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不是菁嬪,臣妾是安小婉。
這句話,讓永安帝的福氣微微一怔。
紫宸殿內如晝的燭光下,永安帝一瞬也不瞬的看菁嬪美麗的容顏,良久,他擺手,虛弱的笑道,“你不是她。”
菁嬪將藥碗放在一旁邊的小几上,看着臉色蒼白的永安帝,認真的道,“逸郎,我是安小婉,我是你的婉兒。”
永安帝止住笑容,他再次轉頭過盯着菁嬪,眼中露出一絲迷茫。
“你不是她,朕的小婉是個柔弱的女子。”永安帝對菁嬪連連搖頭,道,“朕至今還記得第一次和小婉相遇,是在御花園的蘭亭終選上……”
“我的耳環掉落在白玉石甬路上,”菁嬪看着永安帝淺笑,無限美好的回憶道,“葡萄形狀的,那上面的碎玉……”
看着菁嬪挽得整齊的芙蓉髻,永安帝道,“小婉說,那是她母親去世前留給她的玉鐲。鐲子碎了,她捨不得扔,就打磨了那樣的一副耳環,和葡萄似的。”永安帝回過頭看明黃色的帳頂,眼中全留戀,“朕記得她站在白色的玉石甬路上,穿着檀色的衣裳。在那些奼紫嫣紅之間,只有她的衣服顏色最深沉。只一眼,朕便將她看到心中去了……”
菁嬪伸手拉住永安帝的左手,雙眸微微溫潤,她對着永安帝喃喃細語道,“逸郎,我就是安小婉……”
永安帝輕輕拍了拍菁嬪的手,輕笑出聲,“菁嬪,你知道朕多希望你是她嗎?這幾年來每次看到你,朕就以爲是看到了她。可你不是,你知道,朕心中也知道。”
“我是!”菁嬪的眼淚落下來,她握緊永安帝的手,“我是安小婉,我是。蘭亭終選,我以爲你已經走了,可你卻回過頭,你站在夕陽下,你指着我說,就,就婉寶林吧……”菁嬪輕笑出聲,彷彿看到了以前,“然後,你對我寵愛有加,你小心翼翼的呵護着我,你爲我親手打磨了二十八顆碎玉,做成了一隻葡萄形狀的步搖……”
“朕酒醉時與你說過的話,你竟是都記得。”永安帝用手輕撫菁嬪的左臉,笑道,“朕不知道你爲何要冒充她,可朕不怪你。這幾年來讓你當她的替身,也是委屈你了……”
菁嬪牢牢握住永安帝無力的大手,連連搖頭,低泣道,“逸郎,我是安小婉,你要怎麼才能相信我是安小婉?”
菁嬪悲泣,此時此刻,她無法證明她是她自己。
永安帝伸手擦了菁嬪臉上的淚,輕笑道,“好了,別哭了,朕就當你是小婉。婉兒,你到朕的懷裡來靠一靠……”
菁嬪擦掉眼淚,起身上了牀榻,側身躺在了永安帝的臂彎中,聽永安帝不再強壯的心跳聲。
永安帝輕撫着菁嬪的髮髻,看着帳頂,輕語道,“婉兒啊,朕一直在找你,可卻一直找不到你的消息。皇宮就這麼大,你藏到哪裡去了……”
“我就在這裡。”菁嬪將右手放在永安帝的胸膛上,對永安帝細語道,“婉兒哪裡也沒去,婉兒一直在你身邊,婉兒一直在……”
永安帝如沒聽到菁嬪的話一般,只自語道,“你走時,什麼也沒有帶,卻將那枝斷了的步搖拿走了,只留給朕一截斷掉的髮簪……”
菁嬪心中悲痛,她將臉埋在永安帝的懷中痛哭,“因爲你不要我了,你說我心比臉醜,你說我心思狠辣……”
“然後你就請旨入冷宮?”永安帝問道,“朕是皇上啊,在那種情況下你請旨入冷宮,朕……”
“可我回來了。”菁嬪擡起頭,讓永安帝看她的臉,道,“皇上,您看我的臉美不美?我又變成了那個完美無暇的安小婉。我的臉上沒有疤,我不再是無鹽之貌,你再也不會說我心比臉醜……”
永安帝看着近在咫尺的菁嬪,看着她白皙細膩的皮膚,似從回憶中走了出去。他轉過頭去淡淡的道,“菁嬪,你雖然長着如她一樣的容貌,可你到底不是她。退下吧,朕累了。”
“我要怎麼才能變成她?”菁嬪看着永安帝,激動的問道,“逸郎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才能變成安小婉?”
永安帝閉上眼睛,道,“菁嬪,你下去吧,朕累了。”
“這樣嗎?”菁嬪翻身下了牀榻,從髮髻上拿下一根銀簪,在自己的左臉上狠狠的劃了下去。
忍着臉上傳來的劇痛,她瘋了一樣晃永安帝的手臂,道,“皇上,這樣,這樣我就是安小婉了嗎?我的左臉上帶了疤痕,我就是安小婉了嗎?”
永安帝睜開眼,入目的便是菁嬪左臉上被銀簪劃破的傷痕。
看着菁嬪滿是鮮血的臉,永安帝心中怒急,他指着紫宸殿的門口對菁嬪喝道,“滾,你給朕滾出去!你永遠都不可能是她,你不配!”
菁嬪聽到永安帝的話後身子一頓,隨即對永安帝悽婉的笑道,“你根本就不愛我,你愛的,是你回憶裡的安小婉……”
扔掉手中的銀簪,菁嬪神色恍惚的離開了紫宸殿,夜色下她又哭又笑的喃喃亂語,“我忍受千刀之痛回到你的身邊,我劈荊斬棘,我心思用盡,我贏了所有妃嬪,可到頭來我卻輸給了我自己……”
菁嬪離開後,靈犀提裙走進了寢殿。
她從小几上拿起藥碗,舀起一勺藥汁,用嘴脣試過溫度適宜後,對永安帝輕聲道,“皇上,吃藥吧。”
永安帝看着靈犀,皺起眉輕咳了幾聲,怒聲道,“她居然,她居然說她是婉兒!爲了讓朕信她的話,她還劃破了與婉兒一樣的臉!朕,朕真應該賜她死罪!”
靈犀用手輕撫永安帝的前胸,輕聲道,“皇上息怒,菁嬪,她是太在乎您了……”
在靈犀的勸慰下,永安帝的氣息慢慢平穩了下來。他看着身着素服的靈犀,平靜的道,“朕是不是快賓天了?”
靈犀低眸一笑,回道,“皇上就會逗臣妾,您這次又設下了什麼局……”
永安帝張嘴喝了靈犀餵給他的湯藥,回憶道,“朕記得朕去了沁貴嬪那裡……”
靈犀將手中的藥碗放下,拿起帕子擦掉永安帝嘴角的藥漬,柔笑道,“皇上是去了沁貴嬪那裡,後來皇上累了,睡了,臣妾就命人將皇上帶回紫宸殿了。”
永安帝握住靈犀拿着錦帕的手,正色問道,“靈犀,你告訴朕,朕是不是不行了?”
“皇上萬歲……”
“說實話。”永安帝定定看着靈犀的臉,道,“這幾年來,朕一直當你是朕的皇后,你,你不能騙朕……”
靈犀的眼淚落了下來,她拿起錦帕擦掉,吸了下鼻子後,對永安帝淺笑道,“沁貴嬪這幾年的寵愛,一直藉助於興陽散……”
永安帝鬆開靈犀的手,心中已是明白了。他平躺在龍牀上,看着帳頂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你將她禁足,勸朕禁慾,是早就知道了?”
“皇上聖明。”靈犀沒再做任何的隱瞞,直言道,“事關皇家顏面和皇上尊嚴,臣妾只能低調處理。臣妾恨啊,臣妾應該直接賜了她的死罪,而不是將她禁足在合歡殿中……”
只可惜靈犀想解恨也沒有途徑了,那一日她忙亂中還未來得及處置沁貴嬪,菁嬪已是趁亂將匕首刺進了沁貴嬪的心臟,一擊斃命。
永安帝閉上雙眸,對靈犀嘆道,“你下去吧,朕想獨自靜一會。”
永安十四年四月初七,皇城之上下起了瓢潑大雨。雨點落在紫宸殿殿頂的琉璃瓦上,噼啪做響。
四月初八,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永安帝強撐着身子,不顧宮人的勸阻,扶着馮公公的手走到書房中。
他看着自己往日處理政物坐的龍椅思緒有一瞬的恍惚,他對馮公公道,“這幾日,可有什麼要緊的事?”
馮公公恭敬的回道,“回皇上的話,按您的意思,朝中之事已經交與葉尚書和潘尚書處理,並未聽聞有何要緊的事。”
永安帝微微點頭,看了幾眼窗外細密的雨簾,對馮公公一嘆,“扶朕回去吧,一會讓皇貴妃看到,她要念叨朕了。”
馮公公一笑,道,“皇貴妃娘娘心疼皇上的身子。”
永安帝扶着馮公公的手剛走到內殿,小井子從外面跑了進來,整個人如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看到永安帝,小井子跪在地上,雙手托起半隻破碎的葡萄步搖,道,“皇上,婉貴嬪的步搖。”
馮公公聞言對着小井子怒喝道,“放肆!”
小井子看了眼怒急的馮公公,身子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可他卻依舊不管不顧的對永安帝大聲道,“皇上,這兩日雨大,今日宮人在御花園的碧波湖中發現了菁嬪娘娘的屍體,菁嬪娘娘的手中緊緊攥着這隻葡萄步搖。”
馮公公心中焦急,鬆開永安帝手後拿起拂塵便對小井子狠狠抽了過去。
可小井子卻依舊將那隻步搖遞到了永安帝的手中,邊躲着馮公公的抽打,邊大聲道,“皇上,菁嬪娘娘自四月初五便失蹤了,皇貴妃娘娘一直讓宮人們瞞着皇上。皇上,菁嬪娘娘就是婉貴嬪娘娘,菁嬪娘娘就是皇上尋了幾年的婉貴嬪娘娘!”
永安帝握着手中自己親手打磨,用二十八顆碎玉製成的步搖,想起了菁嬪那一晚對他說的話。
菁嬪對他說,我就是安小婉啊,我就是你的婉兒啊。
可他對她說什麼?永安帝跌坐在地上,他對菁嬪說,滾,你給朕滾出去。
永安帝的耳朵裡全菁嬪的哭訴,腦子裡全是菁嬪帶血的臉,看着眼前擰打着小井子的馮公公,永安帝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永安十四年四月十六,永安帝駕崩。
永安十四年六月二十,年僅六歲半的太子李凌哲登基爲帝,改年號元興。由左尚書葉晉考,右尚書潘長飛,太子太傅共同輔佐朝政。
永壽宮中一片蕭然,絲毫沒有被外面喜慶的氣氛所感染。
靈犀身穿素服坐在長樂殿的竹榻上,對跪在地上手捧太后鳳冠的小井子道,“本宮沒有想到,你的主子竟真會讓太子登基。”
小井子把華麗的鳳冠高舉過頭頂,對靈犀道,“太后娘娘,太子雖然年幼,可畢竟是先皇所立,寧王說太子登基爲帝,名正言順。”
靈犀冷笑,扶着荷葉的手站起來,“本宮算什麼太后,先帝在位時未曾封過本宮爲後,本宮最多就是個太妃,要遷到行宮居住的太妃。”
小井子將朝冠放在太后朝服的一側,跪爬到靈犀的面前,磕頭道,“太后娘娘,先皇在位時雖未封您爲後,可中宮鳳令一直緊握在太后娘娘的手中,前朝後宮早在心中將您奉爲皇后。再說,皇上封您爲後不僅是皇上的意思,也是朝中百官的意思……”
“是朝中百官的意思,還是寧王的意思?”靈犀走到小井子的身側,冷言譏諷道,“你在先皇身側侍候近十年,本宮怎麼就沒看出你是個忘恩背主的東西?”
“太后娘娘,奴才從未背過主,奴才在未進宮前便以認了寧王爲主。”小井子面對靈犀的斥責沒有生氣,反而將頭壓得更低了,道,“寧王讓奴才同太后娘娘說,皇上年幼,前朝之中有三位大人與他輔佐定是安然,只是後宮之中還需娘娘費心操勞,一切,以國事爲重。”
“國事爲重……”靈犀看着小井子,怒道,“國事爲重他費盡心思將興陽散給沁貴嬪?國事爲重他讓你去告訴先皇婉貴嬪的死訊?國事爲重他與太子太傅,與兵部尚書勾結在一起自成一黨?!”
“太后娘娘,寧王說,先皇年邁,”小井子對靈犀磕頭,連聲道,“國事爲重,國事爲重……”
在小井子一連重複了幾個國事爲重後,靈犀明白了寧王話中的意思了。
國事爲重,不是皇帝爲重。永安帝年邁,所以應該爲新帝讓位。
寧王不想背上篡位之名,所以扶持小皇帝上位,而他在背後執掌乾坤。
重重一嘆,靈犀又坐回到竹榻上。如今她手握中宮鳳令,可以與寧王抗爭一時,卻註定抗爭不了一世。
她若想鬥倒寧王,整個朝野之中恐怕只有葉晉考和潘長飛兩位尚書站在她的身側。可這兩位尚書官職雖高卻都是文官,文官與武將相互對峙,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
思慮良久後,她對小井子道,“讓你的主子答應本宮四個條件。”
“太后娘娘請說,”小井子臉上露出欣喜,對靈犀磕頭道,“奴才一定將話帶到。”
“一,讓太妃太嬪們帶着年幼的皇子公主遷居行宮。二,先皇在位時,曾經擬下一道聖旨,封五皇子爲毅王,將樑壩,式洞,溥宮峰三座城池封給了毅王,本宮要寧王準了這道聖旨。三,五公主與十公主不和親。三,待到皇帝長成,本宮年邁,本宮要帶着十皇子與十公主到毅王的封地上居住。”
永安十四年六月二十五,元興帝下旨,冊封養母皇貴妃葉氏爲皇太后。
同日,元興帝秉承先皇遺詔,封五皇子李凌毅爲毅王,並將樑壩,式洞,溥宮峰三地封與毅王,王位世襲。
永安十四年九月十六,繼於太妃帶着後宮之中妃嬪皇子公主遷居會城行宮後,年僅八歲的毅王在三千精兵的簇擁下,前往樑壩封地。
元興二年四月初五,元興帝因病駕崩,年僅八歲。
同年五月十六,寧王在文武百官的擁護聲中登基爲帝,改年號永寧。
元興二年五月十七,葉太后於永壽宮長樂殿薨,隨永安帝而去。
元興二年五月十九,永寧帝追封葉太后爲懿仁皇太后,葬入後陵。
同年七月十五,會城行宮走水,懿仁皇太后生前最爲疼愛的十皇子和十公主葬身火海。
永寧三年,永寧帝追封已歿的十皇子李凌瀚爲宜王,十公主李青嫣爲正一品如意公主。
(完書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