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紅日剛剛歸隱。晚霞斜照,西天如血;一羣鷗鷺驚起,“撲哧哧”從蘆葦蕩中四散飛去。北望皇宮,沖天火光中喊殺嘶哭聲隱約可聞。昔日人間天堂,今日現世煉獄,細想起來直令人萬分唏噓。
高良此時深感與朱允炆一同逃出是非之地的幸運,若非他那救命的一招手,此刻說不定已成刀下冤鬼了;即使命尚保全,又如何能逃出那重兵包圍、孤立無援的皇宮啊!
高良收回目光,隨朱允炆進了道觀,尚未坐定,就見剃了光頭的楊應能和葉希賢與另外十多個人也趕到這裡。楊、葉二人進門“噗通”一聲,便跪拜在建文帝面前,梗嚥着說:
“陛下,臣等見駕。”
建文皇帝朱允炆見之黯然神傷,起身扶起二人道:
“都快起吧。我現已爲僧,從此後應以師徒相稱,不可再行君臣之禮了。”
衆人聽建文帝黯然之言,一時間又是滿屋涕泣之聲。高良目不忍睹,轉身又走出道觀,獨自在大門口附近的草皮地上坐下。由於天氣太熱。太監服又頗厚重,汗水和着浮塵已將袍服上部粘貼到大傷口上。
他小心翼翼地抻開長袍,再拎着扇扇風,感覺還是不行,索性將長袍拖下來。看着衣服上的隱隱血跡,他不覺心中一陣遺憾酸楚。真想不到,完全一樣的長相、聲音,其性格、品性怎會有如此的天壤之別呢?!
一個是溫柔體貼、欲語還休又楚楚動人,另一個則是暴戾兇殘、粗鄙無知的令人作嘔。兩相比較,相去何其乃爾?相去何其乃爾!
孜孜以求的奇蹟是被自己遇着了,可又如何才能回去呢?當真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想想自己現在已身處數百年前的大明朝,科學知識雖然遠遠高於身邊所有人,但卻並不瞭解現時的人文與社會環境,更不知道有什麼方法才能使自己回到公元一九六八年的農曆四月十五日!
這個朱允炆已不再是大明朝的建文皇帝了,根據紙條上的指示,他將要隱居深山做和尚,其他跟隨的人也將流浪江湖山野。自己怎麼辦呢?難道也和他們一道,躲到一個深山古廟裡,以青燈古佛爲伴度過餘生?這太殘酷了!
此刻,他真想奮力大喊一聲:“老天爺,你爲什麼要將我弄到這數百年前來,做個毫無生氣的傻和尚!”
再想想朱允炆也真是迂腐之極,怎能僅憑一張不知真假的破紙條,就當真遠離塵世當和尚呢?想到那張紙條,他又禁不住默唸起上面那幾行“絕密”小字來。好在他的記憶力超強,稍加回憶還能背得出。就撿了根樹枝,根據記憶寫出來:
“至鄱陽出湖口順東流而下應名則止居而無顯可安也”
另一段是:“一火還一火一僧續一僧無顯六百年忠良再正名”
高良連看了兩遍,徑自搖搖頭:這亂七八糟的,什麼意思啊?古人真是可憐,寫出來的文字不僅是繁體,而且還沒有標點符號,叫人怎麼理解呀!
沒辦法,高良只好由繁化簡,並按照自己的理解給這兩段文字標點斷句,這就變成了:
“至鄱陽,出湖口,順東流而下,應名則止;居而無顯,可安也。”
另一段是:“一火還一火,一僧續一僧;無顯六百年,忠良再正名。”
粗看之下,意思似乎並不難懂。“鄱陽”應該指江西的鄱陽湖吧。就是說,出了京城後到江西的鄱陽湖,再出鄱陽湖口,或者是從湖口縣那裡出來,順着長江東流而下。
可“應名則止”是什麼意思呢?應誰的名?人名、地名、事件名。還是別的什麼名?這幾個字高良無法參透確認。
“居而無顯,可安也”,按字面以及朱允炆目前的處境分析,估計是叫他隱居在那個“應名”的地方,不要顯山lou水、拋頭lou面,那就可以安穩保全了。
後一段的二十個字,看似直白,實則難懂,可能屬於讖語一類的話。高良橫看豎想、豎看橫想,絞盡腦汁費了好半天勁,也沒弄清所以然,便只好作罷。
現在看朱允炆這架勢,是一定要按紙條上的指示去做的,否則他也不會囑咐高良要絕對保守秘密。我的媽,還要走到江西鄱陽湖,不說朱棣追殺,僅就這麼遠的路程,累也得把人累死!
驀地,高良想到要出湖口順流而下,便又立即興奮起來。嘿!出了湖口再往下,那不就到東至縣了嗎?管他什麼年代呢,起碼可以看看六百年前的東至縣是什麼樣子!
哦,對了,東至縣沿江地區在數百年前屬於“東流縣”呢。嗬嗬嗬,經過那時候的縣治東流鎮,再順流而下到黃石磯,看看那一百口磚窯,再好好欣賞一下“黃石雄風”及其壯麗山水。至於最終在什麼地方住下來,只有到時再說了。
想着。他忽然又打個冷顫:我的媽,“順流而下,應名則止”,不會是順長江再回到南京吧?如果那樣的話,豈不是多此一舉嗎?
正要開罵,忽又覺得不對。如果按紙條所示,朱允炆最終落腳的地方應該在鄱陽湖口下游的江邊某處。如果再進一步解讀,或者“順東流而下”還很可能是順着“東流”鎮這個地方而下。也就是說,落腳點在“東流”鎮以下的某個地方!
如果真是這樣,那寫紙條的朱元璋或是劉伯溫,爲什麼要他們從江西鄱陽湖繞個大彎子呢?
高良苦苦地思索着這個問題,驀地靈光一閃,興奮得幾乎跳起來:
聲東擊西,給朱棣和世人擺個大**陣!
毫無疑問,朱元璋在死前與劉伯溫晤談以後,就知道燕王朱棣要奪他侄兒朱允炆的江山,因此事先預作安排。他(或是劉伯溫)指示朱允炆先到江西,是擺出一個向西南出走的假象,然後中途來個回馬槍,隱身匿跡在長江東流鎮以下的某個地方,“無顯”安身。
不過,根據目前的實際情況看,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就應該滿足兩個條件。即;一是人不能多;二是沿西南方向要有迷惑人的真實事件,最好是分派人到西、南兩個方向鬧出點真實動靜。
一旦猜透,心裡就亮堂多了。高良站起來拍拍腦袋,自言自語地說:
“和這些人已經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了,他們安全我就安全,他們危險我也逃不了命。看看他們是怎麼商量的吧,如果有必要還得幫幫這個倒黴的朱允炆,千萬別讓他做出糊塗決定。”
當高良再進觀門時,朱允炆和那些人還在爲怎麼走而不停地互相爭論着。有人說應該到福建,有人說最好到雲南、廣西或者四川,更有人說要到蘇州或江蘇其他什麼地方的。亂糟糟莫衷一是。這時內中葉希賢說:
“空爭無益,應該到哪裡還得請師父決定。只是大家跟隨師父出走,原本都是一片誠心,但這麼多人在一起畢竟不便。倒不如選四、五個既有膂力又無家室牽累的,隨師父左右護衛,其餘的分開,以便遙爲應援,可好麼?”
高良見朱允炆正要說話,趕緊咳嗽了一聲,給他使了個顏色,就轉身又朝門外走去。朱允炆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若在平日少不了一頓訓斥,可如今不得已,他不得不傾聽每個人的想法和建議。尤其是高良,他知道太祖皇帝遺留的密語,說不定就有高招呢。
朱允炆見高良的意思是叫他出去單獨說話,想起紙條上的幾行字,只得抱着僥倖跟出來。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大門近三十米遠,高良看看後面沒有他人跟隨,才立足停住說:
“陛…哦——,師父想好了怎麼走嗎?”
朱允炆聽高良跟他說話的口氣,心中老大的不好受;皇帝當慣了,一時哪裡轉得過彎來,便既生氣又無奈地反問道:
“你的意思如何呢?”
高良看出他的不高興,但只在心底裡笑笑,就將他剛纔想到的全盤告訴了朱允炆,並說:
“我老家就在那一帶江邊,可以說對那裡比你們要熟悉得多。出鄱陽湖處就叫‘湖口’,湖口下游即爲東流縣,其縣治所在地就叫‘東流’。
東流縣治下游幾十裡有處所在,當年太祖高皇帝曾攜同劉伯溫軍師等,在那裡住過一夜,其中更有許多故事。我如今並不說出何事,師傅以後到了那裡自然知曉明白。
不過師傅你看,這麼多人走在一起,難保不lou行蹤啊!剛纔葉希賢說得極是,我們二十多人應該分開行走。依我看。不如先到江蘇或浙江,再拐到江西北部某地;再從江西北部某地分成三路,一路到福建,一路到雲南至四川,師父你親領一路按密語指示行走。
到福建及雲南、四川的兩路人,應有人裝扮成你,也不必太過隱秘,最好是偶爾lou出點行跡風聲,其目的是掩護你這一路。
師父你這一路必須絕對隱秘,必要時還要夜行曉宿或lou宿野外。我們就給燕賊和世人擺個**陣,叫他們永遠都想不到,你會隱居在東流下游的長江邊上!我這麼想,你說可行麼?”
朱允炆聽了高良的一番分析,尤其是最後的具體安排,禁不住喜上眉梢,朝天一拜道:
“蒼天佑我,神靈助我也!”又轉向高良說:
“你年紀不大,見識不淺;有你在,我命可保也!你就與朕……與貧僧一道吧,就按你的意思走。”
“師父準備帶哪幾人一道呢?”高良不放心地問。
“監察御史葉希賢與吳王教授楊應能二人已經剃度,肯定隨我了;編修程濟可扮作道人隨我;按察使王艮、中書舍人宋和、鎮撫牛景先三人也可隨我,但不必隨我左右,可裝扮後遙隨着就是了。其他人待到贛北後再分成兩路,每路由一人裝扮貧僧,分別去福建及雲南、四川。你看行麼?”
“感謝師傅信任。不過分三路的事,一定要等到三路人分手之前,再分別秘密安排,要使每路之間互相不明對方行蹤,如此這般纔可保險。”高良再次囑咐道。
二人進門時,裡面的人還在喋喋不休地爭論着。衆人見朱允炆臉上已沒有了剛纔的抑鬱之色,都深感奇怪;轉而一想,便估計到是這個年輕太監給出了什麼好計謀了。
衆人奇怪,正要開口詢問,朱允炆卻先行開口說道:
“方纔應賢說得極是,我等此行終是逃難,萬不可多人同行,最好五、七人一班,各自分開遙爲呼應、援助,待妥當時再合攏。”
衆人見朱允炆如此決定,個個稱是,都說“如此極好!”。最後約定由楊應能、葉希賢、程濟、高良四人緊隨朱允炆。楊應能、葉希賢稱作比丘僧,程濟、高良稱作道人,王艮、宋和、牛景先、郭節、趙天泰、王之臣等六人都隱姓埋名,暗地護衛,並負責隱巡道路、運送衣服和食物。其餘十幾人則分散行走,以便於探聽消息。
計議已定,王升便將晚飯端上來,口稱食物粗鄙,請師傅、師兄弟們將就的話。衆人早已餓極了,哪裡還論得粗細,一個個端起碗來只往嘴裡狠塞。
飯畢又閒話了一會,便各自找地方安歇。好在是大熱天,又是人困馬乏、驚魂方定之際,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睡得着。由於房小人多,高良又年輕些,就只好一個人到廚房的柴火堆旁躺下。
此時正值酷暑,又且四面臨水,蚊蟲之多可想而知,雖然睏乏,但被咬得又痛又癢,哪裡睡得安穩。高良左邊抓一下,右邊撓一下,打得噼啪作響,一時苦惱不堪。
高良明白,今後的幾個月或半年時間,他只能是這個待遇了。都說禍福相隨,他因進入時空隧道而受此磨難,但願因這個磨難再得到福氣纔好。
正想着,忽聽王升對他的小徒弟說:“我這一走,也不知何日纔可回來。你二人守觀須萬事小心謹慎,切不可似平日那般玩耍胡鬧。明日可由一人搭船,到蕪湖去一趟,把那件事情辦了。”
高良聽得真切,心想,搭船走既快又安全,我爲什麼不搭船到安慶,再逆流而上等着朱允炆呢?他們害怕新皇帝,我怕什麼?
對,走他孃的!
又一想,我還不能明着打招呼走,否則朱允炆不會同意的。要走就不辭而別、悄悄開溜,最好還給他玩個神秘。
見衆人都已鼾聲連連,高良便起身從地上摸了一把細土,讓它從指縫細細漏到鍋臺上,估摸着形成“再見”兩個字。再踮腳悄悄摸到堂間,根據白天記憶將王升的道袍偷出一件披在身上,便悄悄從偏門溜出。
下得山來,沿着來路很快找到那條小船。他剛纔聽那些人說,這條水道是直通秦淮河的。而秦淮河又直通長江,到了長江自然就有辦法了。
夜雖然已深,所幸月光映水,小船行走在小河中還不至於迷路或碰撞河岸。隨着漿聲嘩嘩,高良此刻已與皇宮漸行漸遠,喊殺聲便漸漸淡下去。沒多少工夫,小船劃到一孔大洞附近。
就着月光和大孔洞附近的零星燈火,只見岸邊有幾個人影正在那裡晃盪。正待要問,卻聽岸上有人喊道:
“水西門關閘了,明日再過!”
高良這才知道,他此刻已到南京水西門了。忽然想起白天那個女魔曾說過,她家就住在水西門。想必她們已經搬走,既然水閘開啓還要等到明日早晨,自己爲什麼不乘機再到那裡看看呢?
待停船上岸纔想起,自己並不知道女魔家的具體地點;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深夜裡,要想找到一間小巷道里的房子就很難了。
高良正在惆悵閒逛時,擡頭忽見前方不遠處有座非常眼熟的木門樓。心中一陣大喜,嘿!這不就是白天從窗戶裡看到的那個木門樓嘛!他還記得木門樓外有條河,原來就是秦淮河呀!
高良按照白天記憶中相對的方位,緊趕幾步很快來到小矮屋窗下,仔細看看窗臺摸樣就肯定這是女魔的家。他向右拐了個彎來到竹籬笆門前,貼近敞開的大門仔細聽聽,確認裡面沒有任何動靜後,才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摸進去。
高良心裡既害怕又興奮,畢竟這裡曾是自己的天堂與地獄的交匯點呀!院內北面的房間被燒了,只剩下牆壁和幾根木頭架子;南面他曾經落腳的雜物間幸好沒受到損害。
高良輕手輕腳地走到雜物間門口,隨手一推,門就開了。此刻,他自己也不明白回到這裡幹什麼,好像是爲了重遊故地,又似乎是要找回什麼東西。本能驅使他又走進這個門。
他站在雜物中間,就着月光掃視了一眼四周,又找到自己曾經坐過的那塊木板。他呆坐了會兒,又索性將木板抽掉直接坐到地上,就像白天剛來時一樣,閉着眼睛、盤着腿,保持一種稍向後仰的姿勢,再靜心調勻呼吸,神情淡定地想象着當時在老虎背的情景。
漸漸地,他又進入到一種超然忘我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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