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以往的他不同,今日譚嗣同的面色隱約流露出一絲擔憂。他快步走進大殿,還未來得及行禮,便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遞給了光緒。
“皇上,翁大人的書函。”光緒接過急忙拆開閱讀,他很快讀完了信,順手遞給了譚嗣同,譚嗣同略微看了幾眼,拿到燭臺旁燒掉了。
若寧並不得知書信的內容,不過看二人的表情,她也能猜出原因。譚嗣同此次回京,並不簡單。
“微臣此次與翁大人分別拜訪了所有六品以上的官員。他們當中站在太后一列的有三分之一。其餘大部分都是立場不定,見風使舵之輩。”譚嗣同頓了頓,又說:“而通曉大義反對太后的,爲數不多。”
原來,光緒藉機封譚嗣同的官,又讓他回京就職,一方面是樹立威信,另一方面是要摸清朝中人心動向。他們終於準備行動了,命中註定,委實是逃不過了。
“只怕那些立場不定見風使舵之輩早晚會被太后收買,與皇上爲敵。”若寧突然說出這句話,不禁讓光緒和譚嗣同撇過頭來。
譚嗣同臉上閃過一絲驚訝,轉瞬即逝。自從他進門到現在始終沒有看若寧一眼,是不是到現在才發現若寧的存在。
光緒對若寧的話並不驚訝,他一直都知道若寧是個聰慧的女子。剛剛讓她聽了自己與薛釗的談話,這件事也便沒打算隱瞞她。
對於光緒的信任,若寧一直都很感激,從最初的抵制到如今的坦誠,他們雖然拋卻了從前的身份,但那份坦誠與信任,是誰都不會拋棄的。
光緒長舒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他眉頭微蹙,心中彷彿被一塊千斤頂壓着,無法呼吸。
思付片刻,光緒猛然睜開眼睛,一字一句說:“沒錯,我們越是猶豫勝算就越小,變革之事,刻不容緩。”
他這武斷決絕的樣子,本是譚嗣同和若寧沒有想到的,譚嗣同急忙問道:“皇上下定決心了?”“沒錯,難道要等到我大清將亡纔去變法革新?”光緒點點頭,目光中滿是堅定自信。
望着眼前躊躇滿志的光緒,若寧陷入了沉思,這般有才智有雄心的帝王,爲何最終依然沒能力挽狂瀾,振興大清?是他的錯誤,是命運的錯誤,還是歷史的錯誤?
望着眼前的光緒,若寧突然有些心疼了。
“自古以來,改革都是一件天地不容的事情,皇上,此次我們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違了。”譚嗣同走到光緒身邊,認真的說道。
光緒輕笑,道:“人生不過數十載,能這樣逆天而行一次,死得其所。朕不後悔!”二人相視一笑,擊掌爲盟。這是歷史性的一刻,是戊戌變法的倒計時,也是他們三人命運的轉折。
當日若寧是他們二人的見證人,她很慶幸自己能看見這一幕。從這一刻起,他們三人的性命已經緊緊聯繫在了一起,同生共死。
而這一幕,也是若寧後期不敢回憶的一幕。終有一天,她學會了釋懷和淡然,她能夠以一顆平常心面對譚嗣同的死亡,這段記憶才被她解去腦中的封印。
聽到他人談起戊戌變法,談起譚嗣同,談起李家小姐,她都能翩然一笑,不留一絲痛楚的痕跡。她以爲自己看透了一切,然而這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遺忘,更徹骨的遺忘。
只因那時的心已經被另一種情感填滿,更加真實溫暖,那時的她比現在更加勇敢。
她會拋卻了一切去追尋那一份丟失好久的依戀,會不計後果爲他的負盡天下人,也會因爲一個殘酷的真相從此頹廢。
她喜歡自己那時的奮不顧身,卻也害怕自己那時的偏激,更心疼自己那時的一片癡心。那段時間的烙印與執着,是她終其一生都無法忘卻的。
“皇上,變法的內容事宜微臣都已想好。現在我們唯一缺的,就是一個合理的理由,一個促使變法開始的導火線。”
光緒和譚嗣同都陷入了沉思,變革的第一步總是困難的,他們需要一個縝密準確無誤的計劃。
“若寧倒是有個注意。”她很早以前便有過打算,只是時機未成熟,她也不好貿貿然說出來。今日光緒二人提起,她也打算將這個計劃說出來。
光緒和譚嗣同齊刷刷的看向她,顯然未料到她會有所主意,便道:“說來聽聽。”
若寧緩緩走上前,開口說道:“慈禧太后向來頑固守舊,若是想讓她同意改革,首先不能危及她的利益,其次要讓她看到舊制度的弱點。”
她一邊走一邊思索道:“我們應該利用舊制度的弱點,將它們大而化之,暴露在全天下人面前。然後針對這個弱點提出新的解決辦法,從而定出新的制度。”
說道這裡,若寧停了下來,轉過身看着二人道:“不過一定要慢慢進行,切不可操之過急,若是逼得太緊,難保那些頑固派打壓反對。”
若寧說完,光緒和譚嗣同頓時愣住了,他們雖知若寧聰慧,卻沒料到她也有極好的政治頭腦。光緒笑道:“沒想到若寧有此等計謀,我豈不是又多了一個軍師?”
被光緒誇獎得有些沾沾自喜,若寧哈哈一笑,道:“不過是些小聰明,若寧說了也只是給皇上一些參考罷了。”
“不,我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光緒打斷若寧的話,轉而又對譚嗣同道:“壯飛覺得如何?”譚嗣同微微一笑,道:“果真是個好辦法,若寧,你若是個男子定是棟樑之材。”
“女子怎麼了,女人若是狠毒起來,可比你們男人厲害十倍!”若寧反駁,她從不覺得女子不如男子,這大清的慈禧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好好好,你厲害你最厲害。”譚嗣同附和道,“我們還是先計劃一下,首先變革的方面。”譚嗣同拉回話題。
“嗯,我覺得第一步應是這個……”
三人進入了緊鑼密鼓的籌備,一場帝黨和後黨的爭鬥也由此拉開了帷幕。
炎炎夏日滾滾而來也匆匆而去,轉眼已經進入了晚夏。算起來跟隨光緒來到避暑山莊已將近兩個月,前一個月若寧與光緒譚嗣同爲變法作了詳盡周密的計劃,後一個月則開始着手準備。
經過一段時間的商討,他們決定首先改革政府機構以及大量任用維新人士,以此加固帝黨勢力。另一方面,光緒也命翁同龢薛釗等人在京城最好準備,以防萬一。
避暑山莊之內看似一片寧靜,猶如波瀾未驚的湖水,平靜無聲。卻不知京城之內早已人心浮動。
這日光緒譚嗣同與京城來的大臣議事,若寧不便在場。她閒着無事,想到好久沒有給慈禧請安,便命小芙帶了些光緒賞給她的糕點,去了慈禧的住所。
慈禧並沒有同往常一樣誦經禮佛,而是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氣色紅潤,顯然心情不錯。若寧站在門口凝視着慈禧,她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可爲何他們作了這麼多計劃她都不爲所動。
慈禧不可能完全不知道,若寧擔心的不是前朝那些大臣與阻力,真正可怕的是眼前這個人,大清真正的統治者。
她擔心慈禧對他們的一切都心知肚明,但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最後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們毫無還擊之力。
正當若寧思索之時,李蓮英側目已經看到了她,低頭對慈禧說了幾句,慈禧也將目光轉了過來。
若寧即刻走上前,行了個跪禮道:“臣妾參見太后,太后萬福金安。”“快起來吧,你在哀家面前毋須如此多禮。”慈禧面容慈祥的說。
“臣妾是向太后請罪,這段時間沒能每日來向太后您老人家請安,真是該罰。”慈禧彎下腰輕輕將她扶起,笑道:“你這麼懂規矩,哀家哪裡捨得罰你,坐吧。”
若寧莞爾,回身拿過小芙手中的錦盒,放到桌前道:“今日皇上賞了臣妾一些糕點,清涼可口甚是消暑,皇上還特地囑咐臣妾給太后送一些過來。”
說着,若寧用筷子爲慈禧夾了一塊放入盤中。慈禧望着糕點笑道:“寧嬪待皇上可真是極好,就連送糕點也不忘爲他說幾句好話。”
若寧微微一愣,隨即道:“太后說笑了,臣妾只是說出實情罷了。”慈禧挑眉,又道:“他要事真有那個心,爲何不自己給哀家送來?”
慈禧雲淡風輕的拆穿了她,若寧一時語塞,只能默默低下頭。
慈禧倒是沒有責備她的意思,更是出言安慰道:“你的心意哀家明白,你這般懂事,難怪皇上如此寵愛你,每日都叫你去殿前伺候,真是辛苦你了。”
“能伺候皇上是臣妾的福氣,又怎麼會辛苦。”若寧緩緩答道,心中卻已提高了警覺,果然,慈禧對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瞭如指掌。
“不知皇上每日除了該處理的政務之外,還做些什麼?”慈禧一邊擺弄着盤中的糕點,一邊不經意的問道。
“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偶爾同臣妾下下棋,或者與譚先生講經論道。”若寧知道此刻她不能說謊,也就輕描淡寫的回答。
“沒有什麼特別的?”慈禧盯着若寧,聲音壓得很低。原本低眉喝茶的若寧拿着茶蓋的手突然停住了。
她擡眼看着慈禧,無奈的苦笑道:“太后認爲,皇上若真的有什麼事,會當着臣妾的面說嗎?”慈禧許是沒料到她會這麼說,問道:“怎麼說?”
若寧重新將頭低了下來,嘆了嘆氣,說道:“皇上心中只有珍嬪,如何會對臣妾坦誠相待。”
她不敢擡頭,自顧的說了下去,“臣妾明白,皇上對臣妾的寵愛只是礙於太后和阿瑪,如若不是太后和阿瑪對他施壓,他又怎麼會願意花費時間來敷衍我。”
說道此處,若寧的聲音變得更加悽婉,她吸了吸鼻子,委屈的說道:“若寧明白太后交代的重任,只是若寧依舊無法抓住皇上的心。”動情時刻,眼淚險些要流了出來。
她拿起絲帕,輕輕擦了擦眼瞼,楚楚可憐的樣子展露無疑。此刻若寧自己都佩服自己,如果真有機會回去,她要去當演員,奧斯卡獎一定是她的。
見她這個樣子,慈禧也沒再問什麼,反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語重心長的說:“孩子,你記住,帝王的心不會永遠在一個女人身上,就算現在是珍嬪,而這以後也有可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