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師佝僂着身子,坐在了上位。
司馬昭等人分別坐在了他的面前,都在等着他發號施令。
司馬師的臉色極爲難看,渾身搖搖晃晃的,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來。
他的身體已經非常的糟糕了,糟糕到了極點,通過曹髦的不懈努力,大將軍終於是扛不住了。
羣臣忽然發難,這威力並不弱於文鴦的衝陣。
儘管眼珠子沒有被羣臣驚掉,但是司馬師幾乎是站不起身了。
此刻,他坐在上位,就連動彈的力氣都沒有。
他目光平靜的打量着面前這些人。
司馬昭在看到兄長清醒之後,終於是收起了方纔的暴躁,他再一次變得理智了起來。
其餘大臣此刻皆低着頭,心裡很是忐忑。
司馬師是如今整個家族的支柱,他若是倒下了,真不知情況會糟糕到什麼地步,司馬昭方纔的表現,衆人也是看在眼裡的。
像他這般表現,倘若是一帆風順也就罷了,可面對如此困境,跟着他能有什麼好下場呢?
司馬師大概也看出了人心浮動。
在衆人裡,唯獨司馬孚此刻還在直勾勾的看着司馬師,他眉頭緊皺,眼裡滿是擔憂。
如今這情況,司馬師可不能倒下啊。
司馬昭這個人,看似大度,卻對自己和鍾會都有忌憚,根本不敢相信,司馬師一死,司馬家這是要分崩離析啊。
司馬孚正想着,就看到司馬師側過頭,看向了自己。
“仲父,現在可是滿意了?!”
“嗯?”
司馬孚一愣。
司馬師冷酷的說道:“當初,我說懷疑盧毓等人要圖謀不軌,讓您派人去盯住他們,您是怎麼說的?”
“您非說這些人都是廟堂賢臣,不可輕舉妄動,就是因爲聽了您的話,纔有了今日的結果!”
“今日我才知曉,原來仲父從未與我齊心。”
“難怪仲父這些時日裡忽然與我親近,整日聯絡,原來是有這般圖謀!”
“仲父啊我父親當初讓您來照顧我們,您就是這麼照顧嗎?”
聽到司馬師的話,司馬昭愣了一下,在兄長面前,他不再那麼暴躁,理智也瞬間迴歸。
他猛地跳起來,憤怒的看着遠處的司馬孚,“原來如此!”
“你”
“你爲何要如此?!”
司馬昭臉色通紅,卻是忍住了不去謾罵,畢竟是自家的長輩,怎麼也不能當面去辱罵。
屋內的衆人頓時驚呆了,幾個心腹起身,眯着雙眼盯着司馬孚。
司馬孚此刻只是沉默着。
他眼裡有些愕然,可很快就變得清醒,他再次看向了面前的司馬師。
他幾乎是在自己眼前長大的。
還記得他年幼的時候,總是跟自己訴苦,兄長對他管的很厲害,甚至達到了令人心疼的地步,司馬孚就偷偷給他送些玩具。
在他長大之後,靠着俊俏的外表,淵博的學識,跟着夏侯玄,何晏四處遊玩,瀟灑不羈,自稱洛陽三賢,乃是所有年輕名士們所仰慕的對象,那時的司馬師,整個人都無比的陽光,散發着灼熱的光芒。
每當他與好友吃醉了,不敢回家,就躲在自己的府內。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就再也沒有從這個侄子的臉上看到過笑容了。
或許是從他的妻子暴斃那會之後?或許是在他對着昔日的好友大開殺戒的時候?
總之,侄子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可怕。
就連看着他長大的司馬孚,在看到他的時候,心裡都不由得哆嗦。
如今那張陰沉恐怖的臉上,再也看不到過去那個瀟灑名士的風範,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平靜,哪怕是面對死亡,看起來也沒有半點的動容。
他甚至已經不太像個人,他是司馬家權欲野心的化身,是人力所打造出的政治機器,被剝奪了一切爲人的情感。
不知爲何,司馬孚卻遲疑了起來,只是凝視着遠處的司馬師。
司馬師一愣,再次冷聲質問道:“仲父何以這般輕視?!是不曾聽到我的言語嗎?!”
司馬孚的嘴脣抖了抖,說道:“大將軍,羣臣只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怎麼能說是謀反呢?”
這一刻,屋內的衆人頓時譁然。
除卻司馬師和司馬昭之外,那些心腹們都是瞪圓了雙眼,險些跳了起來。
鍾會半眯着雙眼,沒有言語。
司馬師沒有再開口,司馬昭憤怒的指着面前的司馬孚,“您這是什麼話?!羣臣分明就是趁着兄長病重,篡奪大權!提出自己的想法?他們的想法,就是要毀掉大魏江山嗎?!”
“若是按着他們說的,考覈官員只看出身,徵收稅賦只對平民,刑法不能管豪族大魏還能長久嗎?!”
司馬孚認真的說道:“廟堂裡都是賢人當位,這些人提出這樣的政策,定然是有自己的想法。”
“大將軍,當初宣文公力挽狂瀾,除掉了曹爽這樣的奸臣,安定了大魏天下,可是到了你,你卻罔顧宣文公的遺令,肆意妄爲,肆意誅殺朝中賢臣,使得他們不敢直言,如今更是因爲他們的勸諫就要將他們當作謀反!”
“你這麼做,能對得起宣文公在天之靈嗎?!”
“司馬家族非汝一人耳!!”
“若是大將軍執意妄爲,便是同宗之人,也未必願意繼續跟隨大將軍!”
“你!!大膽!!”
司馬昭氣急敗壞,氣的跳了起來。
兩人爭鋒相對,在座的衆人卻都不敢參與,這是司馬家內部的事情,他們就算是再親近的心腹,也始終是外人,無能爲力。
“好了。”
司馬師打斷了自己的弟弟。
他冷冷的看着遠處的司馬孚,“今日,完全就是因爲父親的緣故啊。”
“仲父可以走了。”
司馬孚緩緩站起身來,看着遠處的司馬師,“大將軍,人心所在,方纔是天下要事,請大將軍勿要自誤。”
司馬師沒有回答。
司馬孚卻是繼續看着這個侄子,他認真的凝視了許久。
“大將軍保重。”
司馬孚轉身離開了此處,在他起身之後,當即就有三個人一同起身,跟在他的身後一同離開。
而那離開的人,分別是東武城侯司馬權,武城鄉侯司馬遂,侍御史司馬睦等三人。
他們甚至都不敢去看司馬師,只是低着頭,快步跟上了遠處的司馬孚。
看到他們一同離開,司馬昭勃然大怒,“吃裡扒外”
他低聲謾罵了起來。
在座的衆人,此刻心裡很是複雜,沒想到,這般強大的司馬家,居然也有分裂的一天,司馬孚方纔的話,顯然就是要跟司馬師撇清關係啊。
本就是危難的時候,司馬家還一分爲二,這可怎麼辦呢?
書房內格外的安靜,大概是看出了衆人的興致不高,司馬師揮了揮手,“爾等且先退下吧。”
衆人紛紛起身,行禮拜別。
司馬昭和鍾會卻沒有動,他們留了下來。
等到衆人都離開之後,司馬昭方纔收起了方纔臉上的憤怒,“兄長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嗎?”
司馬昭喃喃道。
司馬昭就是再多疑,也不會覺得自己仲父會站在羣臣那邊來對付自家人,他只是覺得仲父可能會奪自己的位置而已。
他知道兄長是在啓用父親所留下的退路,準備跟司馬孚等人切割。
如此一來,哪怕他們覆滅了,司馬孚也能領着其餘的宗族繼續活下來。
司馬昭再也不忌憚司馬孚了,如果連兄長都覺得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那誰還會想要自己這個位置呢?
他甚至能想到,司馬孚出去之後,就會跟那些大臣主動勾結,通過出賣司馬家大宗的利益來換取他們的認可,畢竟一個當朝太傅,這是僅次於大將軍的存在,麾下還有諸多司馬家的人跟隨。
羣臣也不會拒絕這樣的幫手。
這就是荀勖所上奏的事情,讓司馬家放棄大業,重新變成世家。
沒想到啊,兄長最後還是採用了他的辦法。
只不過,並沒有完全採納,只是讓司馬孚帶着一部分的人去投奔那些大臣。
就在司馬昭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司馬師卻看向了一旁的鐘會。
司馬師平靜的說道:“會,伱稍後出去,就將毌丘甸給放了吧。”
“可以帶着他去見一見皇帝。”
“讓兩人單獨聊一聊。”
司馬昭瞪圓了雙眼,看了看兄長,又看了看鐘會,“啊??”
鍾會點頭,“好,我稍後就去辦,那陛下那邊?”
“你自己出面就是了,若是事情緊急,不必詢問我,你自己可以定奪。”
鍾會再次點着頭,“我明白了。”
“兄長?我們真的要跟皇帝結盟嗎?!”
司馬昭此刻有些忍不住了,他開口詢問道。
司馬師最後看向了這個弟弟,“你現在就派人去封鎖洛陽,全城戒嚴,不許任何人進出。”
司馬昭大喜過望,早該如此了。
他連忙起身,“唯!!!”
“會,你現在就去釋放毌丘甸,去跟他聊聊天宮內的大事,就託付給你了。”
鍾會站起身來,朝着司馬師再次行禮,神色肅穆,然後轉身離開。
府內只剩下了司馬師和司馬昭兄弟倆。
看着顫顫巍巍的兄長,司馬昭趕忙上前,扶着他到牀榻上躺下來。
“兄長,接下來,您就先靜養,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做,諸事交給我我絕對不會讓您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