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親歸途要麻煩得多,當然也特別鬧熱。一路上凡途經村莊或偶遇路人,必被作熱、賀喜者阻攔。尤其是孩子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向迎親隊伍撒一把灰,再兩手一攔,便要糖、要煙;倘若給得少了,或是口氣不妥當,則稀泥、竈灰等一起向新娘子、媒人等身上、臉上招呼。鄉間風俗,此時只要不傷及人身、不過份損害尊嚴人格,在道德底線之內一切都屬正常之列。如果途經村莊時沒人“作熱”,那對於新人來說又是很沒面子的。就像誰家有個三歲大的孩子,做父母的當然希望有人圍着孩子調笑、嬉戲;如果該家人緣不好,還有人去調戲他家的小孩子玩麼?
進了黃石磯本村就更別提了,從村口到新郎家門口,沾油的竈灰、帶泥的細沙、帶沙的稀泥,燕子般鋪天蓋地直往新娘子和媒人及高、張二人身上飛。幾個中年女人呼啦一下架住“老水嘴”,細沙灌衣領、黑油灰抹臉,嬉笑怒罵,怎麼開心怎麼來。“老水嘴”殺豬似地嚎叫着,雙手護頭、弓腰縮頸的發聲喊:“母老虎出窩了,跑吧!”
隨着一陣轟天鞭炮,新娘子一步跨過大門口旺火盆,便被兩邊的伴娘、護駕簇擁着,從搶“喜子(塗紅殼的煮雞蛋)”、喜果子的人堆裡擠進新房。現在是新社會,不作興拜堂了。據說有的地方將拜堂內容改爲,一拜**、二拜**、夫妻對拜。內容是應時了,可是熱鬧勁卻減色了不少。
所謂是新娘子進房,客人入堂。高良和張志高收拾好頭臉、衣服,便陪着孃家送親的喝茶、嗑瓜子。擺桌凳、催客的進進出出、吆吆喝喝,只聽有人高喊一聲:
“管事的,已經催完第二遍了!”
“時間差不多了,馬上催第三遍。迎客的注意了啊!”
三請四催,這是風俗。多次催請,以示客人尊貴,不會輕易赴宴,只有在主人誠懇地多次請催之下,才姍姍而來。第三遍催客一定得新娘子進門,不過需要四催的極少。三催即到,這也是禮節。
新郎家的酒席不少,僅自家.堂屋裡就擺了六桌,其餘則擺在四周鄰居家裡。新房裡擺一桌,除新娘及孃家的女人、孩子,還有伴娘、女陪客。因電壓偏低,堂屋裡光線不足,平安拎來兩盞大汽燈,分別掛在前後圈樑上。這下氣氛就出來了。正面中堂是**像,主席像下面貼着一張大大的紅囍字;紅囍字下方的條臺上,兩根大紅喜燭騰焰高燒。電燈、汽燈、大紅喜燭,將各房門、立柱上的對聯和滿目的大紅囍字,映照成滿堂華彩、滿屋喜氣。
俗話說“新娘進了房,媒人甩過牆”,.那是因爲婚禮宴席上的主角,俗定是孃家送親的“舅老爺”和新郎的舅父等長輩。可是今晚卻有點喧賓奪主。老水嘴本就是個熱鬧坯子,且又嘴不饒人,招強引盜,自然就惹火燒身了。他見衆人不斷夾菜,便假裝生氣地喊道:
“吃菜的注意了啊!”
“怎麼着?”衆人問。
“你一我一,不爲好(去聲)吃;我一你二,好吃不過呀!”
“多喝酒行不?”有人故意笑問。
“你一口我一口,人情隊裡隨意.走;我一口你一盅,兩軍陣前你做先鋒啊!”
滿屋子人鬨堂大笑。吃酒的陪過“舅老爺”、舅父,見高、.張二人堅守防線,便都將矛頭對準了“老水嘴”,說是要請他做開路先鋒。吵吵嚷嚷、杯盤叮噹,先以禮節圍攻,後以猜拳瞎蒙,一個個擺出“不怕你不倒,就怕你發瘋”的架勢。可這老水嘴憑着一張嘴、一身痞氣,還硬是給招架抵擋過去,一直到散席,除了兩腳打飄,楞是沒有醉倒。
農村鬧洞房與城市大不一樣。酒罷席散,新郎家門.里門外便擠滿了男男女女、大人孩子。農村的姑娘害羞,也是封建禮教使然,鬧洞房時新娘子是不走出新房的。儀式也沒有規定的正式主持,全憑作熱的現場發揮。一般情況下,除了新郎好友約好的惡作劇,滿場的中心人物就是“叫好的”人了。待新郎的一些好友玩伴鬧開了場子後,就聽有人高喊:
“鬆幹呢?該鬆幹上了!”
這叫鬆乾的是附近出了名“叫好的”人,四十多歲.年紀,中等個頭,癟嘴小眼睛,只要嘴一癟、眼一眨,還未說話就會讓人發笑。他能說會道,說起順口溜來那是出口成章;尤其是山歌也會的多、唱得好,故而只要有他在場,必會笑聲不斷、熱鬧轟天。只是他比較注意場合。他見有人在叫了,便慢騰騰地從角落裡站起來,抻抻身上披着的棉襖,邊向場子中間走,邊高聲大喊:
“今天的喜酒——好——不好啊!?”
“好!”
“那我就借酒——唱——一宵啊!”
“好!”
“良辰——(那個)美景——勝——**哇!”
“好!”滿屋子人齊聲應好道。
“勝——**——!”
“好!”
“新娘——(那個)房裡——好——熱鬧哇!”
“好!”
“好熱鬧——!”
“好!”
“粉面桃花——旺——夫色呀!”
“好!”
……
“六個大順——巡——天河呀,”
“好!”
“夫妻二人——福氣多——!”
“好!”
“堯天舜地——子孫居——啊,”
“好!”
……
高良碰碰張志.高,非常不解地悄聲問:“叫好就叫好了,怎麼把巡天河也扯進來了呢?‘六六大順巡天河,夫妻二人福氣多’,這都和結婚沾不着邊呀。”
“嗨,農村人不就胡咧咧嘛,撿到什麼算什麼,又不是文人作詩。”張志高眼睛望着鬆幹,齜牙咧嘴地根本沒把高良的話當回事。高良見他無動於衷的樣子,立即激動道:
“不對!這些‘叫好的’詞句絕對是文化人寫出來的,就憑他一個普通農民,是說不出‘巡天河’、‘堯天舜地’這些詞語的。也正是因爲不合婚禮內容,所以才更加令人生疑。”
“你煩不煩吶?我們是來參加婚禮的耶!”張志高顯然有點煩了。高良正要接着敘說,忽然後衣角被誰拉了一下。回身一看,只見桃花正在向他撇嘴眨眼睛,同時又指指張志高,意思是要他兩隨她出去。高良估計她有急事要找自己和張志高,遂向張志高耳語了聲,二人一起便疑惑地尾隨桃花鑽出人羣。待拐過屋角到了無人處,桃花才轉身靦腆地說:
“你們別在這兒站着了。”
“爲什麼?”張志高莫名其妙地問道。
“叫好快結束了,你們在這裡他們就熱鬧不起來。”
高良心裡一驚,可仔細一想,他和張志高都沒做錯什麼呀?這倒奇怪了,怎麼就影響別人鬧熱了呢?黑地裡他看不清桃花的面部表情,心中又急,便生硬地催促道:
“有話就說白了好不?別讓我們像傻子似地!”
桃花明顯地渾身顫了一下,頓了頓才吞吞吐吐地說:“等會兒…他們就要老鬆幹…唱‘十八摸了’。你們杵在那裡,他怎麼好唱啊。”
“這就怪了!十八摸、十九摸,他唱他的我聽我的…!”高良憤憤地說道。話未說完,張志高便將他拉到一邊,附耳悄聲說:
“你知道‘十八摸’唱的什麼內容麼?”
“什麼內容?總不會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吧!”
“傻蛋!是男女之間的事,就是新郎摸…嗨!”
這下高良明白了,尷尬地“哦——”了一聲,只覺臉上一陣發燒,正要向桃花賠禮呢,卻聽她已先行告辭回家了。高良心中老大的不自在,知道自己辜負了桃花的一片好意,甚至傷害了她脆嫩的姑娘心。他拍了下腦袋,隨腳一踢,憤憤地自責道:
“真是個傻蛋加混…”
“哪個不長眼的,砸我幹嘛?”高良的話語未了,就聽新房窗戶根邊有人責問起來。高良聽出是皮猴子的聲音,便疑惑地喊:
“皮猴子你幹什麼?黑燈瞎火地躲在人家窗戶底下,想做小偷嗎?”
“噓——。別嚷嚷”皮猴子見高良和張志高都來到自己跟前,很興奮,卻又裝出很不高興地說:“你們還懂不懂規矩呀!我們準備鬧新房呢,你砸我幹麼?”
高良突然笑起來,終於明白他剛纔的一踢腳,將地上的石子踢到皮猴子身上了。見皮猴子身邊還有幾個半大男孩子,又好奇地問:
“人家鬧新房在屋裡,你們躲在窗根下鬧什麼?”
“沒見過事的呆鳥!”皮猴子小老人似地責怪着高良道:“等會新房門一關,就看我們的了!”說着,便拿出手上的兩根小竹筒給高良看。只見竹筒六、七寸長,嬰兒手杆般粗細,只有一頭留節。一根像打氣筒,前面的竹節處有個小眼,裡面灌滿了清水,用小竹棍包裹棉絮做成打氣杆;另一根裡面裝滿細沙和兩、三毫米長的豬鬃,筒口用破布塞住。兩種物件都有個很有意思的名字,那像打氣筒的名叫“水銃滅春火”,另一個名叫“夫妻殺豬”。張志高聽了,也不覺笑起來,心想,“水銃滅春火”倒很好理解,名字也俗中帶雅;就是另一個裝沙和豬鬃的名字就不好理解了,便笑問道:
“怎麼叫夫妻殺豬呢?再說了,人家新婚,這名字也不吉利呀。”
“還說你們都有學問呢,唉!裡面有沙、有豬鬃,不就是‘沙豬’嘛!等會把窗戶紙捅個洞,手伸進去將它們撒到新牀上,他們夫妻睡下去還不沾一身呀?這不就是‘夫妻殺豬’了!嗬嗬嗬。吉利不吉利的我不曉得,反正傳下來就這樣。”
呵呵,原來是這麼個“夫妻殺豬”。虧他們想得出來,碎豬鬃和細沙撒到被子裡,人家還能睡嘛!據他的夥伴說,那個“水銃滅春火”是在新人換了乾淨被子後,再從窗戶洞裡直接噴到牀上的。呀呀,什麼風俗哦,簡直不讓新人安生了。哈哈哈。皮猴子見高良和張志高驚詫的樣子,就更洋洋得意地說:
“真是少見多怪哦!這算什麼?我們還有個八、九歲的躲在他們牀底下呢!”
“老天,這不是要人命嗎!新婚夫妻洞房花燭夜,牀底下縮着個小男孩。要是他動起來,還不把一對新人給嚇壞咯!”張志高幸災樂禍地大笑道。
“又不是在裡面過夜,怕什麼!等他兩開口說了話,不就出來了嘛。”
高良不想再和這班孩子摻和,正準備離開時,就見媒人“老水嘴”一搖三晃地從門口出來。他們不好迴避,便上前和他打招呼。“老水嘴”見他們兩個在這裡,立即嚷嚷道:
“走…走吧。…前面沙灘…上放電影,一起去…看!”
高良倒忘記了,上午走之前就聽說,公社裡聽說兩處結親,值得慶賀,便將區裡的電影員請到這裡,晚上放一場電影。想想回去也沒事,又耐不過“老水嘴”的糾纏,張志高首先就表示了贊成。
高良和張志高一路護持着“老水嘴”,轉了幾個彎就到了江崁下的沙灘上。今晚的電影是《劉三姐》,已經放到對歌一場了。也幸虧沙灘大,否則一千多人擠在一起,那就不是看電影了。場上的秩序很好,雖然黑壓壓地一大片人,但都按排依序地坐在自己板凳上,只有後來的少數人在後面站着。但即使如此,噪聲和視線仍然很好。
看了不到五分鐘,“老水嘴”邊咕噥着說要小便,邊歪歪扭扭地向後走,還沒幾步,就聽“嘩啦”一聲響,整個人便摔倒在小水坑裡。高良和張志高過去正要拉他,卻見他一邊擺手一邊說:
“別、別過來,有水呢。”
估計他是被冷水驚了一下,酒醒了,說話也清楚得多。高良聽說地下有水,就真的停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再彎腰細看,一步步捱過去。這時“老水嘴”已經爬起來,一邊叫高良他們站着別動,一邊從懷裡掏出香菸,點着一根,便大聲喊道:
“胖子,過來抽支菸吧!”
隨着喊聲,只見一個瘦高個男人邊走過來,邊嗤嗤地笑說道:
“媽的,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老水嘴’請人抽菸!”高良正要提醒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噗通”一聲,瘦高個一下也滑倒水坑裡。他正要開口罵人呢,只聽“老水嘴”噓了一聲,憋住笑悄悄地說:
“別喊!這包煙都給你還不行嗎?蹲着別動,再喊人來作伴呀。”
“你個老折壽的!自己倒黴了還要拉墊背的。要喊你喊,煙你自己留着燒窯吧!”話雖這麼說,可瘦高個爬起來後還真沒喊,竟也索性蹲在冷水裡,嘴裡叼着一支菸在等下一個倒黴的。
四周一片漆黑,要不是前面的投影機的光亮,說是伸手不見五指一點不爲過。前面的人都在專注於電影情節,哪裡還有人注意到後面發生的事?不長時間,隨着喊人抽菸聲和“噗通”滑倒聲,水坑裡便已蹲擠了四、五個人。一直到最後一個發覺其中有詐,衆人才哄的一陣大笑,互相調笑着收場。
不過,“老水嘴”答應明天請落水的人喝酒,這些人再罷了休。
高良和張志高將冷的發抖的“老水嘴”送回家,他老婆就叫起來:
“我就曉得你要喝多嘛。看看看看,丟人現眼了吧!”
張志高見他老婆洶洶的,怕她再責備“老水嘴”,趕忙解釋說:“他不是喝多了酒,而是不小心滑到水坑裡了”。爲了活躍點氣氛,他還將老水嘴如何哄騙人的事也告訴了他老婆。哪知他老婆不聽還好,一聽說他又捉弄人,便又大聲埋怨起來:
“都快五十的人了,還這麼不正經!哪天要是把人得罪光了,你就也做朱和尚去!你們不曉得呀,他盡做些沒屁眼的事。前幾天吧,他在路上遇到個外地石匠,就因爲人家用錘子敲了下牛腿,他就指着路邊人家門口的石磨說:‘我家裡的石磨太大了,你給改小些。要多少工錢,等我回來給你。’你們想想,那個石匠將人家的石磨鑿小了,主人回來還能放了他?石匠只好賠禮、賠錢了事。”
高、張二人肚子裡已經笑岔了氣,見女主人氣鼓鼓的,只好狠勁忍着不出聲。見“老水嘴”還在穿着溼衣服垂頭站着,便好言將他老婆勸消停,這才告辭出來。出大門走了沒多遠,兩個人終於忍不住,便索性哈哈哈放聲大笑起來。
電影是不想再看了,何況還是老片子。今天雖沒做力氣活,但畢竟忙了一整天,又喝了不少酒,這時候疲乏和酒勁一起作起怪來,人便感到昏昏欲睡。張志高說,那就回去睡覺吧。兩人正晃晃蕩蕩地向回走着,忽然一個叫罵聲自身邊的門縫裡傳出來:
“老不中用的,還活着做麼事!”
【……第三十五節??“老水嘴”迎親 文字更新最快……】@!!(下載本書請進入或者搜索“書名+哈十八”)您可以在百度裡搜索“遺恨六百年 哈十八”查找本書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