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高大吃一驚,駭異道:?
“這明擺着是在罵老人吶!”?
高良也沒搭腔,徑直走過去,耳朵貼在門縫邊。只聽裡面有個老婦人在嚶嚶啜泣,一個沉重的腳步在來來回回地走動着,似乎很是焦躁不耐煩。忽然,那腳步聲猛地停住,只聽大桌子上“啪”的一聲響,一個年輕人吼道:?
“哭、哭,就知道哭!你生我幹什麼?我都被你個老不中用的哭黴了!娶不到媳婦還想抱孫子,做夢吧你!”?
高良一聽大怒,這是在辱罵自己母親呀!他一時怒氣攻心,想都沒想就憤然一下推開那扇門。裡面的母子兩見大門突然打開,黑漆漆的外面猛地衝進來個人,一下子就驚呆住了。做兒子的反應快,他見相繼進來的是高良和張志高,立時就轉換了態度,啥事沒有的熱情招呼道:?
“喲,是兩位技術員同志呀。請坐,請坐。媽媽,快倒茶來。”?
“倒什麼茶呀,別罵老人就行了!”張志高也不管輕重,更不管人家是否服他,一張口便以領導的身份含怒責備道。?
年輕人名叫五友,他從兩個技術員進門的那一刻,就估計到他們已聽到裡面的動靜了,雖然假裝無事,但心裡也是吊吊的。畢竟,辱罵老人有悖人倫,說到桌面上是很不光彩的。故而就打着哈哈,想矇混過去。五友原以爲他們兩個會以勸導的方式,從正面教育、側面點到爲止,哪成想張志高竟然老祖宗似地,指着鼻子煽他的臉。他本來就是個混賬傢伙,哪裡吃幹部這一套,便眼睛一橫道:?
“去、去、去!外面涼快,你外面站.着去吧!”說着,伸手就將張志高和高良向門外推搡。高良又氣又急,便將五友伸到他懷裡的手臂猛地向外一推。五友冷不防地一個趔趄,立刻大怒道:?
“怎麼,幹部要打架?那就出去練!”?
“我們不想和你吵,更不願和你打.架;只是想告訴你,一個人起碼要孝順父母!”高良見張志高還在咬牙切齒地站着,便扯着他的衣服說:“我們走,和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話說?我就不信大隊、公社沒人管!”?
高良拉着張志高,在五友“哼!”的.一聲中走出大門。走了沒多遠,張志高又站着憤憤地罵道:?
“簡直不是個人!要是宋世平在就好了,看不把他揍.一頓!”?
檯鐘敲過十點,陳芸母女見高良和張志高還沒回.來,心裡便焦急起來。桃花說,他們兩個今晚都喝了不少酒,後來又被“老水嘴”拉走了,還不知會不會被他作弄。陳芸見老頭子也坐在房裡沒睡,就知道他也擔着心呢,只是嘴裡不說罷了。正要催他上牀休息,忽聽外面有人叫門,桃花燕子般就跑過去將大門打開了。?
高良進門見他們一家三口都還沒睡,心裡就發.虛、慚愧,再加上他剛纔還那麼生硬地對待桃花,臉上就更加掛不住尷尬。還是張志高快捷,忙向陳芸老人說了好多賠小心、對不起的話。話還沒完呢,就見桃花端出兩碗蓮子羹,先笑靨如花地遞給張志高,再耷拉着眼皮、滿臉泛紅地遞給高良。高良被五友一氣,哪裡還吃得下,但又不好再辜負人家的一片好心。陳芸眼尖,見高良心思重重地,便含笑問道:?
“看你們這樣,是不是被‘老水嘴’給作弄了呀?”?
“哪是他呀!遇到混賬了。”張志高氣尤未平地答道。?
“怎麼回事?”陳芸老人驚駭地問道。?
高良本不想今.晚說,見張志高已開了口,便將在五友家發生的前後經過,一五一十地說出來。陳芸老人邊聽邊罵,當聽到五友還要和他們打架,一下就氣白了臉,正作勢要出去,忽聽明欣老人在房間裡拍了一下桌子,大罵道:?
“畜生!還以爲真治不了他了!都睡吧,明天再說。”?
堂屋裡幾個人見老頭子動怒發了話,便不再言語。待高、張二人吃好蓮子羹,桃花就利索地將他們的洗漱用水端到洗臉架上,再擺好洗腳盆和換腳的鞋子,一邊放一隻小kao椅,笑吟吟地說:?
“今天喝得不少,又累的夠嗆,都快點洗了休息吧。洗腳水就倒進這個小桶裡,等我明天早晨再倒。”?
兩個小夥子見受到如此待遇,既受寵若驚,又極其尷尬,也不說聲謝謝,只是傻傻地看着桃花。恰好這一幕被房間裡的老兩口看到了,男老人眼裡不覺lou出十二萬分欣慰來,輕嘆一聲說:?
“多賢德、懂事的女子呀!也不曉得哪個小子有福氣。”?
女老人邊給他拖鞋邊暗笑着盯住他看,見他仍在沉吟着,就調笑地說:“怕是你已經看中了哪個了吧?告訴你啊,別的事我都依你,但是女兒的終身大事你必須尊重她的意見。你要是在這件事情上耍軍閥脾氣,那我就叫你餓飯!”?
男老人聽老婆子這麼一說,便看着她,呵呵呵開心地笑着說:“我哪敢得罪你們兩個女神仙呀。你們兩個誰的眼睛一紅,我還不嚇得半死嗎?”?
陳芸待男人洗好上牀,便將洗腳水倒進門邊的小木桶裡,這才拖衣鑽被窩。正要躺下,又想起剛纔老頭子說的話,忽然問道:?
“你還記得我生她的那個晚上,做的那個奇怪的夢嗎?”?
“當然記得,她的名字不就是因爲你夢到的那一大片桃花林嗎。”?
女人眨眨眼,非常幸福地回憶道:“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片多麼大的桃花林呀!香甜又清爽的空氣,mi蜂在火一樣的花叢裡嗡嗡嗡地飛舞着。我當時就站在花叢裡呢。忽然有個面目慈祥、身穿銀白色褲褂連衣的老人,不知道怎麼的就站到我面前,將一個cha着桃花枝的古色古香的花瓶放在我手裡,鄭重地說:‘好生養護。它將見證兩家六百年來的冤仇消解,芳心屬誰,誰將會使真相大白於天下。’等我驚醒時忽然就感到胎動,然後很順利地生下了這個女兒。”?
“是哦,所以我給她取了‘桃花’這個名字,別人以爲很俗,那是不知其中的緣故啊。這孩子從小就聰敏、文靜,那種大家閨秀的氣質就好像與生俱來似地。我也一直在想,夢中的那個老人對你說的冤仇和真相,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是和我們家族那個大冤家有聯繫?”?
“我都聽你說過多次了,什麼大冤家、大冤家的,到底怎麼回事呀?”女人很不放心的問道。男老人kao在牀頭,眯眼鎖眉頓時又陷入沉思,好長時間才睜開眼說:?
“唉。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睡吧,睡吧。陳穀子爛芝麻的,想了也沒什麼意思!”?
東前廂房裡的高良和張志高洗畢上牀,關燈睡覺,可好長時間都聽到對方的牀在吱吱呀呀地叫個不停。張志高輕輕喊:?
“高良”?
“幹什麼?”高良極清醒地說。?
“我就知道你也沒睡。都是這個五友給氣的,之前那麼困,現在卻一點睡意都沒有了。哎,我問你,你對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是怎麼想的呀?”?
“怎麼想?就像做夢!”高良說着呼地一下就披衣坐起來,隨手拉亮了電燈。接着說道:?
“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活在夢裡還是活在現實中。每當想起在地下洞裡的經歷,總覺得那是一個荒唐的夢。太荒唐了,比拙劣的幻想小說還荒唐,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可在這裡看到和隱隱約約聽到的一些事,神神秘秘地,又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周大順叫我們忘掉,可我沒法忘掉呀。就算我們那幾天是在做夢,也不提什麼‘魚龍巡江’,可這百口明代磚窯和《方輿紀要》、《東流縣誌》的明確記載總是事實吧?”?
張志高這時也披衣斜kao在牀頭架上,聽他如此一說,就也淡淡地笑道:“說老實話,我自從回來就沒有安心過,只是因爲周大順的那些警告,纔不敢說出來。僅就今天看到、聽到的,就夠我們暈頭了。幾百年不通婚姻了、朱家村了、朱明湖了,亂七八糟的,好像都是大明朝的影子。還說是保護什麼大人物呢!”?
“那麼個不太大的村莊,有什麼能力保護‘大人物’呀?恐怕連自己都保護不好吧!再說了,那裡距離真正的江岸陸地只有兩、三里路,倘或遇到緊急情況,連起碼的迴旋餘地都沒有。村莊民居又面朝北岸,一舉一動對方都看的一清二楚,極不利於隱蔽行蹤。這保護大人物一說,是站不住腳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他們說爲了‘保護大人物’是事實,那我估計所謂的大人物也不會住在朱家村,很可能就住在村莊背面方向的哪個山島上,而他們只是起外圍警戒作用。”?
“這麼一分析就很清晰了,說不定還和黃石磯有聯繫呢,否則兩處爲什麼幾百年不通婚姻呀!?嗨!白天都沒好好想,不然也可以問仔細點呀。”?
“白天?今天晚上還有話呢!你盡去聽‘十八摸’了”高良譏笑着提醒道。?
“切!今天晚上有什麼呀?別和我說什麼‘巡天河’啊,簡直是神經過敏嘛”?
“你到底是沒注意還是反應遲鈍吶?‘夫妻殺豬’的諧音是不是‘夫妻殺朱’?還有‘水銃滅春火’,就一定是春情之火,而不是春天二月二的磚窯大火?”?
“好吧,就算你說得對,可爲什麼非得在結婚的時候喊呀!”張志高還是不服氣地說。高良索性披着被子坐起來,指着張志高的鼻子說:?
“你傻呀!結婚是爲了什麼?傳宗接代呀!那是提醒子孫後代都別忘記這件事!”?
“…”?
“傻了吧!我說得kao譜不?所以我就對‘叫好的’語句產生了懷疑。誰都知道‘六六大順’,可他偏說是‘六個大順’,什麼意思?‘巡天河’就更有問題了,絕不是信口胡言,肯定有原因。只不過流傳日久,後人不太明白而已!”?
“你這一分析還真有點意思哦”張志高抓抓頭說:“結婚時喊吉利話,一般多是‘夫妻和美’、‘日子紅火’、‘子孫滿堂’之類的,可他偏說‘夫妻二人福氣多’。說福氣多,一般是講給老人聽的呀。再者,‘堯天舜地子孫居’也扯遠了,似乎有點文不對題。”?
“其實這些現象都是很明顯的,無非是對朱元璋燒龍脈靈氣的一種抱怨。就是‘六個大順巡天河’很不好理解。當然,也可能其他語句裡還含有更深的意義。我總有種預感,就是地下洞應該和這個村莊有聯繫。可就是理不清頭緒。”?
“高良你注意了沒有”張志高也興奮起來說:“如果站在盤龍頂上,你就會發現東西兩面各有一條龍。一條龍身是蛟龍口圩堤,龍頭就是盤龍頂;另一條龍身是廣惠圩大堤,龍頭是大黃石嘴。當然,兩段圩堤的歷史並不長,也不能作爲猜測的依據,可我總覺得有點蹊蹺。像蛟龍口圩堤這麼大的工程,裡面保護的卻只有不到一百畝田地,多不划算呀!這非常不正常嘛。如果沒有其他原因,誰這麼幹呀?”?
張志高越說越激動,越激動就感到越迷惑。高良的困惑並不比張志高少,他雙眼望着天花板,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上面的世界有龍脈,有魚龍巡江,地下洞裡有夔龍、獨角龍;上面有蛟龍口地名,而我們就真的從那裡掉到地下洞裡了。他們說考文舉者必死,歷史上這裡還真的沒有文舉人。我一開始還以爲文風不行,可仔細一想又不符合事實,不說‘養兒不念書,猶如看壯豬’的俗語,僅就那些春聯就可以知道這裡的文化底蘊了。還有江底大古樹、明代磚窯、大年初二的奇怪早餐等等。更令人奇怪的是,五顯廟裡的那座禁地碑!”?
“禁地碑估計不簡單,抽時間我們去看看”張志高說。他頓了頓——張了張嘴又忍住——沉默——最後還是忍不住神秘地說:“你聽說過這兒有兩處地下藏寶嗎?”?
“地下藏寶?是什麼呀?說給我聽聽!”高良急切地問道。?
“我是聽幾個放牛孩子說的。據他們說,這周圍的人都知道。一處是幾百年前的藏寶洞,另一處是民國初期一夥江匪的藏寶。我問到的人都說這事絕對真實,但就是找不到具體地點。又說,那個幾百年前的寶藏不是金銀珠寶,而是什麼‘法寶’。江匪的藏寶是兩口大棺材裝的,就埋在附近的哪座山上。”?
張志高一口氣說完,長長地吁了一聲,就像呼出積壓已久的重負。高良有點懷疑地問他:“他們是怎麼知道有江匪的寶藏呢?既然知道肯定存在,那也應該知道具體方位呀?”?
“說是那股江匪被軍隊剿滅了。當地村民在收埋江匪屍體時,有個還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江匪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地說:‘山上…兩棺材…寶貝’,就斷氣了。”?
“這話我還真信”高良聽張志高這麼一解釋,便轉口說:“江匪比一般的土匪更有錢,他們把搶來的金銀珠寶藏在kao江的山上,是很合乎情理的……。嗨!他媽的這地方怪事太多了!”說着就甩開被子坐起來,邊穿衣服邊說:“睡什麼睡!到外面晃晃去,清醒清醒,腦子都成漿糊了。”?
外面真冷啊。風雖然不大,但野地裡的清霜卻將寒氣直逼入人的骨髓。一彎上玄月倔強地掛在幽深的天空中,似乎在表白着前不久的那份輝煌。冷凌地月光下,村子顯得安靜極了,甦醒了的春天就在這安靜中孕育着無限生機。因了這夜晚的安靜,白天看到的靜靜流淌的江水,這會兒才發出無限歡快地“嘩嘩”聲。?
北面是俯身昂首的老虎背山,再向西就是直刺幽空的盤龍頂。盤龍頂西南腳的江面上,就是那挺立江心獨攔奔流、現在名叫金雞石的古黃石磯!偏南的月光泄在波紋上,江面此起彼伏地閃爍着銀芒;銀芒中有一條連接月亮的躍動的光帶,從對岸望江縣的江面上一直到他們的腳底,再延伸到房屋後面的老虎背山,彷彿是暗示着兩個年輕人,可以沿着這條光帶步入廣寒之宮!?
兩個人迎着仲春深夜凌厲的寒風,對着江面沉思着,誰也不說話。突然,隨着江面上光帶的閃動,兩人渾身一震,思維頓失猶如靈魂拖殼。恍惚中,月亮變得又亮又圓,空中飛舞着五彩光霞。身體不再有重量,感覺正在飄向空中,意識中彷彿有人在召喚着:“來吧!”?
“外面冷啊,別感冒了。”桃花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大門口,柔聲地提醒說。?
兩人被桃花的話音一驚,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猛地打了個寒戰,意識便即刻清醒過來。他們驚駭地對望了一眼,再看一眼門前站着的桃花,便逃難似的裹挾着衝進大門,反手一推,“嘩啦”就把門閂cha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