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後趙烺來到了沖天河的渡口,田子防親自到河對岸迎接了趙烺。一同前來的還有縣長的秘書趙長河。
互相介紹之後,趙長河轉達了此次邀請新報派遣秘書來此地的緣由。一則是希望可以寫文抨擊迷信,再則是爲宣傳修造橋樑之意義。
說起來趙烺對這衝縣並不陌生。上次來這裡是六年前,就是到田子防的家中做客。在這衝縣可是住了一段不短的日子。街道建築都沒有陌生感,但這所謂民風卻與之前大不相同。
街上行人疾步前行,偶有三五人聚集也聊的小心翼翼。兩旁臨街店面都可見桃木斧八卦鏡這類辟邪之物。
趙烺心有好奇,但沒有忙着詢問。像前輩記者教導的那樣,採訪詢問要曲中求直。
老同學重逢,自然先要聊一些久別重逢的話題,以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從少年同學往事開始,慢慢聊到現在各自的近況。自然也就慢慢說到他任職的這座衝縣,還有那座大橋。
感覺火候差不多的時候,才一轉話鋒問道:“最後挖出了多少骨頭?”
田子防回答道:“一共三十具不完整的屍骨。”
趙烺一聽這數字也着實一驚:“這麼多?”
田子防說道:“法醫官和仵作足足拼了兩天。”
趙烺又問:“驗了死因嗎?”
田子防微微搖頭:“沒有,兩人拼完屍骨已是極限。那臉白的一點血色都沒有,我讓他們都回家歇一天。”
趙烺取出鋼筆本子,繼續問道:“那這些屍骨的身份可查實?”
田子防搖頭苦笑:“查實?哪裡有說的如此輕巧。和你說句實話,我現在毫無頭緒。”
趙烺若有所思:“如果是新死,不會是枯骨。數量又這麼多.....會不會是前朝?”
田子防說道:“這是一個思路,我一會去委託老夫子查閱縣誌。看有沒有什麼線索。前面就是給你安排的住處。”
“住處先不忙,先帶我去大橋那邊看看。”
“不急在一時,先吃飯。我都安排好了。”
就在此時,一個穿着黑色警察制服的年輕人氣喘吁吁從街角跑了過來。隔着老遠就開始喊:“署長,出事了,出大事了!”
田子防的臉色瞬間就變得難看起來。待那人靠近,他急走了幾步擡手就給了腦袋 一下,訓斥道:“給我閉嘴,想全縣城都知道嗎!”
幾人來到一旁的衚衕裡,警察趕緊彙報:“署長,又死人了。這次是李二財,李三寶兄弟倆。”
趙烺畢竟記者出身,很敏感的捕捉到了這話中最關鍵的“又死”二字。
趙烺看向一旁田子防,後者的臉色已經變得非常難看。
“子防兄,公務要緊。”
“安子,帶路。”
新聞如此,趙烺肯定是要跟去看看的。田子防攔不住,便只能邊走邊將前後情形告訴趙烺。
新死的這兩個人是一對兄弟,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周圍也沒有發現血跡。而這已經是兩天來第三起命案,加起來一共死了五個人。
趙烺問道:“死了五個都沒有明顯外傷?”
田子防回答道:“前三個我都看過,沒有明顯外傷。各個死狀恐怖表情猙獰。”
趙烺又問:“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共同點嗎?”
沉默了片刻之後,田子防才沉聲說道:“他們都去橋基挖過屍骨。”
趙烺說道:“這恐怕很容易引發的流言。”
田子防苦笑:“不是恐怕,是已經引發了。國人之愚昧你應該比我的感受更深。從挖出枯骨的第一天起,這流言就已經四起。河神、水怪、陰兵、說什麼的都有。”
安子忍不住插嘴道:“可不是嗎,村裡王瞎子還說是這河裡的小白龍掀起的風浪。這些人都是白龍吃的。”
趙烺微微搖頭,說道:“鬼神之說都是無稽之談。諸國列強都在大力發展工業,研究科學。而國人卻還在如此愚昧思想之中。”
田子防沒有迴應趙烺的感嘆,這輛全縣城唯二的汽車已經開到了城外五里鋪。這裡是手藝人和各種幫工的聚居區。那日參與挖掘枯骨的人大多住在這裡。
到了這裡就算沒有人指路,也很容易就能找到命案發生的地方。徑直往人羣聚集的地方開就是。
嗶嗶···這汽車喇叭的聲音,在這小地方可說是一個再明確不過的名片。一看到警察署的汽車,大夥都知道警察署的田子防來了。
幾個鄉紳地保打扮的人立刻擠出了人羣。田子防下車之後便第一時間找上了他們。
此次人聲嘈雜,趙烺沒有聽清他們說了什麼。但見幾人離開之後,便開始驅散圍攏的人羣。大聲喊着散了散了,回家回家之類的言語。
當下是有一些效果,但人羣大多沒有走遠,只是從門口挪到了巷口。而此時田子防則趁機帶着幾人走進了小院之中。
院子很普通,很普通的破舊和普通的髒亂。這是整個五里鋪的普通景象。兩具屍體就躺在了門口。那個肥胖的法醫官正蹲在屍體的旁邊。
即便做了準備,但真正看到那兩張屍體的一刻,趙烺還是被嚇了一跳。那是兩張極端扭曲的臉,五官都一股無形的力量,扭曲到了它們不應該在地方。
只一眼,你就似乎能夠感覺到他們死前所面對的恐懼。
雖然趙烺是一個受過西方科學教育的無神論者。但面對如此恐怖的死狀,他的身體還是在本能的害怕。
田子防走到法醫官身旁說道:“不是讓你休息半日嗎,這趟差讓仵作老應來就行。”
法醫官回答道:“我和老應沒法比。他是從小在義莊長大的。抱着死人都能睡着。我在家待不太踏實。出來曬曬太陽也是好的。”
田子防問:“有什麼發現?”
法醫官回答:“沒有外傷,面目猙獰。和之前三個一樣。”
田子防說道:“要查出確切死因。”
法醫官掏出手帕一邊擦汗一邊說道:“你得給我時間。”
“會不會是嚇死的?”說話的是安子。發現大家都在看他,他立刻解釋道:“俺村以前有個王老五,在林子裡衝撞了狐仙。被找着的時候臉就是這樣。村兒裡的老人說,他就是被狐仙嚇死的。”
沉思了片刻,田子防問法醫官:“嚇死的人能驗出來嗎?”
法醫官也愣了一下,才說道:“能,看看膽破沒破就知道。”
趙烺突然插口道:“我在學校裡聽學醫的同學說,極端恐懼是會被嚇死的,但不是嚇破膽,而是心。”
聽聞有人質疑自己的專業,法醫官眉頭一挑問道:“這位是?”
田子防說道:“我的老同學,記者趙烺。留過洋的。這是警察署的法醫官侯大偉。”
侯大偉問道:“東洋?”
趙烺回道:“西洋,美利堅國。”
既然是的署長的同學,又是留過西洋的,那法醫官邊沒有與之爭論的必要。
法醫官掏出黃色的手帕擦了擦頭頸上的汗珠,:“那這兩具屍體怎麼處理?”
田子防把地保喊了過來:“這倆人有什麼親屬在這嗎?”
地保說道:“都是從北邊來的,就兄弟倆人在這裡租住。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們家裡的事。”
田子防吩咐道:“沒有親屬在此地,那就只能先送到義莊去。這天氣最多放三天,不論如何三天之後一定要入土。無人認領就只能燒成骨灰存放。老侯。”
法醫官點點頭,衝外面喊道:“猴子,帶人進來。”
人如其名,或者也可說是名如其人。這個叫猴子的人,真的長得就像一個猴子。黝黑瘦小,尖嘴猴腮,身高不過四尺出頭,雙臂卻比常人還長几分。
猴子帶着兩外三個人從院子外面走進來。他用兩塊白布蓋在了屍體的身上。其他幾人則拆下了門板,用作擡屍之用。
仵作行也在三百六十行中,而這個猴子就是仵作老應的徒弟。今兒老應可以休息,但這徒弟可不行。
一人發了一塊紅布之後,猴子喊了一聲:“起!”
四人擡着屍體剛剛走出院門,街道上突然掛起一股邪風。
說這風邪,是因爲毫無徵兆驟然而起。而好巧不巧,剛剛好吹掉了覆蓋在身體上的白布,兩張恐怖猙獰的死人面孔露了出來。
那兩張恐怖的面孔立刻引發了一片尖叫,其中還夾雜着孩子的哭聲。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冤魂索命!是冤魂索命啦!”
剛剛轟都轟不走的人羣,幾乎在眨眼間就消失無蹤。趙烺與田子防相視搖頭,恐怕這“冤魂索命”四個字,很快就將傳遍這個衝縣。
正如趙烺所想,冤魂索命的言論幾乎瞬間,就在整個衝縣地界中爆炸開來。回到縣城時,商販走卒都在談論這個恐怖的秘聞。
田子防把趙烺送到住處之後就離開,說是要去找縣長商量一下對策。讓趙烺稍加休息,晚上爲他接風洗塵。
趙烺並沒有帶多少行李,所以並沒有急着整理。田子防走後他立刻取出紙筆,趁着記憶清晰開始記錄剛剛所見所想。
就在趙烺寫下“街頭巷尾販夫走卒皆在談論此”之後,他突然停筆,片刻之後他畫了一個問號。
他們進縣城的時候,五里鋪的死屍和冤魂索命的消息,卻已經在縣城內傳開了。但趙烺他們是坐着汽車回縣城的,走的也是縣城與五里鋪之間唯一的路。
按理說這消息不應該比他們還快。除非....這裡有面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趙烺把自己的筆記又重頭看了一遍。越發肯定這衝縣發生的事情,絕對有故事可挖。對一個記者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有意思。
天一擦黑,田子防和的那位縣長秘書張長河都如約而至。在縣城裡最好的酒樓裡擺了一桌接風宴。
趙烺原本想再聊一些關於橋和屍體,但幾輪下來就感酒力不濟。還未到午夜,就已經徹底醉倒,被送回了住處。
目送趙烺被兩個下屬擡走,桌上餘下二人漸漸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兩人離席走到了旁邊的隔間,此間茶和熱水都已經備好。
田子防給兩人各沏了一杯茶,問道:“今天又死了兩個,還要死幾個纔夠。”
劉長河把熱毛巾隨手丟到一旁:“這恐怕要看縣長何時放棄。”
田子防說道:“有些事也不都是縣長一人決定。”
劉長河說道:“我今天去見了牛半山的外甥,他對這兩天的事很不滿意。臨走的時候又給了我五百大洋。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沒有錢擺不平的事。”
田子防不置可否笑了笑:“錢呢?”
劉長河坐到到軟榻另一邊:“已經送到縣長手裡了。五百大洋,一個字兒都不少。”
田子防端起蓋碗緩緩的飲了一口:“這一趟辛苦劉秘書了,春風堂我請客。”
劉長河也端起茶碗:“我在這裡醒醒酒就回去。我是縣府的公務人員,還應少去風月場所。”
田子防站起身來:“那我只有獨享了。”
劉長河說道:“不要太過勞累,最近你會很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