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修立馬興致勃勃地將今天的事情對司徒洛講了一遍。而司徒洛在聽到夏沫莫名其妙的消失,又在倉庫裡哼戲曲的時候,擡起頭看了夏沫一眼。
“……後來啊,我們兩個就抱着衣服回來啦。”紅修講完,低頭喝了一口餛飩湯。
司徒洛又轉過頭去看放在一旁的箱子。暗紅色的大木箱子散發着濃濃的時代氣息,上面精緻的花紋也在提醒着他,這件衣服的來歷一定沒有那麼簡單。
司徒洛的眼眸暗了暗,卻也什麼都沒有說。只將淡淡的眼神在那口箱子上停留了一會兒。
“不過那個陽春麪是真的很好吃。”末了,夏沫還補上這麼一句。
司徒洛擡起眼鄙視地看向夏沫,“就知道吃!”
“切。”夏沫皺了皺鼻子,瞪了司徒洛一眼。
“瞪我做什麼?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司徒洛慢悠悠地吃起了東西。
“你……哼!”夏沫張了張嘴,卻發現無言以對。只能重重的哼了一聲,埋下頭不再理會司徒洛。
司徒洛好笑地看着夏沫這副樣子。頭髮在腦袋上亂糟糟的,整個臉都快埋進了碗裡,再配上那幽怨的哼唧聲,簡直像是一個小寵物。
司徒洛嘴角揚起一個笑容,擡起手來摸了摸夏沫亂糟糟的頭髮。
然而夏沫卻愣住了,深深的低着頭不敢擡起來。這親暱的動作和語氣,讓夏沫的心裡劃過一絲欣喜,更多的卻是不敢相信。
她低着頭,感覺到一隻溫暖的大手停留在自己的頭頂,那樣真實的觸感,那樣真實的眷戀。然而下一秒鐘,夏沫感覺到自己頭頂上的手離開了。那樣迅速,毫不留戀。
輕輕的在心裡嘆息了一聲,夏沫告訴自己不可以多想。擡起頭,裝作若無其事的繼續吃飯。
是夜,夏沫閉着眼睛安靜的睡着。門窗都是關着的,房間裡卻忽然颳起了一陣風,窗簾在輕輕的擺動。
睡夢中,同樣是一片黑暗。一個與今天見到的差不多的戲臺放置在那裡。同樣是一束慘白的燈光打在戲臺中央。視線裡忽然出現了一個身穿戲服的女子。臉上划着濃濃的妝容,卻也能看得出是個絕色女子。
這戲服……夏沫忽然感覺一陣熟悉,這不正是自己帶回家的那件戲服嗎!
那女子將手臂緩緩擡起,水袖一出,張嘴唱起了夏沫無比熟悉的句子: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又是《牡丹亭》,夏沫這一次不再驚訝自己能聽得懂戲詞。而同樣的戲詞,不知爲何,夏沫現在聽來卻覺得有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她總覺得空氣中有一種詭異的氣氛,空無一人的地方,莫名其妙的戲曲,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夏沫感覺渾身不自在。
“好姐姐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菸絲醉軟,那牡丹雖好它春歸怎佔的先?閒凝眄,兀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
那女人的聲音尖細卻又帶着一股纏綿的柔情,聽上去讓人忍不住感傷。婉轉的曲調,悠揚的聲音,將美夢與現實的無奈距離演繹得生動感人。
“觀之不足由他繾,便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枉然,倒不如興盡回家閒過遣。”
那女人唱戲的聲音戛然而止,戲臺上的人也停了下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周圍忽然恢復了一片寂靜,靜得有些詭異。夏沫忽然感覺背後一陣發麻,她清晰的感覺到自己是在夢中,她想要醒過來,卻怎麼都做不到。
“夏沫,醒來啊,醒來幫幫我……”那聲音又重新想起,這一次換上了正常的語調,聲音冷清又空靈,帶着一種孤傲。
睡夢中的夏沫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吹在自己的臉上,她嘟囔着翻了一個身,卻猛地被驚醒。
眨了眨眼睛,夏沫才適應這黑暗,卻好像感覺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空氣中有一股香味,是濃濃脂粉氣味,卻又好聞的多。
夏沫在心裡輕輕的嘆了一口氣,這又是什麼東西啊。她當然清楚剛纔夢境不會是巧合。奇怪的街道,莫名的戲服,詭異的夢境,和那首一直迴響在耳邊的《牡丹亭》,夏沫再遲鈍都能猜到了。
“你出來吧……梅如令。”夏沫記得下午時在戲園子裡一直被那男人提起的名字。而她剛纔夢中的女人穿的戲服,也正是那男人口中的梅如令的戲服,也就是夏沫帶回來的那一件。
“呵……”一聲輕笑,夏沫的眼前慢慢浮現出一個女人的影子。那人身穿戲服,臉上未施粉黛,濃眉,丹鳳眼,高挺的秀麗鼻子和櫻桃小嘴放置在那巴掌大的臉上,如果不是臉色蒼白的嚇人,也是一個很動人的美女。
“真有意思,你能看得見我。”那女人緩緩轉了個身,打量了夏沫一圈。
“你想做什麼?”夏沫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先開口問道。奇怪的是,她一點也不感覺害怕,彷彿特別篤定眼前飄着的這個類似於鬼魂的東西,是不會傷害自己的一樣。
“我想做什麼?”梅如令重複了一遍夏沫的問題,有些悵然地低下頭去。
“良辰美景奈何天吶……”她的聲音裡帶着顯而易見的傷痛,讓人聽着就無端端心裡一陣傷感。
夏沫沒有說話,坐了起來,定定地看着梅如令。半晌,她像是想到了什麼,輕聲開口問道:“你是在等什麼人嗎?”
梅如令像是突然反應過來,擡起頭有些好笑地看着夏沫,反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爲那曲《牡丹亭》”還有一個原因夏沫沒有說出口,因爲我也在等一個人。大概有着愛而不得的人,彼此之間都是有着某種感應的吧。
“這樣啊……”梅如令的聲音依舊空洞,像是某種嘆息。半晌,她又擡起頭,臉上揚起了一種類似於追憶但在夏沫看來就是詭異的笑容。
“很多很多年以前吧,我是上海有名的角兒。整日裡在戲臺子上吚吚啞啞的唱着,臺下的人一擲千金捧着。忽然有一天吧,我厭倦了那樣的生活,不顧周圍所有人的反對,隻身一人來到了這裡。
就是你去過的那個戲園子,原本沒什麼名氣。我來了之後,每天樓上樓下都座無虛席。我在臺下注意到一個人,一個,在上海是就經常看到的一個人。
他的眼睛,我記得特別清楚。在上海時,他就時不時會來聽我的戲,不過不是每天。大概是因爲沒錢吧,我看他穿的很普通。所有人都在吶喊喝彩恨不得衝到我面前的時候,他就總是安靜的坐在一邊,手裡捧着一杯茶。那一雙眼睛裡沒有愛慕,只有欣賞。沒有浮華,只有質樸。
我開始很好奇,他爲什麼也來到了這裡。終於有一天,我卸了妝之後遇到了他。
我們一起去那條街上逛,還一起吃了陽春麪。我們聊了很多東西,戲曲,電影,當代局勢等等。我驚訝的發現,我們兩個人的很多觀點都是一樣的。
你知道,在那個年代,能夠找到一個與你志趣相投的人有多麼的不容易。他經常來聽我的戲,我們總會在散場之後相約,聊很多東西,去踏青,去遊玩,去早市。
我開始逐漸習慣在戲臺上的時候尋找那樣一雙眼睛,彷彿只要看到他,就會讓我的心沉靜下來。
那個時候我最喜歡的就是《牡丹亭》,而他也最愛聽我唱這一齣戲。那個時候的我覺得,他就是我夢中的柳夢梅。我覺得我何其幸運,能夠找到他,不用在夢中苦苦地等待。
我以爲,我對他有情,他也對我有意,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你知道的,有些時候很多事情不用說出來,我以爲我們之間有那樣的默契。”梅如令說到這裡,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惆悵。
“後來呢?”夏沫猜想,她的柳夢梅還不會是另娶她人了吧。
“後來,他就消失了。”梅如令的聲音裡還有着一絲難以置信。
“消失?”夏沫也有些驚訝了。一個人怎麼會好端端的消失呢?他會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
“第一天,他沒有來聽我的戲。我以爲他有些事情耽誤了。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連續好幾天我都沒有看見他的影子。我才發現,我居然連他的名字和家庭情況都不知道。他有什麼朋友,他住在哪裡,我什麼都不瞭解,我根本找不到他。
從那之後,我唱的戲就漸漸沒有人聽。因爲我看不到他的那雙眼睛,我唱的戲開始沒有了靈魂。
只有《牡丹亭》,只有這一齣戲我還能唱的好。但是我也已經不想唱戲了。我離開了戲園子,一個人待在房子裡,對着我從前的戲服,發誓從今以後不再唱戲。”
夏沫聽到這裡,不免一陣唏噓。
“或許他是有什麼苦衷沒能來呢?”
“對呀,所以我一直想要找到他。我想要問他一句,他到底,對我有沒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