坊,便是空前的忙碌,小娘子們便是不買也要擠進去看個新鮮,鶯聲燕語的,熱鬧極了;而一些店鋪,比如筆墨鋪子或者是書店,那店中的夥計也笑呵呵地在門口挑起了喜壽燈籠,來湊個乞巧節的熱鬧,說不準,就有小娘子要來買些筆墨送給情郎呢。
路邊還有很多的巧果攤子,陳列着各色各樣的巧果,有做成了印着雙喜的紅色草餅,有的染了青汁,做成了碧綠的同心環的樣子。攤子前,不時有人駐足,挑選購買。
陸琅琅也不由得在一個草果攤子前停下了腳步,那擺攤子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笑容很喜慶,和聲問陸琅琅,“小娘子,要嚐嚐我們家的巧果嗎?”
陸琅琅愣了一下,“小娘子?”
那婦人也愣了一下,歪過頭去仔細的看了一下陸琅琅的髮型,失笑道,“真對不住,看您遮着面,還以爲您未出嫁。這位夫人,可要買兩粒我家的巧果,回去跟您的夫君一起品嚐。甜甜蜜蜜,味道很好的。”
陸琅琅心中突然高興了起來,眉眼微彎,“那便買兩粒嘗一嘗。”
那婦人手腳麻利地用乾淨的葉子包了兩粒巧果,一紅一綠,然後又用油紙仔細包好,遞給了陸琅琅,“願您與郎君恩愛美滿,白頭偕老。”
陸琅琅隱在面紗後面的嘴脣忍不住彎了彎,“多謝。”
陸琅琅將那包巧果拎在手裡,繼續向前走去。走走停停,看看買買,一直到天色黑透,華燈高挑,她纔在一座亭橋上停下了腳步。
她茫然四顧,無論是沿河兩側,或是街巷裡面,四處都是絢爛的花燈,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松脂燭油的味道。街上來往的人比白日裡更多了些,只不過,下午多是些女眷同行,而此刻,已經有很多男男女女成雙成對的出遊了。他們的臉上掛着羞澀和甜蜜,不時相視一笑,欲語還羞的樣子。
陸琅琅低頭望了望手拎着的沉甸甸的東西,有巧果糕點,有花燈河燈,有漿果汁水,有風車面具。她手上的東西比誰都多,可身邊卻比別人少了一個人。
陸琅琅方纔莫名的喜悅頓時不見了,她忍不住嘟了嘟嘴,空落落的心頭漫上了一層酸酸的滋味。
歐陽昱……
臨河的酒家有歌女唱着纏綿的曲兒,
“……風微起,波微生
弦亦發,酒亦傾
入蓮池,折桂枝
芳袖動,芬葉披
兩相思,兩不知……”
兩相思,兩不知?
兩相思,我知你可知?
她想到了日日收到的歐陽昱的家書。多的時候一兩頁,少的時候只是幾個字。她原來不明白,爲何只是那幾個字,也值得他浪費時間,專門寫一封。
原來,她看到的是字,沒看懂的,是歐陽昱的相思。
歐陽昱……我也想你了……
陸琅琅坐在亭橋的一角,微微垂着頭,嘟着嘴,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這些日子,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寂寥,嚐嚐縈繞在心頭的惆悵,如今都找到了源頭,心中那處隱秘之地便再無所遁形,她這才發現那裡藏着她自己都不曾留意的細節。
每日晨起時,對着身側的錦枕失神;在練功房裡,偶爾伸臂朝一旁拍去;安排膳食時,下意識地會添一道歐陽昱喜歡的菜餚……
臨河酒家的那個歌女大約是一曲唱完,又換了一首新的詩詞:
“寶函鈿雀金鸂鵣,沉香閣上吳山碧。
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
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
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陸琅琅陡然涌起有種被人窺中心事的窘迫,繼而又自嘲一笑,低聲說了句,“真是討厭。”
她拎起了東西,逃跑似的離開了這個亭橋。
京都的橋還挺多的,陸琅琅毫無方向地亂走一通,直到人流已經不見了,她才覺得腳底生疼、腹中飢餓,她張望了一下,便拐進了一個偏僻的臨河亭橋。
這座亭橋左右僻靜無人,是塊難得的清淨地,遠處的嘈雜人聲只隱約可聞,顯得格外的安靜。亭橋裡面一片昏暗,陸琅琅隨手便點燃了方纔買的一盞花燈,插在了柱子上。
亭橋沒什麼遮擋,被日間的那場大雨沖刷得很乾淨,如今夜風涼爽,很是宜人,陸琅琅便隨意在臨河的廊椅上坐了下來。
這裡倒很適合她眼下的心境,於是她隨手摘了臉上的面紗,從那一堆玩意兒裡面,挑了些糕點吃。吃着糕點,喝着漿果汁水,看着順着水流漂下來的花燈,她將自己在廊椅上慢慢地縮成了一團,任由着心頭那點酸澀慢慢地漲滿,不知怎的,啪嗒啪嗒,她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陸琅琅伸手摸了摸臉上的一片溼漉,震驚得一塌糊塗,實在是難以置信。
“小娘子,這是有什麼心事呢?”一個輕浮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陸琅琅擡頭一看,竟然是一個錦衣男子,帶着幾個家僕在身側。
便是這一擡頭,溼漉漉的嬌美容顏,猶如燈下帶雨的梨花,看得男人更酥麻難耐。
那個錦衣男子迫不及待地上前,彎腰貼近到陸琅琅的身邊,伸出摺扇去挑她的下巴,“什麼負心薄倖的人,竟然捨得辜負美人的一片恩情。說來與哥哥聽聽,也幫你消遣愁思。”
陸琅琅發現了今晚第二件難以置信的事情,她居然被人調戲了。居然還有人敢調戲她?!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硬要闖進來。
陸琅琅二話不說,一把奪過了他的摺扇,唰的一聲打開,狠狠一扇,一陣勁風暴起,不但亭橋中的那盞花燈便熄滅了,連那些家僕手中的燈籠也遭了同樣的命運。衆人眼前一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黑暗中一連串的沉聲悶響,還有摺扇的竹骨抽打在人身上、乾脆狠厲的啪啪聲。
家僕中終於有人反應了過來,立刻撲了過去。只是還沒幾個喘息的功夫,幾聲重物入水的聲音響了起來。還有那些家僕們在水中拼命掙扎的聲音,“救命啊,救命啊……”
“快,快找大爺,大爺不會水……”
“救命啊……我也不……咕嚕,咕嚕……”
陸琅琅站在昏暗的廊廳中,一陣神清氣爽。
果然,剛纔那種怨婦般的行徑都是錯覺,這哪裡是思念歐陽昱造成的。這分明就是太久沒動手憋的,這種京城貴婦行徑,走路要人扶、說話得先喘氣、笑一笑都得遮住嘴生怕有蟲子飛進去的調調,果然是不適合她呀。都把她憋出毛病了。
陸琅琅雙手叉腰,使勁兒地吹了兩口氣,像是想要把心中所有的不熟悉的情緒都吹散出來,吹得面前散落的鬢髮胡亂的飄動,她哈哈大笑三聲。扔掉了面紗,兩三口吃完了糕點和漿果汁水,帶上了方纔買的面具,再將那包巧果揣進了袖子裡,高高興興地捧着河燈走了。
河裡那幾個快被淹死的男人,昏昏沉沉地扣着河邊長滿青苔的滑膩石壁,見陸琅琅走遠了,纔敢扯着嗓子喊救命。
陸琅琅揍完了人,簡直渾身都鬆快了。她重新回到了熱鬧的沿河街道里,找了一個看得順眼的河邊石階走到了水邊,點燃了河燈,將那河燈穩穩地放進了河裡,然後雙手合十,誠心地許了個願。
那河燈光影輕搖,隨波逐流而去,匯入了那星星點點的河流裡。
陸琅琅慢慢從水邊站起了身,決定回家去。可就在這時,一直溫熱乾燥的大手貼着她的手腕滑進了她的掌心,繼而與她十指相扣,“你剛纔許了什麼願?”
陸琅琅猛地轉過頭,差點兒扭到了自己的脖子,她難以置信地緊盯着站在自己身側高大的男子。
雖然他換了一身平民的衣衫,雖然他眉眼間做了些僞裝,甚至還貼了兩抹可笑的小鬍子,陸琅琅還是一下子就認了出來。
“歐陽昱……”她的聲音輕得像是一聲嘆息,但是滿心的歡愉幾乎要炸裂了開來,將她整個人都淹沒在了裡面。
“歐陽昱……”她又輕輕地喊了一聲,擡手就掀起了自己臉上的面具。
歐陽昱看到她一臉難以抑制的狂喜,自己也笑了,伸手撫摸上她的臉頰,然後低下頭,情難自禁的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