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息系統的安全保障方面,既有的手段,看起來是十分有效。
唯一的問題在於:
全產機,並不是簡單的應用軟件、操作系統或者核心服務器,而是一個複雜度超乎想象的龐然大物。
控制權,具現的一條條指令,從位於橡樹嶺的中樞傳遞到APOS次級節點,或者由“國際商用機器”高層下達到這節點,並不能直接執行,而需要由次級節點來解構、分析與代換,變成規模高出幾個數量級的指令包,然後才能下壓到三級節點。
這些繁複的指令包,各自抵達三級節點後,可想而知,還會經歷一次解構、分析與代換。
然後到外周節點,再然後到達具體的生產單元,數量龐大的生產單元之間,還會頻繁通信、保持橫向聯繫,只有如此,才能高效而可靠的執行任務。
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這“全產機”體系,就是模擬人類社會的生產組織流程。
相比於“人”爲基本單元構成的社會,全產機的生產組織,擯棄了這一最大的不確定因素,高度自動化、智能化的各模塊、節點,通過統一的FSCIM體系而彼此聯結,這樣的體系,沒有人類的思考力與靈活性,卻有着人永遠也達不到的準確程度。
再怎樣安全、確切的指令,一旦抵達次級節點,就會開始被解構、分析與代換,進而如水銀瀉地般,推送到“全產機”的諸多末梢,要托馬斯的小組去追蹤所有這一切過程,還要給出可靠性報告,根本就做不到。
調查者們能做的,無非是傳統的安全領域,查閱核心控制部分的代碼,搭建測試環境,制定策略,進行一系列的測試與攻防演練。
一切工作的重點,在於防範“非技術性”的內部風險,與“技術性”的外部攻擊。
至於說,完成所有這些模塊的IT工作者,究竟有沒有恪盡職守,有沒有遵循莫須有的職業道德,或者說,有沒有蠢到真開發出100%受控於Admin、管理員的系統,基礎研發組完全力有不逮,而只能選擇相信每一模塊所附的監控報告。
再至於說,提交這些監控報告的人,有沒有上下其手、掩藏玄機……
著名的“猜疑鏈”概念,用在這裡,倒也是恰如其詞,不知道“國際商用機器”的老闆們怎樣想,憑藉自身經驗,方然幾乎能透過一份份報告書,和連篇累牘的代碼,看透某些並不十分高明的把戲,發現模塊有問題的徵兆。
但,與事先的料想一模一樣:
對這些隱約的跡象,潛在的問題,他的對策則是視而不見。
發現蛛絲馬跡,順藤摸瓜,將潛在的問題一查到底,這是上頭交代給托馬斯*安生的職責,但要不要履行這職責,決定權,則部分操之於己。
然後就是一個很顯然的問題:
憑什麼,不過例行公事的自己,要將這些隱約的線索深究下去呢。
崗位職責,上頭交代的任務,在方然眼中只是一摞廢紙,絕大多數IT領域從業者想必也是如此,在從事專業性極強、獨立性極高的任務時,不會盲目服從,而只會遵從內心深處的利益之訴求。
在出於無奈、將一切下級節點視爲黑盒的做法面前,要徹底調查這些線索,就得大動干戈,親自前往才行。
只待在夏洛特研發中心看屏幕、敲鍵盤,一般是不成的。
且不論現場調查的風險,退一步講,就算在研發中心遠程調閱、分析材料,將一切不軌行爲繩之以法,又有什麼好處:
好讓頂層、有產者們更好的掌控全產機,早一天將絕大多數勞動者殺出局嗎。
只要想到這前景,但凡稍有頭腦的IT工作者,都會明白,在全產機取代絕大多數勞動者的過程中,自己不會有獲益,反而很可能遭遇重大的危機。
那麼該怎樣做,不就是太明顯了嗎。
測試,覈查,與之相關的一切工作,出於專業領域的特性,都無法用血汗工廠裡司空見慣的計件法來給付報酬,換句話講,到底在所負責的項目中找出多少Bug和危險因素,並不(怎麼)決定工作者的收入。
既然如此,面對眼前的線索,就更沒必要去窮追不捨。
默契,並非基於信任、或者彼此制衡,而是出於每一個參與者對自身利益的權衡,信息時代的新*奴隸制,就在這基石的緩慢侵蝕中,逐漸搖搖欲墜,搭建再大、再高的“全產機”之類腳手架,也無法讓頂層逃過這一劫。
離頂層還遠,自己更無意往上爬,這一切和方然追尋的目標很遠,他也不太在乎。
但是……
正在發生的這一切,即便身爲托馬斯*安生,可以視若無睹,稍微思考前因後果,卻不由得讓三十二歲的年輕人焦慮叢生。
“全產機”,在一開始的宏偉規劃裡,是高度集成、聯繫緊密的龐大生產體系。
但是在眼前的現實,僅僅“國際商用機器”公司投標的APOS次級節點,就隱含着大量IT中人出於自身利益而留下的痕跡,這些埋伏,固然會架空有產者寄望的核心控制權,使其成爲一紙空談,另一方面,也對自己的計劃十分不利。
支離破碎,每層的模塊、節點與單元,都是彼此防備的黑盒,這樣的一整套體系,在席捲聯邦、乃至世界的劇變來襲時,真的能被“那個人”所完全掌控嗎。
還是會像舊時代的割據那樣,一旦天下大亂,強者擁兵自起;
潛伏在體系中的反抗者,野心家,會否將APOS體系割裂爲大量彼此排斥、各爲其主的碎片。
大量IT工作者的行動,即便根本目標是一致的,相互之間,卻極其缺乏溝通與協調,總體上就是各自爲戰的一盤散沙。
這樣的後果,則是成果的碎片化、零散化,有朝一日發難之時,必定能打碎有產者們掌控“全產機”、進而掌控蓋亞的美夢,卻沒辦法針鋒相對的,讓勞動者作爲一個整體,去掌控“全產機”的控制權。
在這種態勢下,“那個人”,會不會壓根就不會出現呢。